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尘封的伯多禄修道院历史
我见过太多死亡。
狼狈的、绝望的、哭喊的、不甘的。
人们以为自己会活很久，这类人往往都死在声色犬马的半途中。
繁花如何能始终盛开，我指引盲眼的人民认清黑暗的现实，他们不愿。
他们宁愿活在享乐的泥沼里。
这些人，是时代的弃子，是命运的祭品。
而我，必将踏着已死之人的肉体，走上这条通往深渊的不归路。
一路走兽人部落出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走在前头的少女脚步一停，身子晃了晃。凯恩上前一把扶住她，按住少女的肩膀，皱起眉头：“老实和我说到底怎么了？这一路过来都几次了？”
窒息的痛感又很快消失，圣女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我也觉得奇怪。”
凯恩好看的蓝眸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开口：“你之前在骨之兽人部落，有没有受过伤？”
“没有……啊，难道是……”尤希娅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劲，战斗过程仔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她的脸色白了几分。
“那个人类少年的邪术……那团黑气，好像有一部分……吸进了我的身体里。”
在尤希娅催动那只金色大手抓向兹赫库鲁夏时，那颗人头魔法灯嘴中吐出的黑气，也没有被神圣护盾完全抵御，而是在护盾消散之后，很少一部分进入了圣女身体。当时她忙于应战来不及理会，结果过后把这事给忘了。
凯恩听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才出声：
“你确定是那团黑气造成的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年垂下眼，银发挡住了他的神色：
“那么，我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凯恩将手轻轻放到尤希娅的后背上。
手心的温热感清晰地传来，圣女闭着眼，感受体内暴躁蹿动的黑气突然变得温顺下来，乖乖地往凯恩手的方向一点点涌去。
他放下手，“好了。”
身为孤儿，很小就被黑暗教团收养的凯恩，对于黑暗气息有着几乎天生的亲和力，各种其他蕴含邪恶力量的气息也有相当的亲和性。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专为黑暗而生——这世界上所有属于黑暗的气息对他都起不到什么反面作用。
卓拉德大人曾经在他第一次出任务成功归来之后如此说过：
“你必将成为教团最出色的暗杀者。没有之一。”
他却觉得这与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最出色也好，最差劲也罢，他都会忠诚地为教团做事，教团等同于他的家。
凯恩收回心思，对上圣女疑惑的目光：
“没事了，我们走吧。”
尤希娅眼中好像有什么他看不清的情绪。她望着他：“你也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圣女低下头，“那我们走吧。”
凯恩静静地跟在后面。她怀疑了吗？一定是的。
明知道这样做一定会引起圣女的怀疑，他还是奇怪地去做了——说出那句“我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的时候，凯恩心里什么都没想，整个过程也是一派平静——他并不害怕，或者说并不后悔。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他暗自思考了一会，没有得到答案。
伯多禄修道院内，依旧是当初走过的那条通道。
一只仅有两肢着地的绿色怪物飞速移动，嘴里发出“吼吼”的怪叫声，朝来人而去。
一枚乳白色光球又快又准地打在它的头部，怪物痛得嘶吼出声，前进的态势也被阻碍了一瞬。
与此同时，后方的黑剑带着冷芒插入身体，又横向狠狠一划。
长长的伤口喷涌出鲜血，怪物用细瘦的两肢徒劳地挥舞了几下，“啪嗒”一声倒在地上。
这条通道里还和来时一样，不过比起那时的数量要少的多，有几只形状可怖的绿色怪物漫无目的地来回爬动。
解决掉最后一只，两人继续上路。
越来越深入修道院，那股黑暗气息也越来越浓厚，被气息围绕的尤希娅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神圣力被压制得很厉害。再往前走，拐过弯就是当初遇见沃尔达克时的岔路口，而岔路口通向的另一条路，直通修道院内部。
两侧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经年累月被黑暗气息侵蚀使墙面已经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色。气息充斥着整个通道，能见度大大降低。
