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小时候
黑夜沉沉,随着月上梢头,混乱忙碌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纪予宁坐在梳妆台前,回响起这一天的事情,只觉得迷雾重重。
她如今身处贺家的客房中,白天里贺夫人的问题并没有答案,因为她也未曾注意过背后的胎记,至于说让人查看,她这刚搅和进来什么都不清楚,当然不会同意。
据贺小瑜说,夏茗背后的确有这个胎记,但也不知道是自己那句话起了作用,还是贺家对麋神教有防备,他们并未因此断定夏茗就是丢失的贺家小姐,依旧坚持要等贺家家主回来。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住进了贺家的客房,好在贺家多有顾忌,让两边住进了不同的院子,倒也落得清静。
祁敛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起身想去找他,又听到院子外的动静,知道有人一直监视着这边,遂作罢。
如此反复几遍,她终于坐不住了,心道管他们怎么去想,一把拉开门走到隔壁,正要敲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祁敛云站在门口,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仿佛已经等了她许久,溶溶月光洒落在两人发梢肩头,晕染开淡淡的雾气。
不远处又响起了极轻微的异常的响动,祁敛云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拉着她进了屋,顺便将房门紧闭。
房间内没有点灯,仅有从窗户透进的些许月光,照亮了大概的轮廓。
祁敛云往里走了几步后站定,刚转过身身前的人就撞了过来,直直撞进了他怀里,借着月光,他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在苏州丝蕴坊的密室中,她似乎也有同样的反应。
他抱住她,也许是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这时,云致才问:“你怕黑?”
“你怎么知道的?”她不可思议地问。
云致笑了笑,说道:“你平时表现得够明显了。”
竟然是这样吗,可是除了他和简娆,别人可都不知道,简娆还是自己主动告诉的,纪予宁一向认为自己在该伪装的时候都伪装的很好,没想到被他看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伪装的不多吧。
她颇有些懊恼地说:“有那么明显吗?”弱点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致没有说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一会儿,才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据传十步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要人们有想问的,就没有不知道的。纪予宁不是矫情的人,她轻车熟路地缩进云致怀中,闭上双目,轻笑道:“你肯定查过我的,没查出来吗?”
云致平静地答道:“十二年前的洪水冲走了很多情报。”
他感觉到纪予宁的身体僵了一下,垂眸想,果然是和那场浩劫有关。
说是浩劫,一点也不错,一场难得一遇的洪水,导致了多少人死亡,又导致了多少人无家可归。
提到了那场浩劫,纪予宁的心情明显低落了起来,她就像误落蛛网的蝴蝶,只要想到那件事就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不愿面对,更不想提起。
但是此时,也许是云致的怀抱太过温暖,也许是她终于要接近真相,她忽然有了向他倾诉的念头。
“这其实要从我的身世说起。”
严格说来,纪予宁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只知道,从她记事起,她就跟着娘亲到处漂泊。
她的娘亲不喜欢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娘亲一直你你你地叫她,偶尔才会叫宁儿。她那时候甚至不识字,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宁。
就连脸上的疤痕,也是自打她记事起就有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那是中毒的表现出来只当天生就有的。
那个时候,小小的脸蛋上这么大一块疤更加明显,别的小孩就会叫她“丑八怪、没爹的野种”,故意捉弄她,拿石子砸她。
可是那个年纪的孩子谁不想和同伴一起玩,她哭着回家问娘亲自己的爹是谁,只是又添了一段打。这么几次之后她再也不敢问了,虽然很想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但再也不敢靠过去了。
她和她娘居无定所,通常不会待在一个地方超过半年,短的时候可能只待了几天又匆匆离开了。她曾经问过为什么,但毫无疑问,娘亲没有回答她。现在想来,那几年间,她们频繁的搬家仿佛是在躲避什么。
大多数情况下,娘亲总是对她很冷漠,对她的问题爱搭不理,她生病了也不会着急,可是偶尔她也能看到娘亲温柔却悲伤的目光。
因此她小小的心里想,娘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一定是因为我哪里做的不好。
她变得更加乖巧懂事,然而娘亲的态度仍然不变,甚至更加挑剔,直到她十岁那年,她们到了扬州城。
她们在扬州城住了三个月,那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悠闲的时光,除了总是下雨天之外,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三个月后,某天娘亲出门后,一直到很晚才回来。娘亲一向爱干净,那天却有些狼狈,发丝被雨打湿了,衣角也溅上了泥点。
这反常让她隐隐感觉到,她们又要离开了,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娘亲就开始收拾东西,告诉她她们第二天一早就必须走。
十岁的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猜到也许是娘亲的仇家找了过来,虽然很不舍还是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但她们最终还是没有走成,连绵不断的暴雨终于引发了山洪,堵住了离开的路,而随后几天雨仍不见停,城里的水也涨了起来。
