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苦恨
“昔日旧人,对面而立,不相识,不可说啊。”
土生看得慨然,望向地上屈于天帝之威而跪坐的女妖,她起初自称阿净,可如今看过,当真难配这个名字。
土生不想再对她做出什么评价,叹过几声后才过去对沐风说:“天帝向来不重这些虚礼,你今日时间本就不多,不如……”他看着沐风脸旁那枚荷包,粗布素花,倒是很衬诘问里那个隐忍温柔的花妖。
得了名字,还有佛缘,依照阿净那个性格,早该走上正道。
怎会如今神魂残损地被收到荷包里?
司命回忆着说:“当年你本就是死劫,是要以身死来祭道,后才能圆满,不知为何你却活到了寿终正寝才回不世天。却也奇了,如此也算得渡了这劫。”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声弦响,铮鸣而汹涌地劈向沐风,他本能地将荷包护住。
如同当年昆仑虚。
那是一处瞧不见顶的殿宇,高高地亮着几点幽蓝冷光,光影漂浮不定间只能看清周围三两步之内的东西。
沐风眼睁睁地瞧着那朵花被砸到地上,身边围了圈瞧不清面孔的人影。
这里什么都是冰凉的,那些像是士兵一样的“人”连呼吸都没有。
一尘不染的台阶上刻着暗色纹路,再往上看,就只能瞧见浓雾迷蒙,似是有人端坐其间。
声音入耳,如同带了万年霜雪一般,瞬时便冻得耳朵生疼。
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们犯了错,要罚。”
只此一句,至于有何错,如何罚一概不说。
彼时的沐风虽是被照顾了几天,可凡人之躯在此霜寒之境一直难退烧热,正恍惚间寒光闪过,竟是有卫兵举起武器要去刺地上那株花。
就算此地或许非是人间,就算……刚才目睹了全程,也知道面前这个花妖是无辜的。
他更知道,身边这些东西,亦或是高位浓雾后的那个人影,都不是他小小一个凡人能违抗的。
可是沐风还是扑身上去把花护住。
他想,本就荒唐,何故还要为自己残躯一幅连累无辜?
“神仙鬼神,不知大人是哪路,我先拜过了。此桩只因我求药心切误入山门,难抵霜雪大寒,幸得仙子善良相助,若要罚便请罚我吧!”
他实在疲累,几乎用尽全力才将这句话说完,尾音远远地荡出很远去。
之后便默了许久,静到能听见殿外风雪怒号,对比之下,殿内死气沉沉。
半晌,话音才从雾后传过来:“你这一跪,我受得,也受不得。”
说话的人似是笑了。
他讲:“规矩就是规矩,感情向来不能左右。”
这便是要如刚才一般伤害那枝花。
寒刃若是刺破纤弱花茎,岂能有命活?
岂有善无善报的道理!
沐风顶着头疼脑热还要争辩,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愤怒的神色在传递静默的呐喊。
他就是这会第一次听到阿净说话,那时的她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花妖。
“感谢郎君相护,只是她救你为善,此事若不得了结,只怕搭进去你我性命都不足够。她今日既能推出我,明日便能推出别的同伴。小妖寿数短暂,若无今日也要寂寂亡于此谷,不若积善累德便好。”
说话的声音像不该存在于这片冰天雪地的和煦春风,只爱静静挂于月梢,沐着银辉俯瞰人间。
她都明白,可她不在乎。
“舍我一身,大人会为你指路归家的,莫要再做无谓之争,凭添灾厄。”
公子听红了眼,却无奈于口舌被施了咒,竟让他挣扎着生生解了咒!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经此,她的声音才有了起伏,不过也只是愕然一瞬,“你……郎君言过了,该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
“该用公道对付仇怨,我们这处……是要听规矩,否则会让大人难做。”
沐风气得捶地:“你还怕大人难做,他不也眼睁睁看着你丧命吗!”
“郎君!”亮光过后,她急急幻出人身挡在沐风面前,“大人还请降罚吧。”
沐风才要去拉她,却忽地半分都动不了,四肢像是被瞧不见的锁生生定住。
“怪道要来这里死一回,原是你容易被情绪左右。”
沐风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只是盯着那团浓雾,恨恨地说:“何人能心安理得见无辜之人惨遭屠戮,我看也只有你!”
他说完这句,是连丧命的决心都做好了。
他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多日来在此地如同镜花水月一场,本就得多活几日,与其踩着他人尸骨活下去,不如活得硬气些。
“便是我如今身死,去了地下,也能判我一桩善缘!”
没承想这话才落,却像点了引线一般炸得上头急急笑了几声。
是和这个阴冷高殿格格不入的开朗……
有病。
沐风想。
“你要是真下去了,落到他手上,哈哈哈哈,那才有得受呢!”
说到这个,他好像真的很开心,似乎也微微察觉自己失态,略顿了两息,声调重新冰冷起来。
“如此花妖,禅心已生,你们怕是没资格杀她了。”
这话头转得太快,快得沐风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意思?他又是在跟谁说话?