“有一次，在帝国的时候，阴天又恰逢雾霾天气，那时的景色和现在差不多。”尤希娅打破沉寂，轻声开口。
身旁的凯恩看了她一眼。“这里可比帝国危险得多。”
“是啊，”她微笑，握紧法杖，“我们会走出去的。”
宝石蓝色眼眸之下，笑意掩盖了其他。
脚步声在长长的通道里回响，和着似乎亘古不变的静寂。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到岔路口，脚步声停止。
尤希娅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从这条通道进入，前方有一处禁制。过了禁制应该就是修道院内部了。”
“禁制？”
“嗯，”少女点头，“不过……这个禁制给我的感觉很奇怪。”细眉微微皱起来，她不太确定地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远处传来的微弱讯息，这才斟酌着开口：
“我把神圣力量散发出去，接触到那个禁制……它却好像不是为针对我们而布下的。对于神圣力量的试探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靠近看看。”凯恩做出决定。两人费了不小的力气才走到这里，若是因为一道禁制就中途放弃，那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事。
“嗯。”
刚一迈进通向修道院内部的那条长廊，比之前更为浓厚的黑暗气息就带着势不可挡的气息向两人扑来。可视度再次降低，尤希娅皱起眉头，她是纯正的神圣体质，这么浓烈的黑暗气息虽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伤害，可也让她颇为不舒服，有些想吐的感觉。
走在前头的凯恩突然脚步一停，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圣女一惊，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手指搭在他的肩头：
“怎么了，凯恩？”
少年闭紧双眼，下唇被咬的几乎发白，从神情来看他此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圣女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一时间慌了手脚，无措地想要去碰他的手：
“你，你怎么啦……”
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当少女纤细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时，凯恩不受控制地猛然反手抓住她的，手掌死死握住尤希娅的五指，带着骇人的力度勒得她生疼。
时间缓缓流淌，那种被人用重物狠狠敲击大脑的剧痛感终于消失，恢复神智的凯恩长出一口气，握着尤希娅的手也慢慢松开。
“你到底怎么样了？刚刚……没事吧？”少女看他好了很多，温声询问。
“我……不知道。”
“可是我看你很痛苦的样子。”
“也许是过度劳累吧。”凯恩摇摇头，把脑海里残余的让他极端不舒服的感觉彻底驱走，“我们继续走吧，我没事的。”
尤希娅见他这样，只得答应。
走在前头，他的心里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事情一样。是什么呢？他费力回想，直到走出十几米才反应过来。
少年停住脚，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对圣女伸出手：
“手。”
“……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刚才……我是不是抓疼你了？”凯恩顿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开口。
尤希娅抿起嘴笑了，一对梨涡显得她更为俏皮，
“没有啊，我不疼的。”
你没事就好。
“……真的没事？”
少女使劲点头。
凯恩放下手，发梢遮住他的墨黑色眼睛，他轻轻地说：
“谢谢。”
尤希娅闻言面露惊讶：“为什么要说谢谢？我没帮到你什么啊。”
凯恩不再说话，转过身迈开步子。
空旷的长廊很快走到尽头，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道禁制。
圣女上前一步，将右手平直伸出，手心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雾蒙蒙的长廊里格外显眼。
光芒持续了一会便黯淡下去，最终归于虚无。她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回头对凯恩道：
“这道禁制……是用来专门克制黑暗生物的。”
