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仙乐坊
顾府的西南角有一假山,引了溪流从假山上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小巧而有野趣的瀑布,瀑布之下是一个月牙状的观鱼池,池边有一方形翼角水榭,水榭中除临水一面设有栏杆和飞来椅外,中间还设有石桌木凳。
纪予宁若来到扬州,必然住在这水榭附近,有人来访,便在水榭中相见或者设宴。
水榭梁上还挂着素色轻纱,平时高高挽起,隐在梁后。
池水清可见底,倒映着水榭旁的柳丝桐花,池中鲤鱼跃出水面,水珠飞溅,藏着万千微芒。美人身姿绰约,倚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水面,指尖伸出仿佛要去触碰游鱼,乌发随意披散,垂在脸侧,更衬得肤白如玉。
游靖告别了卢兆旻和夏茗,来到观鱼池旁的小径上,隔水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美人图,他恍惚了一瞬,只觉得这样的景色比正午的阳光还要晃眼。
“姑娘。”他走过去,轻唤道。
纪予宁从来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护法。
纪予宁依然看着水面,鱼儿似乎被游靖的声音惊到,四散游开,只有一朵淡紫色的桐花倏忽掉落下来,在水中打着旋儿。
春日将尽,桐花盛极转衰,若再来一场雨,便会全都付了流水,纪予宁眼神复杂,慢慢问:“游靖,广陵派说的是什么时候重开武林大会来着?”
“明年三月。”
“明年三月,那不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你说简娆究竟在想什么,她也想要当武林盟主吗?”纪予宁垂眸问。
游靖神色一惊,即使纪予宁背对着他,他还是惊惶地低下了头,喃喃道:“这,教主的想法属下实在不知。”纪予宁可以直呼其名,他却不敢。
“姑娘,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纪予宁转过身来,哂笑道:“你是说你来找我的目的吗,我的确已经知道了。”
“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是怎么打算的,难道真的要去做虎口拔牙的事情?”
纪予宁的眼中闪过茫然,游靖见了,不由得心疼起来,他是看着她一步步从年幼无知的少女变成能够独当一面的朱雀护法。本以为前任教主一死,简娆上位,一切都雨过天晴,没想到又出现了新的难题。
纪予宁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就是她不提,我也有我的理由去做那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在为自己打气,可游靖却想,以往她要是有了决断,早就该直接吩咐下来要做的事情,岂需要多此一举地说上这一句。
纪予宁的心里,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坚定。
微风拂过,将她柔顺的发丝吹起,她的眼神渐渐黯了下来,看着梁上卷起的轻纱,指尖收拢,紧捏到泛白。
她说:“过些时日,我会回教中去,眼下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帮我一下。”
她走到游靖身侧,樱唇开开合合,讲了许多事情,听得游靖的脸越来越黑,到最后,几乎已经绷不住了,他不惜打断她:“护法,万万不可。”
但是纪予宁又岂是好说服的一人,游靖再三劝阻无果,也无计可施,
临走之时,他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小事要禀报。
“你是说,外面有流火岛的人一直在窥视?”纪予宁素手轻抬,一掌轻飘飘地拍在栏杆上,栏杆红漆表面立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是的,还不知道是哪个……”
“凌易真是欺人太甚,你们不用管,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们将我刚才吩咐的东西准备好就行。”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纪予宁说了要处理外面流火岛的探子,可是每次刚一靠近他们就躲了个远远的,让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只好暂且放下,仍旧有空没空就去十步阁坐一坐,几番下来,景元和裁叶对她的态度都热情了很多,只有百里奕仍旧防备有加。
她自然可以不去理会,但一想到百里奕较另两人与祁敛云关系更近,就不得不考虑百里奕的态度是否也反映了祁敛云的想法。
如果照这样想下去,这些天来她的执着还真是毫无成效。
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纪予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惊艳探究的目光的目光抛在身后。
清明过后,天气转晴,逐渐热了起来,初夏的脚步临近,不少人换下了厚重的冬装,穿上一身清透单薄的衣裙。
裁叶见怪不怪地将她引上二楼,拉上门帘隔开门里门外,为她倒了一杯茶,方才笑着说道:“纪姑娘,真不巧,现在阁主不在,你恐怕白跑一趟了。”
纪予宁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叶的清香在她的唇齿间蔓延,是上好的大红袍,有价无市。
她来十步阁来的多了,渐渐能理解为何当初她送的那些东西,祁敛云都不喜欢了。
十步阁揽进奇珍异宝,江湖人有时为了个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东西,什么珍奇罕见的物什也可能拿出来。
与这些东西相比,她送给那些,未免过于流俗,相形见绌了。
“不白跑。”她含笑看着裁叶,“我今天来,也不完全是为了祁阁主,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查一查。”
“什么事?”裁叶略显意外,乾坤教自有自己的情报网,她何必舍近求远?
