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晚星
“星星，这顿贵不贵啊。你是不是点太多了。”
“说啥呢，我上班多久了，还请不起我奶奶好好吃顿鱼？放开吃，没几个钱的！马上国庆了还有打折呢！”为了奶奶能听清，周晚星声音有点大。
不知道听没听到，但奶奶大口咀嚼着碗里的鱼肉，笑得眼都没了，皱纹挤成了花朵。
是的，这餐饭的钱比起房租，确实不算什么。周晚星在脑中盘算，辞退补偿金拿到了“宽宏大量”的两个月工资，扣掉三个月房租，加上一些积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的生活。
在活不下去之前，一定要找到工作。
不能被奶奶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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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些电视里被解雇的中年男人白天去公园溜达晚上再假装下班的剧情，是真实存在的。
但谁能想到艺术也会有低于生活的一天，此刻的周晚星正藏在马桶和厕所门组成的狭窄夹角里，马桶上坐着耳背迟缓的奶奶。
周晚星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墙面，等奶奶颤巍巍起身出去。惊吓、松口气、觉得好笑的同时，她才真实地感受到了被开除的悲哀。快速地出了门，她在楼道里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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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哈哈哈哈，这么刺激的吗？那这么看来，奶奶耳背也算是好事，不然你还把她吓出个好歹呢！”黎莉莉晃着两条蹬着长筒马丁靴的小腿，把最后一口饭团咽下，拍着周晚星的肩膀笑弯了腰。
“可不是嘛，不过我奶奶有时候也很敏锐，这阵子她注意到我回家很按时，还问我怎么不加班了来着。”
“那天是我出差不在公司，我要是在，一定帮你揭竿起义！”黎莉莉义愤填膺。
“然后咱俩一起卷铺盖走人？”周晚星笑笑递过一张纸巾，“行了，你这米喷我一身，好歹也是锐意的门面……”
“切，门面不是我了。你不知道，你刚走就无缝衔接来了个刚毕业的女生，夹子音阿依莲，一来就成锐意新门面了。”
“怎么了，我们莉莉少东家不甘心了？”
“不甘心？呵，那群溜须拍马的人最好别瞧得上我。我气的是，那个女生……是陈经理的侄女。”
周晚星拧瓶盖的手顿了顿，“行吧，人家也许年轻有为呢。我本来……也不是科班出身。”
“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路子。要不是我妈，我一专科学画画的能进来吗？现在说你专业不对口？真搞笑。还有朱总的那个古偶，你应该是最清楚有多烂，根本拍不出，版权马上要到期了，不然她那么急着走？一堆烂摊子，可得折腾了。”
周晚星把饮料递给黎莉莉，轻叹口气：“仔细想来，他们也没错，我确实可能不适合这行，其实我甚至不知道我适合干什么……我当时学师范是因为不花钱，后来读研，是因为不想认命。再后来说喜欢影视，也走了狗屎运进了锐意，但我的喜欢究竟是不是叶公好龙……我也许什么都做不了呢。”
“周晚星！”黎莉莉跳下栏杆，站在周晚星面前，“你不要总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你对人真诚对事认真什么事干不好？你要更自信一点，永远不要怀疑自己！”
被黎莉莉拉了嘴角，周晚星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好，我尽量。午休快结束了，你快回去吧，别又被说了。”
“说就说呗，我跟那些office假仙不对付的，我迟早也是要离开的。总有一天，我要去开最朋克的烧烤店！”黎莉莉展开双臂，“所以，你的不认命，也可以更勇敢一些，要给生命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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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黎莉莉，周晚星去参加下午的面试。在公交车上，好友说的那句“给生命更多可能性”，像是一个咒语一直萦绕在脑海，但却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就连第一步，先放松几天再找工作，她都无法做到。
在周晚星的小半辈子里，“预支焦虑”是生命中的莫比乌斯环。
仿佛记事起，刚布置的作业或工作，她一定会提前很久去做，再不断完善；还没发生的事，她也一定会先想到最坏的可能，然后做准备。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如果松掉那根弦，就等于松掉了唯一可以把控的因素——自己。这种不安定，她绝对不允许出现，所以一直以来被各种朋友说过“活得太累”。
可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因为心里太沉重，所以无论干什么都无法感到轻松，这种心情，会有人懂吗。
周晚星拿出文件夹检查自己的简历，摩挲着最上面一栏那被改成“教育”的求职目标，不由生出一股心虚。这么崇高的事业，却被自己当做了迷茫的中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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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面试的大楼，一群群背着培训机构书包的小朋友们就开始成规模地涌过来，周晚星有一瞬间的恍惚，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她头也开始发昏。
突然有个麻花辫一甩一甩戴着圆眼镜的小姑娘热腾腾撞了过来，周晚星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小姑娘才没摔倒。下一秒，一位年轻妈妈就紧跟过来，她左肩背卡通书包右手拎着装了奶油面包的爱马仕，摸了小姑娘的头：“不要边走边看！跟姐姐道歉呀！”
小姑娘收起手里的ipad，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跟周晚星吐吐舌头，嘿嘿乐着道歉，然后快速跑进楼里。因为那个带着酒窝的笑，周晚星灌了铅的腿，才稍稍轻松一些，她大口深呼吸，走进了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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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你考得怎么样？我刚题目都没写完。”笔试刚结束，一个身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装半裙的姑娘就迫不及待挪到周晚星身边。