“专门克制黑暗生物的？看来这道禁止的后面应该不简单。”凯恩皱眉，思索了片刻后缓缓摇头，“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头绪。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尤希娅点点头，与凯恩一同上前，两人抬脚毫无阻碍地穿过禁制。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静谧无声的大厅。
周围墙壁和地板不知道用什么材料铺就，暗金色光华隐隐流转，头顶的天花板采用白色晶石，巨大的魔法吊灯宛如一朵完全绽放的圣伊忒兰落莲——这朵圣花在很多地方有怜悯仁爱的含义。魔法吊灯已经失去原有的光彩，但是仍然美丽得让人生叹。
这间大厅的黑暗气息依旧浓郁，但是不知是不是地形空阔的原因，能见度与外面相比提高了很多。
就好比现在，站在大厅入口处的两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厅另一端那个身穿深红色长袍的神职人员，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立。
“这是……”尤希娅脸色凝重地拿出法杖，在处处透着诡异与危险的落寞修道院里突然出现的神职人员，对他们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凯恩一开始也是同样的戒备，然而当他观察了一会那个安静站着的背影之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圣女……那个身影，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奇怪。”
空气中的黑暗气息缓缓地弥漫，整间大厅一丝声音也无。尤希娅闻言朝那个背影仔细看去。看着看着，她警觉的眼神渐渐转为恍然：
“难道是……”
“是什么？”
面对凯恩的疑问，她只是摇头，然后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少年立刻跟上。
伯多禄修道院始建于魔法时代初年，最初仅由几名修士联手建立，经过几百年的发展逐渐壮大，迄今为止基本修士就有数十名。位于霍尔干一带的伯多禄修道院只是其中的一个分院，地区偏远，但是规模依旧不小。在早期曾经协助本地兽人部落对抗大规模的兽类进攻，因此与这些兽人结下了较深的友谊。
据兽人长老所说，十五年前，一夕之间，伯多禄修道院所有修士全部离奇死亡，又在一天之内神秘“复活”。只是重新获得生命的他们重则变成了被黑暗气息严重侵蚀的怪物，轻则被其感染而变成不人不鬼的疯子，丧失理智。传闻院长自事发后便把修道院对外的大门封锁，自己在院中寻找救回下属的办法，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原本这些对附近的钢之兽人部落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作为盟友的他们除了祈祷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人知道这些修士受黑暗感染造成可怕变化的真正原因，包括修道院院长在内。
但是有一天修道院周围的花草绿植居然全部开始发黑枯死，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严密封锁的伯多禄修道院，黑暗气息开始外泄了。
当时在职的钢之兽人长老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派人把修道院大门强行破开，然后由一支精锐部队进入打探。在消灭了一些怪物，获取了零星的情报之后队伍便返回部落，并由当时在任的长老从外部对修道院进行了封印。也从那时开始，钢之兽人部落从未放弃对伯多禄修道院的监控探查，以免哪天修道院内部的突然暴发会对部落全体造成威胁。
“看衣袍颜色和款式……应该是个高级祭司。”少女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尤为突兀。
位于两人前方不远处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尤希娅看了凯恩一眼，然后她谨慎地上前几步。
……”看清之后，少女愣了一下，回头对凯恩面色古怪地道：
“这个人……他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
“雕像？”
原本紧紧跟在她身后稍有不对就立刻出手的凯恩听到也是愣了一下，然后走到人影正面。
这是一位人类祭司，他双目紧闭，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红色祭司袍也是已经变得僵硬，没有一点衣料该有的柔软。祭司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手中捧着一本摊开的教义法典，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只严重破损的长羽毛笔，维持着在书本第一页上书写的姿势。
