第199章 大梁都城13
大梁京城顺阳门钟楼里悬着的那尊黄中泛着青的古钟, 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这钟不愧由万斤上好精铜炼就，一杵撞过去，钟声浑厚而绵长, 能够传播数十里之远, 哪怕云住寺这样坐落于京郊山中的寺庙同样能接收到，只是遥遥听来，不免少了一分真切。
九九，至尊之数, 非一般人等可用。当京城里连续响起八十一道钟声，意味着山陵之崩——换句话说, 就是皇帝蹬腿了。
于元沅有点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会不会是听错了？”
不是说她对老皇帝有什么感情所以难以接受，只是镇国公谋逆阴谋爆发后至今, 老皇帝病危过好几次, 每每在于元沅以为要蹬腿的边缘被救回来, 狼来了的次数多了，她总觉得这人还能撑一段时日。
对面石墩上坐着的明定和尚直起身子，此刻, 他眼中醉意所剩无几, 虽然于元沅也不知道喝橘子干泡水怎么能把自己搞得醉眼朦胧的。
两条长长的白眉毛微微颤动, 他手一伸, 指向暮色西沉的天空，半是对于元沅说半是喃喃自语：“……京城上方的气乱了。”
气，哪来的气？
于元沅瞪大眼睛, 脖子伸得老长，一个劲儿朝西边张望，只看到飞鸟归巢，深沉的黛色缓缓吞没灿烂的火烧云。
“小友, 先回去吧，老衲想要静坐一会儿。”
于元沅并没有留下来的心思，不过她离开小院后，明定也没真去静坐，依旧坐在原处，遥望西边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出神。
“……劫数难逃。”
低低的叹息消逝在空气中。
京城中许多百姓抱有与于元沅类似的疑问。
他们所处的位置，声音能听得很真切，倒是很容易数清楚钟响的次数，然而数明白了次数，不代表明了其中含义——老皇帝幼年登基，在位近四十栽，上一次八十一声钟声响起的时候，许多人尚未到记事的年纪。
不过钟声止息后不久，有大批玄甲兵士策马而出，无疑证明有大事发生。一队队兵士手持令旗，沿着京城主干道来回奔驰，扬起大片尘土，行人慌忙躲闪。
“肃静，陛下大行！”
“今夜宵禁，闲杂人等夜间不得外出！”
禁令传递至城中每一处角落。
在于元沅困于云居寺的数月之间，大梁境内愈发风雨飘摇，几处边角顽疾逐渐往腹心之患的方向发展，如今皇帝遽然崩逝，储君新立不久，尚无能力支撑全局，又有几位叔父兄弟在边上虎视眈眈，想要接管王朝的权力总得折腾一阵子，偏偏外患迟迟不平……
有点见识的人都要在心里问一声，大梁之后会走向何方？
…………
日落西沉，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于元沅慢吞吞地走在向前山去的小道上，心中一片空茫。
老皇帝的死像是一首激昂的乐曲中莫名出现的休止符，高涨的情绪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过后，更激烈的情绪爆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呀——呀——”
树杈之上，乌鸦扯着嗓子吼出难听至极的叫声。
“皇帝就这么死了，寺里估计要不安稳一段时间了……”于元沅双眉蹙起。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她应该做点什么，但于元沅就是提不起劲来。
同一片墨色天空下，弘光与她的情况不同，他不仅心里清楚接下来自己要做些什么，也很有决心去做。
钟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他便步出佛殿，来到山巅早就选好的位置眺望京城上空，更准确来说是皇宫之上的天空。
于元沅没能力看到的景象尽收弘光的眼底。
