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若遗忘
2020年元旦清晨，周晚星被奶奶从沙发上摇醒。
“怎么了星星，为啥在这儿睡，着凉了怎么办？”
周晚星讷讷看着端着水杯站在自己面前的奶奶，急切地去探寻她的眼睛，知道确认了自己熟悉的温暖眼神，才放下心来。
她忍住鼻酸，伸出手臂倾身揽住奶奶：“奶奶怎么起这么早？”
“没事，最近总是睡不太着，就起来了。”奶奶弯起笑眼抱住了周晚星：“哎哟怎么了，我们家乖孙女怎么突然开始撒娇了。”
周晚星抱着奶奶，胸腔里溢满了伤感和自责：“奶奶，今天我们去趟医院吧。”
“为啥？你怎么了？”奶奶惊讶，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吧？”
“……可能是有点感冒，想去看看。”
“好，那你快吃早饭，吃完奶奶陪你去。”
奶奶回厨房去盛粥，周晚星从抽屉里找了她的病历本，小心装进包里。
-
即使是元旦，医院依旧是人山人海，偌大的急诊大厅里人潮涌动。眼睛像是放慢了速度的快门，捕捉到的都是模糊又焦急的轨迹：有失去了行动能力的老人被放在担架上推进来，也有因为事故血肉模糊的患者被匆匆送去抢救……
周晚星把奶奶在等候区安顿好，赶紧跑去挂号，在队伍中，她的视线却始终追随着奶奶，不时跟她笑笑，终于挂完号回来，却看到了庄丽敏的身影。
庄丽敏俯下身和奶奶交流了一会儿，抬眼寻到周晚星，和她招了招手。
“听说你不舒服了？”庄丽敏问。
“嗯，可能有点感冒了。”周晚星没想到能碰到庄丽敏，把手里的病历本和单据往身后藏，“庄阿姨今天是早班吗？”
“对，我今天值班。”庄丽敏倒是敏锐捕捉到了她手里的挂号单，目光变得严肃，“为什么是神经内科？”
“……”周晚星试图隐瞒实情，却发现无法撒谎，只好沉默。
“是给奶奶挂的号吧？”庄丽敏狐疑地看着周晚星，“她怎么了？最近有忘事吗？”
“您怎么知道？”
“刚刚我跟奶奶问好，她一脸抱歉却一直想不起我来，”庄丽敏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就想起来……上次在医院，她两次叫错了阿远的名字。”
“庄阿姨……”周晚星瞬间鼻酸，声音都有点颤抖，“奶奶是不是阿兹海默……我搜了一晚上症状……”
“你先别急，我们先做检查。薇薇在相关科室，我也会帮你找专家。”
“……谢谢。”周晚星和庄丽敏道谢。
“是不是如果我不碰巧遇到，你就不打算跟我讲？”庄丽敏最终没能忍住情绪，“你小时候会记得我的喜好寄来很多恩施的小吃，我有咽炎所以你和奶奶每年都会给我做秋梨膏，还有……阿远告诉我，你甚至明白了那颗钉为什么像是扎在了我心上……”
庄丽敏越说越激动，眼睛里的愤懑却渐渐变成心疼：“你这么了解我……却因为我让你和阿远保持距离，你就连我这个阿姨也不愿意认了吗？”
周晚星没想到庄丽敏会说这些，但也知道她说得没错，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那种一旦发现别人退半步就会退一万步的类型，如果觉得自己成为了别人的困扰，尽管再不舍，也会逼自己消失。
所以，面对这样的诘问，她无言以对。
“人的感情和态度，不是非黑即白的，更不是单方面就可以断掉的，你已经像是我女儿一般的存在了……怎么可能做陌生人。”庄丽敏伸手抽走了挂号单，拉住了周晚星冰凉的手，“走吧，我带你去找医生。”
“麻烦您了。”
庄丽敏顿了顿，“……你永远不是麻烦。”
跟在庄丽敏身后，周晚星心里翻涌上一股暖流，冲刷着内心夹缝里被长久忽视掉的委屈，一直以来，被丢弃的身世让她生怕成为任何人的负累。而现在，有一个妈妈一样的人，说自己不是累赘。
-
奶奶看到两人走来，也急忙站起身来。
“奶奶，这是阿远哥哥的妈妈庄阿姨您还记得吗？之前带您做检查呢。”
“哎哎，怎么不记得呢，”奶奶忙不迭回答，“上次我摔着了，大半夜的，我都记得。”
庄丽敏和周晚星交换了一下视线，也微笑开口，“奶奶，上次太急了，全身检查还没做完……这次咱们正好把后面几项补上，钱都花了，不得做完对吧。”
“是这个道理！那我就听你的。”奶奶认真点头，但似乎又已经忘了最初来医院的目的。
-
杨薇薇和周晚星是在神经内科诊室重逢的。
神经内科的两个诊室相邻，一诊室门庭若市，队都排到了二诊室门口，却没人进去。
周晚星刚让奶奶在走廊的候诊区坐下，一个大婶就拿着ct报告急匆匆挤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诶姑娘你插队了吧？我刚排在这里了，刚只是去取了个报告单。”