尤希娅偏过头去看，上面只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大字——
书房……
“书房？这是什么意思？”她兀自疑惑着。
“也许这里附近有间书房，这个祭司指引来人去往那里。”凯恩环顾左右，大厅一侧有一扇紧闭着的雕花房门。
两人走过去，少年伸手推了推。
“吱呀——”门缓缓打开，一股封闭多年造成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尤希娅捂住鼻子向里张望着，这里应该就是那间书房无误了。两架书架，立式魔法灯，枣木书桌，摆设简单，只是上面俱都落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
“你发现没有，”尤希娅捂着鼻子的手还没放下，声音闷闷的，“这间书房里的黑暗气息非常稀薄，应该是被人施法特地隔绝在外了。”
少年点点头，抬手挥散厚重的腐朽气息，与圣女一同走进书房。
两人翻找了一会，终于被凯恩发现了有用的线索。
他伸手从书架某一层中抽出一本日记——这本日记表皮干干净净，与书房中其他物品形成鲜明对比。
翻了两页，凯恩回头招呼尤希娅：“这里。”
【距离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他们都疯了，都变了，太可怕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院长也被这股邪恶的气息感染……他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之前，用尽最后的理智正门处施展了禁止，并把自己锁在大厅外，通往修道院正门的礼堂里。】
【只剩我自己了……我还能正常多久呢……】
【不，不行……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丢失一段时间的记忆，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我也要……】
【绝对不可以，我绝对不能被黑暗气息所吞噬！不能臣服！】
【圣光一定会支撑到我走出去的……永恒女神啊，看看您的子民吧……】
凯恩又往后面翻了几页，发现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扭曲文字，甚至划破了纸张，到了后面只剩一片空白。他合上日记。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他又看了一眼日记本封面的署名：伯多禄在职大祭司xxx。
尤希娅看完日记后一直陷入沉思当中，此刻终于似有所悟：
“书房外的那个祭司，应该是由于将自己体内的神圣力调动起来，与黑暗气息对抗到底，两股气息长久的僵持，最终造成了肉体上的僵化。”她叹了口气，“他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却还是不愿屈服于黑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线索，让后来的人找到出去的办法。这位祭司，是真正的勇者。”
凯恩没有说话，放下日记转身走出书房，又回到死去的祭司身边，在外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还真的让他摸出一把钥匙来。在折回书房之前，少年端详了尸体许久，最终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然后轻轻开口：
“抛开信仰不论，我赞同她的话。”
书房里，尤希娅正弯着腰，在书架上不停翻找着什么。灰尘随着她的动作弥漫开来，少女只是咳了几声，继续动作。
“在找什么？”刚走进来的凯恩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没有得到回答。尤希娅找了好久才终于直起身，转过来捧着一本书籍冲他笑：
“这下好了。”
少年愣了愣，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有关治愈系魔法的书籍。“你找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好好研读，然后治好你的伤啦。”尤希娅开心地笑，“刚才我就在想，这里是修道院，书房里应该有治愈类书籍，如果有治疗骨伤的魔法记载，你的伤不就有希望了吗。结果还真被我找到了。”
被凯恩看得有些不自在，少女避开他的目光，依旧是笑着的，“出去的事先不急，把你的伤治好了，安全也多一分保障。”
少年沉默着把书递还给她，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书房中留了半月有余，期间凯恩隔几天会从修道院后门绕出去采购食物，尤希娅终于将治愈魔法解读完毕，成功治好了少年的骨伤。
