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诘问
法障内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外边疾风乱吹,法障之内……岁月静好。
成意明明是在维持好距离地捏着谢逢野手腕,可从后面看来,好似疾风推得他们相拥一处。
又见,冥王往前一倒栽进了月老怀中。
好嘛,这是真的抱上了
众神官就这么看着被冥王喊打喊杀了近百年的月老,轻轻接住冥王,再没往法障之外施舍眼神,垂目屏声,长睫盖去许多情绪。
这是什么画面,传说中的以德报怨?
幽都鬼众还未找到另一处阵眼,狂风仍以摧枯拉朽之势撕扯着能碰到的所有事物。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阵本就是不详,旁边还有个被天道追着劈的堕仙。
沐风嚼完刚才谢逢野给的糕点,又呆呆地喊了几声“还要”,谢逢野自然回应不了,由着俞思化捂着眼,如同雕塑一般。
天地忽地开始转换白昼黑夜,眨眼便是数日。
从门外枯枝干草瞧不出变化,可周围的风里开始递送寒意。
入阵时盛夏,须臾便秋至。
然后有神官弱声提醒了一句:“堕仙此罚,是不是……三月一期来着?”
三月一期就代表着只要沐风所在,以他此身为中心,周围都要被连带着并发。
天色转换不歇,大家望向正在掐指卜算的那位仙君,见他神思凝重地抬起脸:“我想,我们或许该稍作离开。”
“昼夜已转过九十天。”
剩下的,无需他再多做说明,一旁的沐风已成受罚时的模样,少年郎君清风明月,风度端庄,斯文地解开束缚着自己的捆仙索,然后揩去嘴角那些甜腻糕点沫。
他面色平静得恍若局外人,在隐晦不明的天色中问:“各位还不走吗?”
堕仙之罚,雷劫虽是永无止境,可对于这些不世天云台之上的神仙来说实在无足挂齿,最要命的是接下来的东西。
“等等。”
他们正要走,却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凌厉冷光,回头去看,沐风指臂而来,言简意赅道:“荷包,还我。”
另一只手握稳了灵剑,大有不还出那妖怪,就要暴力来抢的意思。
西方无世祖啊,这可是掌罚的仙官啊!!!!
他学坏了啊!
“沐风!今你如此,还不悔过吗?”
“这就是要打了。”沐风说罢,蹬地而去,剑指那名收着阿净魂魄的神官。
堕仙还敢如此放肆,这如何能忍?
原本被祭出来没派上用场的法器纷纷对准沐风,眼看就要兵刃相接。
忽地响了一声笑。
在疾风狂乱难以辨物之中,听得尤其清晰。
不是低嘲,也不是欣喜,只是简简单单一声气音,止了昼夜轮转。
此声过于突兀,沐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停了动作,把目光从那名神官身上撤回,接着原地下跪,对法障行了个不世天中最大的跪礼。
“都说堕仙出情种。”法障之内,阵眼之前,失去意识的谢逢野忽地站直身子,低笑着开口,“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说罢,抬手朝空中拂风似的一拨,止了阵眼狂风,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顺道破了月老法障。
姻缘铺顿时清平一片,光明灿灿。
这还不算,又看月老退身一步微微低头:“见过君上。”
君上。
让月老这般神仙叫君上的。
众神官脸色开始龟裂。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下界灭阵,会看见冥王用命去换一块石头,接着月老出现颇为怜惜地护住冥王,堕仙沐风为爱怒砍昔日仙僚。
最后,天帝附身冥王,温和一笑,抬手止了阵。
人间已如往常,只是秋阳高照。
如此这般,这般又那般。
顿时感觉之前活的都好平淡哦……
冥王的日子真的十分之丰富多彩。
“谢逢野”在天帝附身的加持作用下显得温文尔雅起来:“此处有本君便好。”
众神官才反应过来要恭立行礼,听这意思是天帝让他们走,但全然不提堕仙沐风动手这件事。
那么问题来了,这俩个女妖是还,还是不还?
