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白骨乐团17
又是一个黎明。
雨下了三天三夜, 虽然与第一天相比,稍微小了一丢丢,但仍未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好在幕临城的下水道系统足够给力, 城市目前尚有发洪水的危机。
天还未大亮,晨曦似有似无,街上的行人却渐渐多了起来,有男有女, 还有不少孩童——多数是去那堆吞吐着滚滚黑烟的工厂做工的工人。
幕临城中只有一小部分区域设有煤油灯,这群人因为是摸着黑赶路, 行于雨中,大部分人没有任何挡雨的装备, 只有少数人手里举着一把随时要散架的破雨伞。
昏暗的天色遮不住他们眼神中的疲惫, 他们个个拖着沉重的脚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超负荷工作带来的薪水勉强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再做些别的,比如说看医生之类的就难了。
而工厂的环境十分恶劣,机器轰隆隆, 不仅令工人患上职业病, 寿命大大缩减, 还绞入无数可怜人的肢体。伤者注定得不到任何补偿, 只会因无法继续做活,而被豺狼一样的监工赶出工厂,从此丧失唯一的谋生手段——又有哪家工厂或者店铺会要一个残废做工呢?
如果家里没有第二个劳动力支撑(这是极有可能的), 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极有可能可能沦落到更为不堪的地方。
譬如说幕临城中的几个济贫院。
“珰——珰——”
清脆的钟声响起,彰示着济贫院一日之中早饭时间的到来。
院内的贫民一天只能吃两顿饭, 第一顿餐点通常是是麦片粥,吃完这顿,一天的苦工就要开始。
济贫院内不养闲人,除了嗷嗷待哺的婴儿,和连动都动不了得重病患者——这种基本是待在臭气熏天的小房间里等死,所有人都要干活,每天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之间从无间断,晚上则住到闷不透风的屋子里,这样的日子,比坐牢好不了多少。
即便条件如此恶劣,进入济贫院的名额还要打破头——进入不了的注定沦为街边徘徊等死的乞丐。
院中每一个房间晚上都是满满当当的,像是待宰鸡鸭最后几日居住的竹笼般拥挤。
每日清晨,济贫院中等待早饭的队伍都会排得老长,蜿蜒缭绕,有时甚至排出大门。许多贫民被迫站在庭院里淋雨,双臂环绕胸前,裹紧仅剩的破烂衣裳,身体单薄到不像是活人的躯体,似乎下一秒就会被从天而降的雨水给击倒,再也爬不起来。
幕临城中再没有一处地方,比济贫院聚集着更多的苦痛,更多的压迫与被压迫。
队伍前列的贫民不知是因为快排到了心里有了盼头,还是因为他们身体比较好,所以才能排在队伍前列,面貌上显得比在外头淋雨的同伴们精神一些。有人伸长脖子,向司库守着的那口大铁锅张望,鼻翼翕动,拼命嗅着前方飘来的属于食物的味道。
“闻闻这味……烧糊了,这一定是烧糊了!”
“太好了,烧糊的话司库给的就能多一些。”
他们翘首以盼,就为了一锅因为烹饪者昨晚喝酒喝昏了头,因而熬煮时间过长,无论是卖相还是真实味道,均比沼泽地里的污泥差不了太多的烂糊糊。
“下一个,”司库生得肥头大耳,鲜红的酒槽鼻醒目地挂在五官中央。
他往边缘缺了个大口的碗里扣了勺“泥浆”,然后就粗鲁地推攘起碗主人:“你这只该死的灰皮老鼠,别拖——啊啊!”
如果于元沅在现场,听到司库此刻发出的尖叫,一定会回忆起在叶丘家农场待的那些时光。
司库头顶的天花板骤然破裂,伴随着他杀猪似的惨叫,砖石碎块不要钱地倾斜而下,砸得他头晕眼花。
笨重的身躯左右晃悠了几下,终究没站住,一头扎入依旧滚烫的“泥浆”中——可惜这次他的口鼻被烧糊的麦片粥堵塞住,否则叫得还能更响亮些。
“哎呀!”
“怎么回事?!”
“他是谁!”