纪予宁拿出那张从鸽子身上得到的纸条递给裁叶,笑容浅淡,”我想知道,这上面的字迹是谁的?”
既然祁敛云不在,纪予宁便没有在十步阁待很久,她将要查的人的信息交给裁叶后,就从十步阁走了出来。
外面天光正好,就这么回去似乎有些浪费了这么好的天气,她想起进入乾坤教之前,曾经短暂的在扬州城中的一个乐器铺待过一段时间,忽然起了怀旧的心思,抬脚想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十年过去,扬州城没怎么变,道旁的商铺却换了许多,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来到乐器铺所在的街道,入目却满是各种各样的乐坊。
奇特的是,这些乐坊与花街上那些名为乐坊实为娼馆的地方不同,还真就只是单纯的乐坊,人们走进去可以是为了购买乐器,也可以只为欣赏歌舞,有时甚至还会斗乐。
纪予宁随便走进一家乐坊,里面正在弹奏《破阵曲》,激昂的乐声一浪高过一浪,听者的情绪也随着乐声起伏。
“靡靡之音。”
她却始终皱着眉,末了轻声说道,这一特别的反应引起了身边之人的不满:“姑娘,你怎么能随口乱说呢,这曲子明明是在描述将士杀敌的慷慨激昂。”
“是吗?”
纪予宁却笑了,她执起短笛放到嘴边,笛声倾泻而出,吹得这正是《破阵曲》。
那人呆住了,不满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知,笛声穿云裂石,比乐坊内的琴声更加昂扬,更加急促。在其中,甚至还暗含了一缕悲凉。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再让人热血沸腾的战事,最后留下的,仍然是一堆白骨和亲人的眼泪。
笛声和着琴声,琴声渐止,笛声也渐止,当那人回过神来,纪予宁已经收起短笛,向外走去,轻盈灵动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好似天上神女。
那人赶紧大步追上去,然而面对拥挤的人群,却没有纪予宁的从容,在人群中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
“姑娘留步。”
他出声唤道。
纪予宁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不解道:“有什么事吗?”
