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残时
她的表情永远停格于狰狞,之后神魂俱散,血肉融成灵丹一枚,飘起来悬于谢逢野面前。
其形如花苞,上有裂隙。
这是阿净的道心。
地上空空如也,片刻之前,那里还跪着个花妖,青岁心念一动就足以让她烟消云散。
消散之前,她似是有什么迫切要说的话。
“你还是……”对此,谢逢野评价道,“太善良了些。”
青岁看向他,似乎很意外这个措辞:“善良?”
“她这死法当真配不上她的罪过,你这样直接断命的行为,在我幽都可是领不到薪俸的。”谢逢野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昆仑那个老头肯定要拘她回去受罚,生不如死的那种,你反倒给了她一个痛快。”
“我还想呢,当日几只蝎子精为非作歹,随便来一个镇守护卫的神官都能解决,最后来的却是昆仑虚留罪台的幽浮。”谢逢野转头问司命,“你这废物点心不是晕在月老庙里了吗?”
土生汗颜:“是有这么回事,我那什么……气冲冲地过去,刚进庙门就晕了。”
“好歹是个不世天有金殿受供奉的神仙,这么说晕就晕……”谢逢野日常嘲讽一遍司命何其无能,才问青岁,“所以,这些关你什么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而青岁对这个弟弟向来都做不到有问必答,反而问:“你不好奇她要说什么?”
“我更好奇她为何对不世天之事如此了解。”谢逢野在沐风紧张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收了道心,丝毫没有送还的意思,“行恶诛命,祸害这一对仙君妖怪,是为了引出你,还是……”
谢逢野眯起眼:“昆仑君。”
青岁不会用苍生来开玩笑,他说有劫,那便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阿净又是得了昆仑君护佑的妖怪。
若是昆仑君那类老神仙,当真有本事弄得三界腥风血雨,可他已经数万年不出来了。
在谢逢野记忆里,昆仑君堪称为老不尊之典范,堪称一声老混账。
而这种老混账许下的诺言不计其数,会为了不世天的一个堕仙和小妖怪出山吗?
想想都不会。
谢逢野听门外吵嚷起来,循声望去是幽都鬼众正声势浩荡地穿街而来,在队伍的最后面捆着个黑袍男子。
他们匿了身形,却不刻意躲避街上的行人,所过之处激寒阵阵。
人鬼无缘不得见。
便听有行人嚷着:“哎呀!怎么一下子这么冷!”
“对呀对呀,怎么会……哎哟。”
如此声声惊呼之下,鬼众们却丝毫不受影响,个个欣喜非常。
“我都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快忘记是啥颜色了。”
“谁能想到还有在街上闲逛的一天呢?”
“多亏了老大终于决定今天造反啊哈哈哈哈……哈。”
说这话的那位长相奇特熊首狼身,大嘴獠牙之下嗓门窜天地高,说话间长舌飞舞自带涎光,正兴高采烈得不可自拔,乍见着天帝,差点没当场把自己舌头咬断。
这种当人面说人坏话的尴尬实在是很难消散。
倒是把守在姻缘铺前的天帝侍卫先出声怒喝:“大胆!是想再死一次吗?!”
“大胆?”谢逢野在后面笑着问,“让他再死一回,你有这胆便试试看。”
冥王护内三界皆知,当真是护得毫无道理。
“尺岩你这个蠢东西!”谢逢野连名带姓地喊了那只鬼,“滚下去领罚。”
他又迅速找到了梁辰所在,“我今天看你也很不顺眼,一道跟着去领罚。”
此时的冥王,灵力全无,身在凡尘同世人无异,可明光中倾身一挡,就能镇住幽都鬼众。
他们见到青岁天帝没跪,此刻却齐刷刷地噤跪做一片。
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
于是正在他们身边被冻得寒战不止的路人更难受了,低声呐呐也改为不加收敛的尖叫。
场面顿时滑稽又严肃。
谢逢野看得眼角猛跳,一字一顿地:“抓的人,留下,然后滚回去。”
随后是砰砰砰几声磕头,众鬼瞬时齐齐消散。
阴鬼于凡世触碰不到事物,所以磕头的场面……也是十分地一言难尽。
有互相抱着砸脑袋出声的,也有举刀狂撞的,更有甚者当场取头做鼓来敲。
万般只为一样:发出声音即可。
换来屋内一声轻笑。
俞思化不知何时醒的,定睛瞧着众鬼消散的方向,唇上见不着什么血色,身上披盖着暖阳轻靠窗台,被照得像一颗琉璃珠。
比起方才冷若含霜的成意上仙,此刻的他才有了些温度。
似是恍然一梦,秋醒懵懂,身上还留着残困倦意。
见过如此场面,又看屋内几人都在看他,他想了想,认真赞叹:“很,很壮观。”
“用不着你夸。”谢逢野还记恨着刚才他在看完诘问之后的话,于是决定先不搭理他,将注意力放在梁辰他们抓来的人身上,“不过是被附身施魂的傀儡,真主早就跑了。”
费这么大阵仗惊天动地的改了数万人命盘,顺便让人间由盛夏转秋凉,提前了天道诘问。
如此,招来几个无用神官,阵眼自然可破。
阵眼……
谢逢野却想不起来这个东西了,而在他张狂又荒唐的平生往事中,只要事发诡异,必定是青岁在作妖。
“你又搞我。”
他面色难看地笃定道。
“戏开场,不停唱。”青岁微笑着扫眼朝谢逢野和土生看去,再意味深深地说,“自该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
谢逢野懂了:莫要再透漏给凡人太多。
土生也懂了: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总得给我个说法,这可是答应好的。”谢逢野虽也没指望青岁当真能如同约定的那般把人送到面前,但堂堂天帝总要说到做到吧。
“我是答应让你见到他。”青岁双眸若含光翠松,里面尽是老成又大方的算计,他问,“你不是见到了吗?”
