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隐
拿刀汉子说罢，突然曲起五指，在手掌宽的刀身上重重一敲，“咚”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响起，刀身轻轻晃动了几下。
响声顿时响彻了整间乐坊，拿刀汉子为了给青隐一个下马威，敲这一下用上了十足的力气，再加上乐坊的独特设计，本就会放大台上的声音，对于乐坊中的人来说，这声音就像平地一声雷突然在耳边炸响。不但被吓了一跳，还像是被人在心窝踹了一脚，心跳猛地加速，窒息感随之而来。
有身体不大康健的人，立刻冷汗直流，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少年到底是少年，身体相比别人好上许多，听到这响声，只是有些不悦，没受什么影响。他看到别人的异样反应，纵然没练过武，也知道这声音有古怪，忙去关心纪予宁：“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
纪予宁神色如常，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一直看着青隐在的方向，期待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乐曲大家的回应。
既是斗乐，理应一切以奏乐技艺为首要，然而这个拿刀汉子，显然铁了心要来砸场子，明明不会音律，却仍凭蛮力和武功强行“奏乐”，完全没有考虑过，这里还有许多普通人，他们可能会受不了他这灌注了内力的蓄意一“击”。
好在这位青隐大家并未让她等太久。
只见薄纱后的身影忽然抬起手，另一个侍女便抱了一把木琴放在她身前，她的手指似蝴蝶一样在琴弦上跳动，一段舒缓清灵如潺潺流水一般的琴声缓缓淌出。
琴音柔和似春风，吹过每一个人的心间，将不安、焦躁抚平，让痛苦远离。
方才露出痛苦神色的人们纷纷缓和了神情，有些甚至不自觉地勾唇浅笑。
少年的嘴角也微微翘起，眼中盛满了崇拜，他与有荣焉地对纪予宁说：“姑娘你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纪予宁笑着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她果然会武。
而在台上的人，听到这悠扬的琴声，却是脸色一变，纪予宁一手支着下巴，好奇地想，这人大概也没想到青隐会武吧，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台上的人眉头紧锁，又扬起手，眼见着又要在刀上一敲，而且比前一下更加用力，如果说前一下只用了三成的力，那这一下就足足有十成。
纪予宁的笑容顿时冷了下来，另一只手悄然抚上桌上的茶杯，他未免太过了。
有人结伴走上二楼，见此情形，同样不悦，手中武器蓄势待发，却被身边的人阻止。
“放心，放心。”
话音未落，从薄纱后传来的琴声忽然曲调变了，悠扬舒缓不再，转而是一阵凄凉冷肃的调子，仿佛让人到了冬天百花肃杀的时候。
别人只觉得曲调过于凄凉，可是对于台上的人来说，这乐声好似凝成了一柄无形的剑，悬在他的头顶，只待再往前一点儿就会当头斩下。
他紧紧握住刀柄，冷汗滴在地上，啪嗒一声，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坚持，整个人弯着腰倒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
这时，琴声停了下来，另一个侍女也走了出来，神情冷漠，语调冰凉：“大家说，你恃武妄为，散去你五成功力，以示惩戒。”
台上的人听了，忙运功查看，发现她所言非虚，目眦欲裂，五成功力，他得练功多少年才能获得，如今一下子全没了，怎么能不愤怒。
可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青隐这一出手，也让他明白两人之间武功相差甚远，再针锋相对下去不过是自寻死路。
他紧握拳头，几乎攥出血来，好一会儿才勉强抱拳道：“多谢大家赐教。”
说罢走下台去，埋头横冲直撞地向外走去。
乐坊里大都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众人茫然地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一直到他离开，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从这简短的对话中听出，他不仅没能找茬成功，甚至被青隐大家狠狠教训了一顿，众人便忍不住欢呼起来。
少年同样对其间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他也想随着众人一起拍手，可是纪予宁的话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纪予宁轻呵了一声：“这惩罚也太轻了。”
少年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我看那个人很生气，这个惩罚应该不轻吧。”
给像少年这样完全不会武的人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实在太过麻烦，纪予宁瞥了他一眼，只说：“你知道他那一下要是敲下来会怎么样吗？”
少年摇摇头，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这位好看的姑娘会这么问，那后果一定很严重吧。
“看见那个老人了吗？”纪予宁指着某个方向说。
少年看过去，那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人，面容矍铄，看着很有精神，他心中一紧，扬州城虽大，来这里的人，他却大半都认识，这个老人也不例外。
“如果没人制止，他不死也得重伤，哪怕是像你这样的，怎么着也会受点儿轻伤。”