由于是越阶使用魔法，对圣女的精神力消耗不小，因此两人又在书房多逗留了几日，终于在这一天走出书房。
大厅尽头有一条笔直的通道，在这里，黑暗气息又重新肆虐起来。通道尽头是一扇深紫色大门，无声矗立在那里，对来人表示着自己阴冷的欢迎。
“这里面有着大量暴动的黑暗气息，应该就是关着修道院院长的礼堂了。”尤希娅轻轻道。
“那么，定点传送法阵应该也在……唔……”少年话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不住地咳，越来越严重，到最后连连后退的身体靠上墙壁，整个人已经发不出声音。
尤希娅从凯恩刚一开始咳嗽时便扶着他，原本只是以为在修道院里待的久了的缘故，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凯恩的身体变得彻骨冰寒。
你听。
遥远的远方有歌声。
那是挽歌，属于这个世界的挽歌。
我们都将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无人幸免。
怎样逃离这永无休止的痛苦呢……
我的弟弟，你将代替我迎来那一天。
不……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绝望的，又何必将这绝望延续下去……
应该有独立着的意义，这是作为生命最起码的尊严，难道不是吗……
倘若我们只是工具，那就让这个世界一起陪葬吧。
命运的附属品啊……你永远身不由己地活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胸腔里有什么正在激烈地跳动着，明明身体冰冷，可是血液却快要燃烧起来。他觉得那跳着的东西正牵引自己的灵魂，不受控制地要被吸走一样。
剧烈的拉扯感贯穿他的全身，体内好像有什么濒临爆发，叫嚣着，抗拒着，撕扯着他的身体。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片段，都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本不存在记忆中的。
灰暗的天空，目光冷漠的乌鸦，贫瘠的土地，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巨大的、淹没一切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他就像一叶孤舟被这黑暗密不透风地包裹，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自己。
亘古的寂静，永恒的孤独，那么黑，那么冷……
那是什么？
苍凉的黑暗中，仿佛有一道白光，指引着他向前。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温暖，锲而不舍，渐渐唤醒他的心。
几十秒钟的时间，他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凯恩睁开眼睛。
圣女正紧紧握住他的手，源源不断往少年的身体里输入神圣力。
他本该感觉不适的——自己是黑暗体质，体内神圣力的涌入无法带给他一丝舒适。
可是他看着尤希娅有些发白的容颜，看着她因为自己的突发状况而焦急无比，突然就觉得心房里有一条暖流，缓缓温热了一直以来冷漠的内心。
阴错阳差地，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我没事的。”他哑声说。
帝国首都的天空似乎全年都是灰暗阴沉的，在这一点上与尤希娅故乡清湛透彻的蓝天大相径庭。宽阔街道用厚重的秘青石板铺就，偶尔有风格各样的马车缓慢平稳驶过，帷幔随着马车而轻微晃动。从阴暗的天空之上俯瞰整座皇城，会发现这里最显眼的建筑莫过于那座通体洁白的圣维多科大教堂。洋溢着混沌时代建筑风格的教堂顶部呈笔直刺向苍穹的双尖塔形，正面则是一大两小三道拱门，细腻的浮雕给这座屹立数百年的建筑物增添了更多的神秘感，恢宏大气的同时精于细节，这座代表着贝勒塞帝国的大教堂在整个艾诺迪亚大陆也是可数一二的绝世之作。
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首都纵横交错的每一条街道上。深紫色帷幔缓缓拂动，马车外壁最显眼的地方，一朵精美细致的紫蔷薇卓然雕就，昭示了车主的至高身份。
“艾伦尼那边，还是没有圣女的消息啊。”年轻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你急什么。她只要活着，迟早都会回来；她不回这里，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另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
“是啊。虽然传来的消息是救援队伍覆灭，不过据说有一个小子就此失踪，很难不把他和一同失去消息的圣女联想到一起啊……”