尚未让他想明白这个,原先持兵刃而立的人影竟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听夏花。”
“小妖在。”少女恭肃地朝浓雾行礼。
“迎霜听夏,落雪听禅,心有明镜台。从此往后,你叫阿净,风轻云净的净,本君赐你姓名。”
沐风却看面前的少女久久没有反应,又听:“这可怎么好,我救了你们。”浓雾之后,那人故意咬着最后两个字,能感觉到笑意穿透迷雾而来,打趣之意昭昭。
恍若方才那个一语便能指掌生死的人物,瞬时消散。
“有人还骂我,哎呀,本君真是好委屈啊。”
沐风:“……”
你刚才可不是这种风格的!
“……我承认我刚才声音是有些大。”
“行了,走吧,日后再见。”
他轻飘飘地送出“再见”两字,如细风拂面,吹得沐风耳目迷蒙。
再回身,他已在家门前,阿净也被一道送了过来。
沐风当下第一个想的是:居然真的回来了。
第二:他一点都不想再见了!
画面上沐风神色灵动,全然没有在不世天上那般端着架子。
“我也觉得你这样比较有人情味。”土生看得入迷,点评赞扬完阿净的品行之后,又如此诚心道。
毕竟,沐风掌罚那么多年,最喜欢做那大公无私的模样,其实仙僚们都知道他内里是有些少年心性的。
只是如今的他,依旧伏跪,面上尽是千帆过后的风平浪静。
他成了自己最想成为的稳重模样,只是成长的方式未必能尽人意。
土生看完这段,又是一阵感慨:“想必这位便是昆仑君了吧,看他样子是放过阿净了,还让你得了个媳妇!”
就是吧……
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样子,像极了那位。
司命不由自主地偏头去看,然后傻了。
谢逢野也正瞧得津津有味,瞥见土生惊愕的目光还嫌弃道:“看戏啊,看我干什么?”
土生心中在山崩海啸地震。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帝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还有,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你旁边那个就是……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又迎上月老的目光。
清冷眸光凉薄又凌厉,大有“你多说一个字现在便可入轮回”的味道。
土生打量着冥王似乎不知道方才阵眼的事情了,估计是天帝动过手脚。
然后他秉着少说多活的原则,继续将话题引到沐风的诘问上。
“瞧这般也是团圆,怎么后面你们俩一个这样,一个那样了……”
剃了仙缘,差点魂飞魄散。
一个柔弱却有情有义的花妖,一个平凡又英勇无畏的教书先生,他们于第二年拜了天地。
当时的他们还没去想过人妖寿数有别。
那是他们归家后的第十年,这十年里郎才女貌琴瑟和谐,一度成为当地佳话,可惜好景不长,阿净的妖怪身份很快就被发现。
因小儿顽皮戏水而不慎落河,彼时正逢雨季,河水汹涌,孩子落下去很快便瞧不见了脑袋。
阿净记得那孩子,他虽顽皮,可白白胖胖讨人喜欢,时常来寻她叫婶子,还会带些小玩意来给她。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可当阿净纵水将孩子托回岸上,孩子只是呛出几口水便哭闹起来。但大家看她的目光,却似她杀了这个孩子。
沐风就在不远处砍竹子,当地纸张昂贵,向来都是他亲自做竹简给孩子们用作开蒙识理。
他赶来时,阿净已经被逼到了河边。
向来融洽和谐的邻居们瞬时变了脸,吵嚷着要杀了她。
沐风想都没想就拉着阿净狂奔,一路跑回家里,抵着门问她:“你怎么能暴露你自己呢?!”
“可我不出手,那个孩子会死。”阿净垂眸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他们这样也不对,可是既然我看见了,我没办法当做没看见。”
所以,出手一瞬就知会如何,她也做了。
他连夜收拾好行李要带着阿净离开,不料却在半道被人追上。
那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以来,阿净第二回对沐风动用法术。
众人高举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油刺鼻难闻,阿净封了沐风的行动,然后当众起了阵狂风坐实自己妖怪的身份。
最后说:“我蒙骗他那么多年,你们凭什么破坏我们的幸福,不若让我跟他于今日同归于尽!”