彼时被贬下界,青岁以天帝身份起誓,定要谢逢野当面看到所寻之人。
如今天道几弦诘问,往事重现,可不就是看到了吗……
谢逢野凝了他半晌,唇角慢慢掀起冷笑:“我这下就很好奇,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愚弟性格顽劣,家中实在管教不了,打发他出来做些事,给公子添麻烦了。”青岁笑如春风和煦,仿佛……俞思化才是他亲弟弟。
谢逢野没忍住,问候道:“你是不是有病?”
俞思化才醒不久,刚默着声捱过头痛,也没能静心听他们几个方才都在争辩什么,只是察言观色下来,忽有茅塞顿开之感。
——对于谢逢野这……“人”的看法,俞思化一开始只当他是谁家骄纵大的公子哥,不通人□□故初来乍到的,就喜欢像个炮仗一样,见谁炸谁。
后来知道他是地位不凡的冥王,俞思化却很难心生畏惧。
一则,他本就自小能见鬼神妖怪,也就比谁都知道非是一路人,不可同级语。
高于你的,不会愿意俯身同你交心,同理,世上也没几个人愿意去和蜉蝣尘埃交心。
所以俞思化之后对于他当夜食肆之中不在乎一人性命之言虽有愤怨,可转念一想,如此高高在上的鬼神,实在没有义务凡事尽心相告。
二则,俞思化自小被众人视作怪物,突然听见有人说了句“朋友”,一时心生虚念罢了。
他这样的人,应当是不会有朋友这种东西的。
凡人瞧他是异类,遑论鬼神。
所以之后的几天,他只是在跟自己憋气。
气自己先入为主地小心眼。
他明白所有的道理,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不一样的。
而早先时候手腕剧痛难忍,他瞬时被夺去意识,昏昏沉沉之间好似身在黑暗庙宇,瞧见个模糊人影冲进来,仗着所有人都昏睡一地便张口念叨。
“就让你们听我的,就知道瞎跑。这狗司命,哎,死沉。”
谢逢野责骂的话没停过,他把大家往身上挂的动作也没停下。
最后轮到俞思化时,他怪罪道:“就跟你说了少管闲事,乱添麻烦。”
俞思化就记得靠上了一方胸膛,听他嘴碎着奔波,却听不着心跳。
是了,鬼神应当都是没有心的,要爱万物,又不能爱万物。
只是这冥王,好像一只整天呲牙吓人的大狗,只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离他远些,这样才没人瞧见拴着他的那根链条。
如今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在身前礼貌寒暄,可断定其身份贵重——而俞思化看到了拴着谢逢野的那根链条。
他笑笑:“嗯。”
青岁回笑,然后就这么走了,谢逢野都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图什么啊?”
土生终于有机会可以插话:“是啊,你说他们弄这么大阵仗,图什么呢?要没这一遭,阿净也不会旁生别的劫难,反而破了天道定的规矩,这样才让他们有可能长相厮守。”
“长什么相厮什么守?”谢逢野挖苦他,“你这喜欢乱定结局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土生语噎:“你不是说……”
“我是说过这话。”谢逢野指着沐风,“他今晚过后还不知如何。”又指向收着阿净的荷包,“而且,她都不一定能不能活过今晚。”
长相厮守嘛,一个婴孩守着坟堆也算厮守不是?
沐风愕然:“那阿净道心不是回来了吗。”
谢逢野不多说,蹲下去把那颗开裂的光珠融进荷包中,闭眼算过一阵。
他揉揉手指,和煦地笑了:“很好。”
土生欣喜道:“她没事了吧!?”
“她要死了。”谢逢野如实道来,“最多四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