排队的贫民们也在尖叫,但不是为了头顶裂开的大洞,也不是为了倒在热锅里死活不知的司库,而是为了那可怜的一锅粥,以及一脚踩上司库的脊背,发色火红,浑身是血的男人。
眼眸与最上等的翡翠同色,不含一丝感情,不像是活人的眼睛,更像两颗翡翠绿的玻璃珠。
潘森的后背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裹,大到几乎让人怀疑他往里头塞了一头牛。或许是有包裹给体重加码,潘森只是虚踩着司库的后背,司库却再怎么奋力挣扎也不能把脑袋从粥桶里拔出来,只能一边无力地挥舞着手指,一边慢慢溺死在粥桶里。
以最宽处足有半人宽的乌黑大砍刀当拐杖,支撑一半身体的重量,红发男人无机质的冰冷眼神横扫过在场所有人。
成串的鲜血滴下,由于雨水的稀释,颜色是近乎梦幻的少女粉。
当然,就冲着司库的脑袋瓜还沉在锅里,没人会觉得眼前的场景梦幻。
“咕咚。”近处有人吞咽了一口口水。
若不是因为有这样一尊杀神杵在前头,若不是因为他手里那把一挥能收割十个人头的大砍刀,队伍前列的贫民们早就趁着司库昏过去的时候一窝蜂围上,将倾倒的粥桶舔个干净了——脏了又怎么了,糊了都能喝,脏了怎么就不能喝?
排在队伍后列的贫民听到响动,少有人围上前来看热闹。看出不对后,有相对机灵的顺着墙根溜走,不知道往哪去,也有人瑟缩着后退,更多的是麻木地站在原地,连一句疑似的抱怨也没有。
生活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苦难已经足够多,少一顿早饭固然令人绝望,多一个疑似杀人狂固然令人惊恐,但到不了令他们耗费所剩无几的力气,放声尖叫的程度。
潘森收纳入视线的就是这样一群人,长年累月被绝望情绪所折磨,努力进取的精神被一点点磨灭,比行尸走肉还要行尸走肉。
如果引导得当的话,时日一长,这些人未必不会化苦痛为力量,汇成滚滚洪流,掀翻头顶的桎梏与枷锁。
潘森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
眼前一片血红。
所有站着的人类,在潘森的眼睛里没有男女老少之分,高矮胖瘦之别,唯有道道或浓或淡的血影,证明着他们的存在。
职业技能“掠夺视野”启动,掠夺弱小,补益己身,开启之后,视线所及之处,尽为他的掠夺对象。
这一技能的形式与于元沅的“罪孽识别”类似,皆是眼前一片片的红,效果却要比“罪孽识别”来得霸道得多,因此,“掠夺视野”是有持续时间限制的主动技,而非能长时间维持的被动技。
屠杀比自己弱小得多的对象能变得强大吗,潘森的答案是可以,前提是数量足够多。
长刀嗡鸣,催促着他动手,杀死眼前的所有贫民,化其为自身的血肉。
“别急呀,朋友,还不到时候,耐心……”潘森脸上,于元沅造就的巨大伤口依然存在,半张脸化为虚无,难为他说话居然不漏风。
职业技能“苦难之旅”,苦痛令你更脆弱,同时也令你更强大。
两个互相配合的职业技能,令潘森在同档次职业者中几乎无往不利,成为经历的每个副本中的佼佼者。
而第四次强制任务的副本中,因为事先收集到的一些信息,他想要挑战一些更高层次的东西……
“别人说我是疯子,”潘森冷淡的声线淹没在雨水中,感受着踩在脚底的男人挣扎越变越弱,他高举大砍刀,手腕极迅速地向下一甩,刀似乎动了,再一眨眼又似乎没动,“但在乐园这个鬼地方,也就只有疯子才能长久地活下去。”
司库的脑袋在粥桶中载浮载沉,有什么无形之物从断成两截的尸体升腾而到半空,融入潘森的身体。
潘森舔了舔原先是嘴巴的地方凸起的骨头,饕足的神情在剩下的半张脸上转瞬即逝,接着一脚踹开头身分离的尸体,提起大砍刀,转身面对傻愣在当场的济贫院院众。
“掠夺视野”的发动时间接近末尾,道道血影扭曲蠕动,最后化为一根通天血柱。这跟血柱不断向上,在空中炸开,化为点点红雨,落入幕临城各处。
掠夺与压迫的规则在此处任务世界几乎无处不在,而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之间,必有联系。
潘森眯起眼睛,辨别了一下血雨洒落的方位,多数集中在狮鹫街附近,也是幕临城众所周知的富人区。
“拿一群酒囊饭袋当副本世界的支柱……倒是便宜我了。”
司库归西后,前排神情麻木的贫民终于觉出不对,像是一群受惊的羚羊般,嗖嗖地往门外窜。
然而已经晚了,或者说在潘森撞碎天花板坠入济贫院分发早饭的大厅那一瞬间,他们就逃脱不了注定的命运。
身体上无数道伤口带来的痛苦登临极致,“苦难之旅”的技能也发动到极致,潘森赶在“掠夺视野”技能时间彻底结束前,挥动手中长刀。
【潘森去死!】
【潘森去死去死!】
【潘森去死去死去死!】
旁白已经放弃治疗,除了重复一些毫无用处的咒骂,再吐不出多余的词句。潘森持刀的右臂间或会停顿一下,除此之外毫无异常。
唯有规则可以抗衡规则。
“呵。”舌尖轻轻刮了下上颚,吐出一声冷笑,不枉他付出惨痛的代价杀死老管家,只可惜被那只该死的“鬣狗”夺走半条胳膊……从npc身上获得的规则不够圆满,而这次的雇主又太过小气,没分配太多的力量给自己的头号手下。
潘森颠了颠背上的巨大包裹,里面传出闷闷的碰撞声,同样有无形之物从中溢出,融入他的身体之中。
他凝神感受了下,觉得自己丢掉这个大包裹的时间不会太久。
“杀人了!”