一开始人们都躲在家里祈祷大雨赶紧停下来,后来不断地有人淌水想要出城,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她知道娘亲会一些武功,但面对天灾仍然显得弱不禁风,最后她们也加入了撤离的队伍。
他们随着人群走到了河边,河对岸地势较高,又有出去的路,河面上有一架木桥,河水已经涨的很高,木桥摇摇欲坠。
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木桥过岸,原本她拉着娘亲的衣角,人们慌乱的行动挤开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站在几步之外,自己却跑不过去。而就在她过桥后不久,木桥终于不堪重负倒塌。
许多人没能反应过来,就被洪水冲走,她站在岸边,听到身后的尖叫声,恐惧油然而生。
她抬头看着前方娘亲修长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想要跑过去,结果实在没有多少力气而被绊倒了。
她站不起来,呼喊着娘亲,娘亲终于回过头来,甚至折返回来,将她拉了起来,可是下一刻,娘亲却脸色一变将她向后一推,自己以常人无法达到的速度迅速后退。
她甚至来不及惊愕,就被洪水吞没,失去意识前唯一的想法便是,水里好黑好冷啊。
万幸的是,洪水竟然没有夺去她的性命。昏迷之中,她被冲到了岸边,那里离扬州不远,有一个小村落,同样受到洪水的威胁。
一户好心的人家捡到了她,收留了她几日,但是他们也不得不举家迁走,粮食和银钱不够再多养一个人。
她不想让他们为难,主动离开,过了一段小乞丐的生活。
大约半个月之后,洪水彻底褪去,她随着流民又进了百废待兴的扬州城,无意中遇到了随父母来扬州的简娆。
明明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仍然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
为了活下来,她把自己装扮成男孩子,在城里的乐器行打杂,不过大灾刚过,普通百姓哪有心情摆弄乐器,店子里的生意平平,一天难得有人上门。她也乐得清闲,每天看看各种乐器,偶尔老板还会大发慈悲让她摸一摸,有时候她也会坐在门口,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吹出轻快的小调。
她是在那时发现自己对音律的天赋的,但这些乐器在当时的她看来实在昂贵,可望而不可即,也只是看看而已。
简娆出现的那一天,天色已暗,她像往常一样用叶子吹着小调,等待打烊的时间。
“你吹的真好听,能教教我吗?”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曲子,她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耀眼的红裙,打扮的像一个精致的小公主。
她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往店里跑,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是女孩子,因此很少跟人说话。
“你跑什么?”
简娆从小练武,三下五除二就追了上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掌柜的出来,看到这么一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小姐的小姑娘,笑成了一朵花,也喝止道:“阿宁,停下,还不赶紧招呼客人。”
她只好转身挤出一个笑容,硬着头皮说:“你想买什么?”
简娆还没有回答,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一进来便说道:“娆儿,你又在胡闹么?”声音温柔如水,即使是责备的话也柔和得像微风拂面。
简娆撅起了嘴:“娘,我没有。”
女子却不听她的,走过来对掌柜的微微俯身,“孩子不懂事,惊扰了你们做生意,真是抱歉。”
她松了一口气,谁知女子突然看着自己“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些微惊讶的神情,她虽然早习惯了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疤痕时的反应,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这时女子却蹲了下来,轻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她不想说,掌柜的急了,深怕放走一位大主顾,连忙说:“你快说话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这么简单的两个问题,自己竟然答不上来,于是有些泄气地低下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有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吗?”简娆在一旁惊讶地叫道。
女子看了一眼简娆,简娆乖乖地闭了嘴,掌柜的见情形不对,抢着说:“这小子前段时间刚遭了灾,和家人都失散了,脑子又出了点问题,就记得自己名字里有个宁字,所以我们都是阿宁阿宁的叫。”
女子点点头,突然问:“阿宁,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这下,别说她自己,就是简娆和掌柜都给吓了一跳。
女子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你们别误会,我是看她和娆儿年纪相仿,又与我们有缘,想让她给娆儿做个玩伴,不是让她当奴仆。”
“当然好。”她尚且百思不得其解,掌柜已经一楼替她答应下来,她不想再变得没有地方住,也不敢拒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着简娆她们走了。
临走之前,她回住的地方收拾东西,掌柜的跟过来,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说:“阿宁,我放你走,不是想把你卖了,而是再过几天,我也要把这家店子盘出去了,到时候,你好歹有个去处。我知道你是个小丫头,不管是真的只是当个玩伴还是丫鬟,总比饿肚子强,你可千万别怪我。”
她想,我怎么会怪你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感谢他的收留,随简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