一个漏斗形状的漩涡在京城上方盘旋，气团膨胀到覆盖整座城池的程度后又急速收缩，收缩后又膨胀，这一过程不是毫无损耗，时不时会甩出一小朵泛着淡淡浊黄色的云团。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议论。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气息过于庞杂，恐有邪祟之物趁机作乱。”
弘光回过身，对身后低语的僧人逐一颔首问候。
“阿弥陀佛，弘安师兄……永正师侄……守敬师叔……有劳各位了。”
“愿听住持号令。”
云住寺上下有上千号僧众，于元沅每日的放风范围有限，是以认识的僧人并不多。但如果她眼下也在这里，估计会觉得面前的大半僧人眼熟——皆是当初在皇宫里跟她建立了“贴身肉搏”交情的。
此夜，云住寺精锐尽出。
…………
作为京城内外数得上号的寺院，除了像于元沅这样赖着吃白食的，因各种缘故在云住寺留宿的香客也有不少。
君王驾崩的消息传得飞快，哪怕是完全不涉及权力斗争的小民，国丧本身也会对生活方方面面产生影响，今晚注定是睡不太好了。但等到夜深露重的时候，真正影响香客们睡眠质量却是另一件事。
寺内禅音阵阵，柔和的低语扫清人心阴翳，留宿的香客陆续从梦中惊醒，步出房门，却见高处不停有似幻非幻的香花洒下，伸出手去接，还没到掌心便消散成点点金芒，徒留香气残存。
“这是真佛显灵啊！”
香客们对此自然是惊大于喜，瞬息间，各处院子里哗啦啦跪了一片，能背几句佛经的就背佛经，不能的就念叨“佛祖保佑”之类的大白话。
信众的诵念声融入其中，香花洒落的频率加快，金色光辉笼罩前山后山，远远看去像是有一个金色的光罩倒扣在云住寺上空，连竹篾做的窗纸都被映成一片金灿灿，仿佛金箔制成。
星月难以与其争辉。
人一多，干什么的都有，当然不会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老老实实念佛的，有香客想往光辉最集中的地方去，撞一撞机缘什么的，但才一踏出院门，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了回来。
弘光一行离开山门后，云住寺的护山大阵旋即张开，以防欧敌人趁寺中空虚时入侵。这处大阵与皇宫里隐没于黄瓦朱壁之中的守护法阵有诸多相似之处，从某方面来说束缚功能要更强力，也更细致。
阵法护持下，寺内不同身份的人有各自的活动范围，严禁随意走动，像是香客一类的外来者能在禅房外面的小院里围观已经算优待了。
“不愧是祖师爷步下的大阵，太玄妙了。”作为寺中正式的一员，永觉的活动范围要比普通香客大许多，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赞叹，一边往后山塔林方向去。
这条路他平日里是走惯了的，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而不摔一跤，也就懒得提灯笼，何况今天还有法阵照明。
他翘起一边嘴角，心里高兴得很——这可是进寺后他头一次看到护山大阵启动。今日之后，寺里怎么也能坐实京城第一大寺的名头吧，什么广元寺、正通寺……统统比不过云住寺！
永觉出家时间不久，修炼未深，眉眼间多少带出一些少年人的自负，但这少许不该有的情绪在看到佛龛中的人身像时便烟消云散。
停住脚步，永觉先双手捧着白日里那把劈了上百根柴火的长刀，姿态恭敬地放置于莲花座前，然后老老实实地双手合十，行礼道：“惊扰祖师了，弟子归还法物，明日再来取。”
这处佛龛是在后山石壁上开凿而出，莲花宝座上端坐的佛像裹着一层金身，在法阵金光照耀下愈发璀璨，但内里包裹着的却不是泥塑或木雕，而是一具肉身佛。
所谓肉身成佛，是指高僧圆寂后，遗体经过多道特殊工序处理后确保经年不腐，再塑以金身，从此跟其他佛祖罗汉像们一同接受僧侣与信众的供奉，而这具肉身佛生前正是云住寺的初代祖师。