“快跑!”
“呜呜,妈妈……”
血色巨柱消失,黑色刀光凌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济贫院的房舍和院落里,倒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但怎么说呢,杀四只蹄子被捆起来的猪且得杀上一会儿,何况是长了两条腿,能到处乱跑的人。济贫院内乌泱泱二百余众,翻墙的有,钻床底的有,潘森本人不以速度见长,他再厉害,一刀一刀地砍过去也得花点时间。
然而他时间并不多。
有人追踪在他的身后,被任务世界冠以罗宾和兰伯特代号的两名职业者,一路沿着潘森留下的痕迹,追赶到济贫院的附近。
罗宾没有任何挡雨的装备,一身卡其色的风衣搭配深灰色的猎鹿帽,雨水沿着帽檐滴答到他胸口的衣襟,浓密的络腮胡遮挡住大半张脸,却挡不住黑而晶亮的眼睛里射出的两道精光。
“哎,今天的阳光还是不好。”
头顶太阳总算出来了,可惜日光穿透厚重的积雨云的过程中被大大削弱,落在地面只剩下一点可怜的余辉,罗宾举着一把手柄雕刻着各种奇特文字的放大镜,上下寻摸了半天,仍未找到合适的角度让阳光聚焦。
他身边的兰伯特等得不耐烦,上前一步道:“别愣在这了,里面那个叫潘森的看上去耐艹得很,别给他机会恢复……”
兰伯特披着件黑色的斗篷充当雨衣,一张方脸从兜帽中露出,除了胡子要短一些,肤色要黑一些,长相几乎跟罗宾一模一样。
罗宾瞟了眼任务世界分配给他的“双胞胎兄弟”,又将右眼凑近放大镜:“哥们,咱俩都不是近战型的,对付这种人就得一点一点跟他耗,能远程打就远程打,等他耗没劲了再跟斗,别急,我先看清他在干什么,靠,这群npc跟他有什么仇什么怨?看好咱俩的鼓!”
他俩在找到一件白骨乐团失踪的乐器——定音鼓之后,又在旁白的引导下发现的潘森的踪影。
这无疑给他们打了一剂鸡血,一件乐器不够两个人分,而剩下两件的线索七零八碎,短时间内找不到,他俩正发愁呢,职业者当然不好杀,但他们这边可有两个人!
罗宾和兰伯特当即决定暂时不回庄园交任务,而是用潘森的小命填补另一个人手里的空缺,至于找回的乐器,因为不能收回随身空间,倒是不用担心另一个人私吞,两个人便轮流保管。
之后就是两个人追一个人跑,偶尔打上一小架。两名侦探自进入任务世界中就没吃过大亏,一路战斗中稳居上风。
然而连绵不断的雨水像是加在他们身上的恒定负面buff,气力一点一点流逝,到不了伤筋动骨的程度,追踪的速度却提不起来,潘森屡屡甩脱他俩的追击,若非他俩的职业模板都擅长追踪,早就把人给跟丢了。
这次,他们足足跟丢了潘森两个小时,是时间最长的一次。
……是不是因为他俩的职业技能比较相似,所以副本才把他俩设置成双胞胎兄弟?兰伯特摸了摸黑色斗篷笼罩下鼓起的后背,定音鼓就绑在那里,除了鼓面是一种质地出奇柔软的淡黄色皮革制成,其他地方跟乐器行中展示的其他定音鼓并无不同。
用放大镜窥探到济贫院内发生的事情后,罗宾当即飞出一只穿着棕色牛皮靴的脚,踹开济贫院紧闭的大门。
“救命啊!”
“先生,里面有魔鬼,快跑!”
几个孩子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能站起来的立刻起身往外跑,不行的就在地上胡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