年轻者又紧接着补上：“不过如果她迟迟不归，对我们而言，始终不是一件好事。”
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啜了一口水，随后才依然慢悠悠地答复对方：
“不要紧，借口么……始终是不缺的。有了她，也无非是多一个可供我们选择的借口而已。”
“这次他们绑架圣女的罪名是坐定了。”年轻声音不留情地嗤笑，“做事情前也不知道掂掂自己的实力，怪得了谁？”
落在屋顶上的鸟儿似受了惊般扑棱着飞起，很快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这次苍老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因为时代的更替而发生相应的变动，那么不是它太过强大，就是历史已经为这个国家置好了坟墓。”
“我们所要做的，只是顺便推动一下历史的车轮而已。”
“另外，那个丫头开始难管教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是好事，但总归是让人头疼啊。”苍老声音淡淡地说着，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时候该约束下了吧？”
扶着凯恩慢慢站直身体，尤希娅的脸上焦急未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进入到修道院开始，你就总是莫名其妙地这样……”
少年活动两下筋骨，之前的不适感觉已经完全褪去，大脑也没有那么消沉了。听到少女忧虑的话语，他安慰她：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这里蕴含的气息对身体有些不好的作用吧……说不定等到出去后就没事了。”具体原因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和这里的黑暗气息有关。
尤希娅颇为担心地望着他：
“可你刚刚的样子那么痛苦……而且又不是第一次……”
“都说了我没事了，”凯恩不得不打断她，“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不要担心了，赶紧走出修道院回到帝国才是要紧事。”
“……好吧……”尤希娅只好妥协，毕竟他说的对。
可是担忧仍然没有减退，她只好暂且压下心事，与凯恩一同用钥匙打开面前的大门。
门被打开，一股阴冷的感觉携着黑暗气息当头扑来，两人正了脸色，均是凝重地望向被封锁十数年之久的礼堂内部。
礼堂里原有的各类摆设此时都已消失得一干二净，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从门口可以望到里面的宽大窗子都已经被彻底封死，一缕明灭不定的烛光支撑着照亮了小半礼堂，而这烛火，来自于礼堂正中的那个身影。
借着手中跳跃的烛火，身影慢慢转过身来。
黑色斗篷遮住那人全身，由于低着头，又有兜帽的掩盖，让人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下巴。
细削得仿佛只剩骨头的手从肥大的袖中伸出，皮肤呈病态的白皙，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灰黑色斑点，在手掌中立着的蜡烛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诡异和不伦不类。
“威尔逊，”黑袍人低低地开口，声音破碎喑哑得仿佛一口经年的大钟，饱经风霜只剩下一副残缺的生锈外壳，“欢迎两位的到来。”
尤希娅原本以为遭受黑暗气息侵体的修道院院长会变成和外部修道院那里一样的可怕怪物，但是事实出她所料——这位威尔逊院长居然还保持了完整的人形——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除此之外，他似乎还保留了作为人类的神智。
这样一来，接下去的局势就变得很难预料了。
凯恩上前一步，礼堂里明明暗暗的烛光照不清少年的神色。“你就是修道院院长？”他问。
曾经是。”人影嘶哑地开口，说话并不太流利，“现在，我与你一样，是黑暗的子民。”
凯恩紧皱起眉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哦，原谅我，”黑袍人影仿佛意识到什么，慢吞吞地纠正自己，“哦，对呀，你与我是不一样的。您可是堂堂的黑暗之子啊……”
昏暗里划出一道银色箭影没入了人影的脚下，追风在晦暗的空间里颤出一丝光芒，黑袍人的最后一个字也淹没在这锐音里：“不要乱说话，知道吗！”凯恩怒斥。
而尤希娅在一旁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呵呵……”对面低声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也十分古怪，“抱歉，是不该在光之圣女面前说这些的啊，虽然我本人更好奇你们两个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您是叫威尔逊吗？我姑且称呼你院长先生好了。”圣女清声开口，法杖顶部的浅绿宝石绽放出莹白色光辉，清楚映照着她的脸庞。