周晚星赶紧撤到一边，不自觉道着歉，指了指二诊室：“不好意思，我是来找杨医生的。”
大婶闻言一下换了神色：“哦哦，你排这里啊，哎呀杨医生也蛮好的，年轻，听说还留过学，你们年轻人应该好交流，只是我们年纪大了和年纪大的医生更聊得来……”
画蛇添足的解释越描越黑，周晚星看了看薇薇姐所在的空旷诊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杨薇薇被门口的声音惊动，抬眼望了过来。
白大褂搭配口罩也能看出姣好的身段和面容，巴掌大的小脸上架着一副秀气的银边眼镜，深邃乌黑的眼睛却略显疲惫，看到庄丽敏后却立刻强行武装上了神采。
庄丽敏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开门见山问道：“你们主任今天在吗？”
“孙主任今天出差去参加学术会了，晚上回来。”薇薇回答着，却也不自觉起身，“但刘副主任在隔壁。”
“这样啊……”庄丽敏插着腰想了想，“隔壁人太杂了，也不是最对症的……算了，明天我们再来。”
听到这些，杨薇薇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却没多说一句。
欠了欠身，庄丽敏把周晚星招呼进来，问杨薇薇：“还记得吗？这是小时候和阿远你们一起玩过的小妹妹周晚星。”
“啊——”杨薇薇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周晚星，但似乎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客气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星星……我们要不明天再来？你下午不是还要参加婚礼？明天我帮你约好孙主任。”
“……庄阿姨，方便的话，可以请薇薇姐先帮忙看看吗？”周晚星看看门外的奶奶，示意了一下门上的医师介绍牌，轻声道，“我看薇薇姐主攻认知障碍，如果能帮奶奶先看看，先做做必要的检查，我会很感谢的。”
杨薇薇闻言看向周晚星，眼神里有错愕也出现了真正的光彩，但还是有些怯懦地去看庄丽敏。
“也行，”庄丽敏看看手表，“现在如果做脑电图和ct，报告估计上午还能出来……”
-
ct室外面，庄丽敏一直坚持一起等着，周晚星却实在过意不去。
“庄阿姨，您快去忙吧，您已经帮我很多了。做完这个，我们也就回去了，明天还得麻烦您。”
“那行，一会儿单子给我，我下午一并取了报告。你也别太担心了，薇薇做的神经系统检查只是一部分，影像学检查也很重要的。”庄丽敏安慰着周晚星，但自己的眉头却也并未舒展，“你一会儿好好送奶奶回家，先去忙你的事。医院只是插曲，日子还得继续过呀。”
周晚星回忆着刚才薇薇姐私下讲的结论，奶奶的记忆力已经轻度受损，甚至语言能力和视觉空间能力也出现了轻度退化和异样。
她没有刻意隐瞒，专业地解读着这些症状代表的意义，这些都是阿兹海默的征兆。
“好，”周晚星努力提起一个笑，点头表示感谢，“谢谢庄阿姨，我听您的。”
看着眼前的笑脸，庄丽敏却突然红了眼眶，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笑，周晚星小时候做开胸手术时，穿着病号服被推去麻醉前，也是这么笑着安慰着身边人的。
“行了行了，别谢来谢去了，”庄丽敏挥挥手，“另外……想哭的时候，也不必要在我们面前还一直忍着，这样还算是家人吗？”
被这个“家人”戳中，周晚星垂眸良久突然失控哽咽：“庄阿姨，这都是我害了奶奶吧。”
“什么？”
“那次我跟阿远哥哥讲，希望奶奶也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对我耍赖，但现在……如果……如果她真的变成小孩子了……我不敢想象奶奶忘了我的样子，那我该怎么办，奶奶又会有多痛苦……一定都是我害了她。”
庄丽敏上前帮周晚星擦着眼泪：“傻孩子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果你真能一语成谶，那不如从现在就祈祷奶奶好起来……还有，真正的铭记不在脑子而在心里，不会那么容易被抹去的。”
那天，周晚星和庄阿姨说了很多话，这种来自“妈妈”的鼓励，从未有过，所以给了她很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