少年猛地站起来，引得其他人奇怪地看着他，他背对着纪予宁，面向大门的方向，想要去追赶那个人一样，只是那人走了有一会儿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才放弃。
“太过分了。”
少年愤愤不平地说。
纪予宁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也不知是该觉得他愚蠢呢还是该羡慕他，她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向外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少年急急忙忙地上前来，挡在路上，红着脸说：“你要走了？”
纪予宁点头。
少年急切道：“怎么这么快啊，不再听听吗，青隐大家还没正式演奏呢，她刚刚弹的只是信手拈来，还没有弹出她真正的实力。”
“不用了，我大概知道她的琴艺了。”纪予宁委婉地回绝道。
少年又说：“可是……姑娘你不想去试试吗？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亲自弹一弹绿绮也说不定。”
“我没兴趣。”纪予宁说的很直接，之前在另一家乐坊吹奏那首《破阵曲》，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她没有兴趣在这种地方出风头。
说出来可能许多人不信，以音杀闻名天下的朱雀护法，虽然在音律上有很高的造诣，却并不是一个热爱音律的人。
“倒是你，你这么喜欢乐器，怎么不自己上台？”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才刚开始学，学艺不精，弹得一般，就不要献丑了吧。”
说完，像是为了挽回一点儿形象似的，他又抬起头昂首挺胸道：“不过假以时日，我一定要超过青隐大家，成为扬州……不，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乐师。”
他说这话，格外的自信，格外的神采奕奕，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仅只是一时的豪言壮语，还是心底里最真实的期望。
少年说完，又变回了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曾经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过，可是要么是被笑话奚落一番说他是痴人说梦，要么是随口敷衍的肯定。他期待着纪予宁会说什么，他总觉得，她会是不一样的。
纪予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曾经，也有人对她说：“我？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那人说这话时，他们站在苏州境内最高的一座山的山顶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袍，初升的朝阳照在他的脸上。他说的很平静，可正是这份平静，才更显狂妄。
那时候，纪予宁一点也不怀疑，他能够做到。
少年被她盯得不知所措，脸更红了。
“姑娘，你……”
纪予宁突然打断他，“既然如此，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啊？
少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嫣然一笑，看着她转身走上擂台，看着她坐到古琴前，仍是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尚在欢呼之中，忽然见一个轻纱覆面身姿婀娜的女子从人群中翩然而至，欢呼声渐渐停止，乐坊中安静得能够清晰听到人们的呼吸声。
一般来说，上台来，总是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可是纪予宁想，她要是说了自己是谁，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还是算了吧。
她自嘲一笑，忽然又想，要是某人在这里听到了，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台下，众人因为她迟迟不开始，渐有窃窃私语之声。
无论是质疑还是不怀好意的调侃，纪予宁全不理会，她认真地试着琴音，对这被人称赞的古琴并不十分满意，但最后也只能无奈接受。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终于开始弹了。
人声渐止，万籁俱静，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琴声。
当琴声起的那一刻，质疑之声顿时消失了，不为别的，只因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动人的旋律之中。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圆滑世故的中年人，眼前不由浮现起的，都是少年时豪言壮语，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琴声仿佛斩断了时光的洪流，带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热血再一次沸腾起来。
正是年纪的少年，懵懂无知的孩子，听了，则对自己的未来更加期待，希望闯荡江湖，希望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希望与三两好友，携手走遍山川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