这是一个俊秀干净的少年,澄净的眸中满是少年人的天真质朴。少年叫住了她,自己反倒支支吾吾,先前他一心关注着乐声,没有仔细看过纪予宁的样子,这时凝神一看,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我、我……”少年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声音也结结巴巴的。
纪予宁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你不要急,慢慢说。”
少年懊恼地“诶”了一声,转过身去深深地呼吸了两下,感到脸不那么烫了,才又回过身来。
“姑娘,你的笛子吹得真好,比里面那些人都要好。”他真心实意地赞叹道,难怪她会说里面都是靡靡之音,她确实有说的底气。
“谢谢。”
纪予宁眉眼弯弯,觉得有趣。她没有否认,连客套也未客套一下,毕竟少年说的都是事实,她在这一点上从不谦虚。
少年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这里最大的乐坊会有一场斗乐,听说若弹得极好可以一睹名琴绿绮,你要不要去?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去。”
越说到后面,少年的声音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纪予宁挑眉,她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若有所思地说:“绿绮?这倒有点儿意思了,那便走吧,劳烦你前面带路。”
她的笑容太过夺目,少年晃了晃神,方慌乱地应道:“好,好,这边。”
说是带路,还真就只是带路,少年走在前面,一路上无数次偷偷往后瞄,却不敢开口。一直都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路上两人居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到了。”少年终于说话了。
在他们眼前,是一座两层的阁楼,匾额上写着“仙乐坊”三个字。
纪予宁瞥了一眼,没有说话,此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略一思索,戴上面纱遮住了脸。
一进去,就有人将他们引到空位置上坐下,或许是因为来得有些晚,位置也有些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过再怎么不起眼,因为纪予宁的到来,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里面倒还安静,纪予宁看到中央的陈设,忍不住笑了,这乐坊里装饰淡雅,处处都透着素净,偏偏中间却放了个大台子,四周摆放着各种乐器,跟人家比武招亲的擂台似的,实在是突兀。
斗乐似乎已经开始了,有人上台去,广袖宽袍好不潇洒,他径直走向摆在正中央的古琴,一撩衣袍盘腿坐下,手指划过琴弦,响起泠然的琴声。
“好琴,果真是好琴。”那人不住赞叹道。
说着,两只手都放在了琴弦上,指尖在琴弦上快速拨动,轻快的琴声倾泻而出,仿佛在每一个人心头跳动。
这人弹的不错,纪予宁听了一会儿,低声问少年:“这是扬州特有的曲子?”
当少年知道她没有听说过仙乐坊时,就明白过来她不是扬州人,这时听到她这么问,也就不奇怪了。
少年左右看了看,小声回答道:“不是,我也没听过,兴许是他自创的曲子。台上的人是扬州古琴名家的徒弟,却有真才实学,自创曲子也不奇怪。”
纪予宁轻轻点头,目光回到那把古琴上。
他弹的很好,但是还不够好。
一曲终了,那人起身望向楼上某处,神色颇为自得。
纪予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所及,是一笼飘渺如雾的薄纱,一个清瘦的身影端坐于薄纱后,看不清他是男是女,样貌如何。
“那是青隐大家,是这家乐坊的东家,也是有名的琴师,不过她平日不住在扬州,今日我们运气很好。”少年轻声道,言语中的尊敬与向往毫不掩饰。
这时,从薄纱后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侍女,对着台上的人说道:“宋公子,大家问,此曲名何?”
台上的人朗声道:“此曲是我与好友踏青时,见路边鲜花烂漫,蝴蝶欢快起舞,灵感顿生所作,尚无名字。”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喧哗,谁都听得出来,此曲显然不俗,没想到却是台上之人自己所作,顿时议论纷纷,多是赞叹之语。
侍女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道:“大家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宋公子琴艺非凡,稍加打磨,必能流芳千古。”
台上的人不由得笑了,拱手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我是否有资格与青隐大家一试琴技。”
这回,侍女却没再进去一问,直接摇头道:“宋公子琴艺虽好,但还不够好,且放弃吧。”
台上的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了,他师从名家,又天赋过人,从小到大皆是一片赞誉,却偏偏在青隐大家这里多次受挫,本来以为这次的曲子定能打动青隐,却仍是失败,不免有些愤懑。
不过他不是冲动之人,勉强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多谢大家赐教。”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台子,正要出去,与他同行之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拿刀汉子,却突然跳上了台子,刀尖直指青隐所在的方向。
“什么大家,藏头藏尾,连脸都不敢露,我看就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宋公子惊了一惊,也顾不上愤懑了,忙道:“刘兄,你这是做甚,快下来,莫要冲撞了大家。”
拿刀汉子怒道:“宋兄,你已经弹的很好了,这劳什子大家还不满意,我这是在为你不平。”
宋公子急得满脸通红,偏偏他这友人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劝是劝不回来的,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女神色不变:“这位爷既然站上了擂台,就是要斗乐了,如果不是,还请速速下去。”
拿刀汉子冷哼一声,手中的刀狠狠往地上一插。
“你们这些什么乐器我是一样也不会,但我还有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