“还好。对了，这是你的行李箱吗？刚才我看不稳，就往里面挪了一下。”周晚星指了指那个有些破了的行李箱。
“啊对对对，谢谢你啊。我今天刚到上海，就为了来面试，我妈让我留在家考公务员，但我们那儿真的太穷了。听我男朋友说……这里的课时费很高，我寻思着先做着，边做边考这里的教编吧。我喜欢老师，我一定是要做老师的！”
周晚星看着这个姑娘精心准备却明显有点皱的衬衣，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突然有点惭愧地别开视线。而女孩子还是在自顾自地说着。
“你听说了吗？他们这儿选人很严格的，培训到上岗要很长周期，先得一培，再二培，再听课、练课，不一定能一开始就赚到钱。”
“哎，你刚才抽课抽到了哪一节啊？我抽到了小古文，感觉有点难，备课时间太短了。”
“我能看看你的课程设计吗？哎呀，怎么只写了这么一点字儿？这肯定不够吧。”
“你今年也刚大学毕业吗？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大，幸会幸会啊，我叫……”
“语文组7号周晚星！请到303试讲！”
工作人员的叫号声打断了白衬衣姑娘，周晚星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在她略显夸张的挥手加油中，更加愧疚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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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晚星抽到的题目是一篇作文，她拧开笔盖背过身，在白板上写下标题《我的理想》，面对着白板深呼吸又努力提提嘴角，把颓丧的自己先关闭，把身体里那个神采奕奕的老师启动，然后流畅地开始讲课。
拆解题目，分析思路，列提纲，启发素材，以及和不存在的学生互动，每个环节都熟练到仿若肌肉记忆。
“好了，就到这里吧。”第一排稍微年长一些的女老师对周晚星摆摆手，跟旁边的老师耳语两句又看向讲台，眼睛发亮，“你这明显是有经验吧。”
“我本科是师范，高中到现在，一直在做各种家教，后来也在各种教育机构兼职，你们这里我读书时也做过，但不在这个校区……”
“嚯！”面试老师眼睛都笑不见了，“我算算啊，简历上写你26岁，算你18岁做到现在，你做了8年……8年吗？”
“25岁正式工作后没有再继续，但从高一开始偷偷做过一点……差不多。”
“为什么做这么久的老师，但毕业后却没有做老师？”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算不上老师，做兼职，是为了……赚钱。”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我们机构？还是为了赚钱吗？觉得我么这儿算不得真正的老师，所以来这里赚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
周晚星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自以为藏得很好很深的可耻念头，竟然如此昭然若揭。
女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灼灼看着周晚星：“我在这个行业做很久了，也算能看几个人，我说说的我观感吧……我觉得你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
“我……”
“谁都会有难处，我理解年轻时的迷茫，我也相信我的判断，相信你哪怕疲惫想怠惰，也绝不会应付学生和每一节课。我觉得你会是好老师，因为你在意你的良心。”
“谢谢……”
“所以愿不愿意再试试啊？如果愿意，过两天就来上十一的课吧，有老师休产假，你接她的班。”
“……好。”
“但你要答应我，不能上几节就跑了。我们行业是流动性大，但我们不乱用人，破格用你，你要对得起的信任。说实话我认你的经验，家长们认你的学历，我希望我们能双赢。”
周晚星回笔试教室拿包的时候，白衬衣姑娘也去面试了，她的桌上有几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纸和一管没有合上盖子的口红。周晚星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就被人事主管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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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时候下起了越来越大的秋雨，周晚星用外套护住帆布包里的合同匆匆回家。因为时间还早，她怕奶奶担心，在楼道里踟蹰半天还是没进家门，而是爬上了顶楼，这样哪怕奶奶出门倒垃圾，也发现不了她了。
在楼道坐定后，就像水鬼一般，周晚星的脚下很快洇湿了一片。水滴一直汇成一股流下，她拿出纸巾擦脸擦头发，一缕发丝不知怎么着就跟帽子上的扣子打了结，好不容易解开了，她却鼻子一皱，把脸埋在掌心无声地哭了起来。
周晚星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波逐流的症结所在。
人生问题永远不像剧本那样，问题一个个来，危机层层推进，每一步都能精准地升级打怪提高修为。生活中的问题，往往无法连根拔起，解决问题的方式也无需历经艰险再死而后生。大多时候，你甚至根本来不及也抓不住一个清晰明确的问题，只能看着一个烂摊子被另一个新的烂摊子暂时遮蔽，就算是解决了。因为生活从不给你较真的时间和喘息的机会。
就像现在，工作看似找到了，但问题却似乎盘根错节更复杂了。
不是讨厌孩子，也不是讨厌做老师，只是讨厌回忆起那段压着牙拼命打工赚钱的时光。哪怕要高考，为了赚学费也瞒着奶奶继续做家教，上大学后，几乎从没有过过周末，所有时间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这个所谓的破格录用，是被熊孩子的踢打，被家长们的阴阳怪气骂，被反复发作的声带结节和腰腿疼痛，换来的。
因为曾经的确把讲课当成了赚钱的技能，也真切地对讲课这件事感到过厌烦，所以周晚星才觉得自己不配，于是就不愿意从事教育事业。但兜兜转转，一直逃避的问题又转回来了，就像是西西弗斯的石头。想起白衬衣姑娘闪着光的眼睛，她更觉得自惭形秽。
手机震动，是黎莉莉发来的信息：“有个姐妹在咸鱼转sleepnomore的门票，我给你买下来了，你不是一直特别想去，又一直不舍得买票吗。”
周晚星错愕了一下，赶紧擦干眼泪，回复，“几号啊？”
“六号晚场，你一定要去啊！”
犹豫了片刻，又算了算日子，六号下午也有课，正想拒绝，周晚星又看到黎莉莉发来的新信息：“别想太多，别活太累。”
“好，我去。多少钱我给你。”
“我不要。那个小姐姐打折了，简直不要太划算！”
周晚星笑了笑，打出一行字：“不行，让我自己买单吧，为我一直以来的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