凯恩在尤希娅开口时的一刹原地消失不见，少女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摸到威尔逊身后，趁着院长因为这番话的空档，湛泸带着长而尖啸的声音出鞘，手中短剑在昏暗里划出一道黑色剑影，扬起带着凌厉的冷风，朝他后背刺去。
撞击感清晰地从剑身传达到手腕，一击失手后少年立刻向后急退。
环绕威尔逊周身的护盾倏地一亮，化作点点白光消散在黑暗里。院长紧紧地盯着尤希娅，静默的望着。
少女不为所动，法杖急点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条炫目的白光从她脚下蔓延，直朝敌人而去。
黑袍人空手一托，虚空之中出现一只乌黑漆亮的骷髅头，在他手掌上方刚一稳稳停住，一双眼洞和嘴巴便喷涌出三道黑气，分开来朝两人直直地翻滚而去。与此同时威尔逊脚下升起一股无形的气流，托举着他向后退去，躲开了尤希娅的神圣魔法。
圣女双唇喃喃开合，法杖斜向一挥，空中浮现的金色护盾挡住黑气攻击——这黑气没来由地让她想到当初兹赫库鲁夏研究间的人头形状魔法灯。
骷髅头两个空空眼洞喷出的黑气被另一边的少年闪身躲过，脚步疾动朝威尔逊笔直冲去，却在过程中整个人消失不见。
尤希娅抓住时机，法杖一扬人头大小的乳白色光球飞向黑袍人，想要逼得他做出防御姿势，好让后方偷袭的少年得手。
黑色兜帽掩盖下的乌青嘴唇弯起诡异的弧度，环绕着威尔逊身周突然出现大片黑气，紧密包裹住修道院院长，外面看去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形黑茧，不仅抵住前方尤希娅的魔法，也防止了凯恩的随时偷袭。黑茧静静地立在原地，突然化为一片黑色光点，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原处空空如也，半点人影也无。
尚处于隐身状态的凯恩目睹敌人消失，左手持弓，右手反握长剑伏下身形，警惕着四周的变化。
而尤希娅站立不动，脸色凝重地给自己连套了两层防御护盾才停下，目光扫视周围，万分谨慎。
不大的礼堂被夜幕笼罩，黑压压地仿佛一片阴云。少女不敢丝毫放松，警惕地四下巡视着。
蓦然间，一颗放大版的骷髅猛地出现在眼前，无神的眼洞黑气缭绕，木然地张着嘴巴，恶心腥臭味扑面而来，近在咫尺与她对视。猝不及防之下尤希娅一惊，条件放射地向后退了一步。
脚腕一紧，她低头去看，只见一只异常粗壮的青色手臂从坚固的地面伸出，牢牢抓住她的脚踝。
深吸一口气，尤希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迅捷无比地给了对面阴恻恻盯着她的骷髅头一发光球。
骷髅头发出尖锐的哭叫声，扭曲着化为虚无。
消散的骷髅头之后，院长威尔逊正迈着死寂的脚步朝她缓缓走来。
脚腕还被死死抓着，动弹不得。尤希娅紧抿起唇，直视黑袍人。
法杖上的宝石突然大肆绽放出夺目的金色光芒，一道光柱快速凝聚成形，随后朝威尔逊直射过去。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骷髅头，凭空生成一面黑幕挡住攻击，并与金色光柱一同溃散。
院长发动防御少不得要顿了顿脚步，这一滞之下身侧突然现出凯恩身形，少年好像一只灵敏无比的黑豹朝他飞掠过去，反握着的短剑轻而易举地切开后背的黑袍。
终于得以近身的凯恩没有放弃这次机会，手中利刃触碰到衣袍时手腕翻转，转了个方向的短剑狠厉插入后背。
威尔逊向前一个趔趄，像是没有料到他的突然出手。后背衣袍被短剑刺中的位置冒出缕缕黑气，竟缠绕着把短剑包裹其中。
凯恩即刻松手，蹲身一个侧前滚，出了敌人的攻击范围后再度消失。
被短剑攻击的威尔逊好像并不恼怒，依旧用着刚才那副语气对前方的尤希娅慢慢地说：
“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呢。要是放在以前，你们两个小鬼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纠正自己：“以前那个可笑的自己……还是现在好啊。”
尤希娅冷着脸望着他，暗暗准备下一轮魔法。
修道院院长缓缓将托着骷髅头的惨白手掌伸出去，骷髅头大张着的嘴巴里开始涌出一缕缕极细的黑气，血丝掺杂其间，无声地朝她飘去。
“等一会，我就用法术搜查你们脑海中的回忆。黑暗之子和光之圣女，呵呵，很有趣的组合呀……”
少女闻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脚下有那只青色手臂紧抓着她，根本跑不开；想要先用魔法破坏掉手臂，又因为距离威尔逊太近反而很容易被他乘机攻击。尤希娅咬牙举起法杖，正准备释放魔法防御，忽的感觉脚腕一轻。