这话说得实在违心,阿净眼底浅浅两横水色滚着火光。
群愤无理,没人来得及想这般能纵起狂风的妖怪,如何能轻易被制服。
他们也没听着阿净在最后附耳对沐风说:“夫君先想办法回去,尽量顺着他们的话,我自能保全自身,今夜过后我再归家寻你。”
因这一句我还能归家寻你。
沐风这次没能挣脱开阿净的法术。
他瞬时成了那个被妖怪苦苦欺瞒多年的可怜人,被邻居们架着回家去。
翌日,道士于菜市口除妖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众人闻声而动,沐风也被带了过去。
高台柴薪铺了一圈又一圈,木架上捆着一名女子,瞧着身形单薄,浑身血淋淋的,隐约能辨穿的一身黄裙。
她脑袋低垂,却在沐风到来之际忽有所感一般缓缓抬头。
这一抬头惊得刑台之下众人暗发几声骇然尖叫——那一张脸已是血肉模糊。
偏双眼黑白分明,视线艰难地穿过人群,看向他。
沐风心中忽地酸楚难挡,一时胸痛得脚步不稳,身边的人扶住他,却听这个可怜人说:“既说她是害人的妖怪,除了便是,何必要如此血淋淋的折磨。”
“我不看了。”
他当真是厌恶至极——对众人施加刑罚为乐的行为,厌恶至极。
沐风就这样在旁人的震惊的目光中甩手而去,另一头刑架上的阿净也坦然地闭上眼——还好,千钧一发之际叫他忘了。
阿净本就法力浅薄,封住沐风的记忆以用尽全力,如何能抗这火刑。
但需用尽全力封印的东西,也能证明夫君心意了,她幸甚,至哉。
她被焚于他的背影之后,连丝火光都没让他瞧见,这回寿数终于到了尽头,她在烈火带来的无边痛楚中,忽地想起当年离开昆仑虚时,大人说的话。
“外面凶险万分,你或许有去无回,或许还将遭受背弃,但你此去能救她们性命,你可愿意?你若不愿,大可从此天高海阔寿无尽数。”
她选了出世,于今天被烧成细灰一抔,又被镇在深山之中,竟是咒她永世不入轮回。
当晚,山雾渐浓,有华服之人踏夜而来,曲指招来封着阿净骨灰的陶坛。
“如此,你是为他死一回了,他还需为你生一次,且看他愿不愿意吧。若他做了,你们定能圆满。”
这是昆仑君的声音。
诘问到这里就消散开。
却不难猜,所谓的死一次生一回,指的就是沐风此番成了堕仙,历此生苦。
土生半天回不过神来,盯着空荡荡的屋梁,急得跳起来:“后来呢!!!”
“你能不能有个神仙的样子,就这还司命呢。”谢逢野白了他一眼,绕过沐风和阿净,蹲到那名红衣女妖的面前。
“看来我们司命很好奇后面怎么样了,便叫我替他答疑解惑吧。”
他的眸光冷冰冰的,末了又说:“本座没那么好的气性,还是觉得应当一巴掌把你拍死。”
冥王眼中众生平等,不分人妖鬼,更不分男女。
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花妖,实在令他厌恶非常。
“你们昆仑虚确实不是个什么吉利地界,三步一诅咒,五步一天劫的。可知诅咒能解,你们听夏花妖寿数三月自然也能解。”
那红衣听夏睫毛猛颤,忽地抬起脸来:“难道是……”
“不是她难道还是你啊。”谢逢野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活于世间,无非生死两件大事,你们祖宗受了情伤,还反被诅咒,若不能得一人愿意为之体验死痛,若无不能得一人为之体验生苦,咒不可解。”
“也就是说,阿净误打误撞遇上沐风,却撞出一个情比金坚,若非你后来入了邪道想方设法要恢复沐风的这段记忆,他都不至于成今日之堕仙,此为一。”
“就算,成为堕仙是他心甘情愿,你怎敢腆着脸去强夺阿净的名字?”
妖怪之名运数连通起名之人,这女妖自以为趁沐风受劫虚弱之时,夺了阿净的名字,还能顶替身份同他一道生活。
可她没算到,阿净的名字是昆仑君给的。
昆仑君啊,那可是个老神仙,这妖怪凭什么去撼动他的气运。
谢逢野看她忽闪乱变的脸色,看得十分开心:“而且,本来他们最好的结局,便是天劫之后一年见两天,怪磕碜的,毕竟命盘只讲一死一生。”
“你此生,行过最大的善,就是费尽心机给了他们一个长相厮守。”
他这说得弯弯绕绕什么生死,什么劫难,土生瞬时抓住了重点:“你!你是说他们之后可以好好的!”
沐风也猛地抬头,眼中这才有了光彩:“冥王……”
看他还跪着,谢逢野乐了:“哎呀爸爸的好大儿,这还没到过年呢……”
他这说不了几句话就不正经起来,土生顾不上了,急急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逢野一言难尽地看向他:“我好歹是个冥王。”
土生听得噎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你还!你还折腾他们这么久!”
“你在这义愤填膺什么?”谢逢野祭出“关你屁事”的金言之后,又说,“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会让我们沐风真君如此不管不顾。”
毕竟当时遮云楼中他还义正言辞地问,为一人可值。
如今不就以身证道了吗。
土生一时大喜又大惊,捂着胸口气急败坏地说:“那我也想看看,究竟你是发生了什么。”
谢逢野冷笑道:“你想得怪美,本尊的往事凭你也配看。”
风起,送来弦响一声,正正砸到他额心。
天道多少带了些情绪,劈出焦烟一缕,袅袅上升。
方才沐风和阿净的往事实在令人唏嘘,所以让他们忘了天道诘问还没结束……
谢逢野笑容凝在唇边,俞思化睫毛一颤猛地看向他,土生……心头一颤猛地低头去找自己脚尖。
冥王的诘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