弘光不肯把鸣鸿刀交还于元沅，一方面是不敢全然相信她，另一方面是鸣鸿刀作为曾经屠戮过万千生灵的凶器，即便如今宝刀蒙尘，每天干着砍木头这种丢人活计以消除煞气，一点血味沾不着，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叮嘱永觉用完刀后便归还到祖师遗蜕前。
“这可就难办了。”大雄宝殿地底开辟出的禅房内，感应到鸣鸿刀的位置，于元沅自言自语道，面上覆满霜雪，与白天的傻白甜形象截然不同。
手指轻抚过一把蝉翼般轻薄、秋水般透亮的长刃，凛冽的杀意从指尖侵入肌肤，寒气直蹿天灵盖。
弘光不傻，于元沅不接受所谓的佛法熏陶，真正沉浸进去，如何能挣得有限度的自由？更别提让对方慢慢放松警惕，要回自己的东西，再打听出鸣鸿刀刀身的下落。
有得必有失。每日早晚两遍听僧人念经，时不时还有法会之类的活动，这洗脑时间一长，于元沅的想法不知不觉就变了，感觉留在云住寺终老也不错。
不是不想回家，就是提不起精神。雇主npc死光了，劳动者乐园无疑出了大事，回家的道路缥缈无踪，想要寻到那一丝丝的可能，就要按于屠所说重铸鸣鸿刀，中途双手沾染的血腥绝不会少——怪恶心人的！
太难了，真是太难了……打打杀杀的事情想想就烦，要不就算了？至于云住寺居住环境不好也有解决办法，她可以平时住在京城，当一名俗家居士，定期回寺里来上几柱香，听听法会什么的，跟普通香客们一样。
认真说来，于元沅依然神智清醒，但在佛门愿力洗涤之下，却生不出一丝一毫摆脱束缚的想法。
因此，即使清楚皇帝驾崩后寺里会忙乱一阵子，没人有工夫管她，于元沅仍未生出逃离的心思。她老老实实按照明定老和尚的吩咐，和过去的日子一样，回到自己的禅房用晚餐。与此同时护山大阵张开，弘光带着一众僧侣离开云住寺奔赴京城。
寺里少了人，于元沅有最直观的感受。她躺在床上干瞪眼：“今天法师们没有做晚课。”
护山大阵是用来守护内里安稳兼抵抗外敌入侵的，不是为了教化冥顽不灵的某人，是以对于元沅来说，阵法远不如一群和尚在头顶念经管用。
于元沅心里不安，具体表现是在床上辗转反复，没个安分的时候。
“哎，这床太硌人了，我当初不该用杀猪刀在上面瞎划拉……咦？”
云住寺给她预备的床褥足以掩盖床板上无数道指甲划痕，那是于元沅脑子还没有这么四大皆空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她全力启动杀戮领域并凝结在指尖一点，留下了这些痕迹。
最近于元沅觉得当初那么做的自己脑子有病，但——
如果云居寺僧人仍每日在于元沅头顶上面做早课晚课，日夜念经，这番布置很难起到作用，但如果缺了那么一次或两次，而弘光本人恰好不在寺中，来不及阻止——
残存的领域力量回归主人身体，于元沅难得挣脱出一丝清醒。
没去管堆在墙角积灰的杀猪刀等物品，于元沅后槽牙咬得死紧，艰难地摸向左手手腕，一把蝉翼般轻薄，秋水般透亮的长刃出现在掌心中。
弘光口中离奇消失的第二把献刀，也是于元沅最为熟悉的那一把，于屠第一次强制任务时的贴身佩刀。
太庙之中，于屠的亡魂将这把刀赠予她。在皇宫被和尚群殴的于元沅只有两只手，一手拿着杀猪刀一手拿着鸣鸿刀鞘，没有用出这把刀的机会，因而弘光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因此成为于元沅藏品中唯一逃过和尚整治的武器。
这把刀是她有胆子长留云住寺，而不是在囚禁之初便砍断手脚镣铐逃离的底气所在。被劳动者乐园洗脑就算了，当时她没有防备，要再被任务世界的原住民给洗脑了，于元沅也不用活了。
杀意震慑心魂，于元沅果断用刀划向自己手臂的大血管。
饱饮鲜血之后，半透明的刀刃将头脑中的无形枷锁一把斩断！
…………
佛光普照不到的地底。
由牢房改造而成的禅房不会设有轩窗这种东西，有一两个通风口保证空气流通足矣，让里头住着的人不至于胸闷到喘不上气。
于元沅扬起脑袋，望向头顶，黑暗之中，隐约能瞧见天花板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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