一支羽矢毫无前兆的没入握着她脚踝的青色手臂上，手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死，失去效用，自然也就放开了对尤希娅的束缚。
得到自由的少女立刻后退，法杖一挥竖起防御护盾，而后站在原地紧张地喘息。
从交战开始到现在，她的精神力已经严重不足，大脑隐隐作痛，魔法必须省着用了。
威尔逊看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圣女，正打算驱动骨水晶加大攻击力度，同时自身也暗暗防备着那个没有露面的小子——一丝异样的感觉滑过心头。
他眯起眼睛，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剧痛从后背处一路传达至大脑，威尔逊十多年没有思考的脑子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短剑依然插在后背，剑柄上的缭绕黑气还未散去，此时却已经有一只手握住了它。
凯恩手腕微动，短剑尽数没入院长后背。然后狠狠抽出——
少年看着眼前黑袍人微微颤抖的身躯，轻声开口：
“还没死吗？那再补一刀好了。”
威尔逊想起哪里不对了。
同属黑暗，甚至黑暗体质比他还要纯粹的黑暗之子……怎么可能惧怕那把匕首上缭绕的黑暗之气？
他想通这点，只觉得后背有飕飕的凉风吹过。威尔逊想立刻转身，却意外地察觉到身体的僵直，连动一动手指都格外困难。于是在受了凯恩插入心脏的一刀后眼睁睁地倒了下去。
尤希娅出了一口气，收起法杖。
她走到他跟前，看着他附身从威尔逊心口上拔出短剑。“刚才他怎么突然不动了？”她问着，看了一眼躺着的修道院院长。
凯恩手中的短剑在黑暗中泛出幽幽光芒，剑身的每一条绘刻纹路都充满美感：
“应该和短剑上刻着的魔法阵有关。”他越来越觉得这把武器有些不同寻常。当初拿到它的时候原本打算回部落就找长老帮忙鉴定的，结果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武器的事也就越推越后了。
“接下来就快要返回帝国了吧？到时候找帝国的鉴定师鉴定一下好了。”尤希娅建议。
少年点点头。“走吧。”凯恩看着她。
尤希娅点点头。
两人在黑暗的礼堂里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传送阵的踪迹，倒是被凯恩发现了一扇小门。
他把手按在门上，微微用力。尤希娅听见身后少年在叫她。“这里。”少女转身走过去，与他一同看着这道窄小的木门。
“通向哪里？”尤希娅伸出手，感受着木门传来的粗糙和些微的潮湿感。
少年摇头，又用力向里推了推——木门依旧纹丝不动。
黑暗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凯恩的墨黑色眼眸在阴暗里更为明亮。“你让开一下，”他说着，然后曲起手肘积攒了十二分力气，狠狠朝木门撞去。
嘭的一声，经过数年时光早已陈旧不堪的木板没能经起这一撞，呜咽着四分五裂。原本门的位置形成一个丑陋的豁口，可以看到里面是一间狭小的房间。
凯恩率先迈了进去，不多时他又探出头来：
“传送阵在里面。”他说，“进来吧。”
尤希娅最后转头看了一眼礼堂正中躺着的男人，“恩，好的。”她轻声说。
这里并不能被称为房间——似乎只是被人用强力魔法硬生生轰开的一个空间。没有魔法灯，四下里漆黑一片。圣女刚刚踏进这里就被无止境的黑暗吞噬，前方距她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
她依言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小手被人拉住，“传送阵就在这里。”他说。
少女另一只手动了动，小小的乳白色光球凝结于上，发出温和的白光，照亮周围小范围的黑暗。
借着光，她看到凯恩口中的传送法阵。
“知道怎么激发它吗？”
“嗯。”尤希娅轻俯下身仔细观察，片刻后她抬起头，“这个传送阵只要输入魔力就可以激活。”
这个空间应该也是当年威尔逊用魔法开辟而成的，用以放置传送阵使其不受黑暗气息影响。
少年点点头，“那这就开始吧。”
沉寂了多年的传送法阵又重新激活，节点依次发出幽暗的光芒，将站立中间的两人衬托得如梦似幻。
开始有大片尘土和土块哗啦啦地掉下来，落到地上，尘雾很快弥漫了整个空间。然而这已经无法阻止传送阵的启动。
“这里要塌了。”在闭上眼睛前，圣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郊外。距离伯多禄修道院不远处的空地上。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直看着修道院的方向，直到那里传出一阵魔法波动之后。
“嘎嘎嘎，高斯克！这下没我们什么事了吧！”
旁边的高大身影略显笨重地吼了一声。
“肯定的，你就放心吧！连教主大人特意吩咐过的预言之地都通过了，接下去看他们自己就可以了！嘎嘎嘎！”
“我们走吧，高斯克！我甚至开始怀念教团的气息了，能燃烧起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