而且,瞧着沐风只打算要荷包里这个,那个红衣女妖要不要带走?
尚在踌躇,忽闻冷弦一声破空而来,似有实质一般震得屋子晃了晃。
此弦不知所起,却有撼天动地之效。
天道诘问。
每当沐风身成受罚之时的年纪,便要受此一回。
这是直击魂台与肉身的质问,身在其中,见过往因,再看现果。
对于已成堕仙的他,悔也无用。
但对于其他神仙,若身处诘问,会将心底最不可告人之事当面重现。
简称,揭老底。
天上地下,没有谁会愿意上赶摊开往事给别人看,神官们整队撤离,又想天帝在此,自有对女妖的处置,便一并将阿净还了出去。
将那个被冥王抓来的女妖也留下。
沐风只接过装着阿净的荷包,放在脸侧,接着额头贴地行礼。
天帝已转身去面向月老:“上仙这回再出手,要失了什么?”
成意垂眸不语,只觉余光处那颗石头明亮得难以忽视。
“要碎道心,却也不是一日之功,五感呢。”青岁环顾了圈谢逢野这间破烂的小门店,“他不过被贬来这处,你却已失味觉,如今再出手,便失触觉。”
“月老,你是急等着灰飞烟灭吗?”
俞思化依旧不语。
倒是被神官们遗忘的司命靠着墙角,得青岁天帝神气照拂,慢慢悠悠地醒将过来,他在极快的时间内分辨出谢逢野的身体中是天帝。
然后要死不死的正听见这句话。
天帝这是在替弟弟出头?
他在威胁月老?
俞掌柜就是月老?!
西方无世祖啊……
“土生。”青岁忽地唤他。
司命战战兢兢地行礼:“我什么都没听到。”
青岁只说:“好好看。”
土生忙不迭应下。
可是,看什么啊?
他看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片雪绒,无声落于沐风头顶,却带来无尽寒意。
昆仑虚山丘背阳处,经年霜雪。
山石垂着尖锐冰棱层叠着衍生出千百里远,天地一色。
这处却有片花海。
暖黄的颜色终日沐在寒白之中,日复一日地活,本有花仙常聚于此,今日都不愿再现行,只因此地到来了个陌生男子。
他是一个凡人,无缘不得入昆仑虚的凡人,不知为何能走到这处,但看他伤痕累累的模样,该是今日要命丧昆仑虚。
花妖们窃窃私语,猜测起他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冒险跋涉而来。
“让他躺在这算怎么回事!”在众多低语中,此声如银铃般清脆,一朵花说。
风过,少女赤足落地,黄裙灿烂。
花妖们顿时惊呼道:“你疯啦!”
“我没疯!难道要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这里吗?”少女挑着柳眉回望,再无同伴站出来。
“这也是一条命。”她正要弯身下去拉人,却听地上那青年闷哼一声。
那青年气若悬丝,念出几个字就又晕过去,隐约听到个“药”字。
少女不想深究,挑了处能挡风遮雪的山洞把人安置进去。
后来几日又鬼使神差地给他送水送吃的,同伴们瞧她耐心地把花蜜收在阔叶中一点点送到男人唇边。
只觉得她是疯了。
这群花妖没有名字,她们都称呼彼此为听夏。
她把那男人照顾得好了许多,还能虚弱地靠着岩壁同她说话。
少女只觉得从未这么开心过。
男人逐渐好转,原先无光黯淡的眼中,在听少女说话时开始燃起别样光彩。
那几天山洞中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男人会说外面世界缤纷,少女会讲山中精灵,两人谈天说地,却从不提人妖之分。
或许,男人早已知道雪天赤足而来的,一定不是凡人。
只是镇守昆仑虚的守卫们忽地出现,□□银甲的进山来,搜搜寻寻地像是在找什么,所有花妖都心知肚明幽浮在找那个男人。
包括少女。
她伏跪在同伴中间,手心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抖,这般异样很快便被守卫发现,她被带到了昆仑虚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面前。
清冷之声穿透迷雾问她,可是藏了什么。
她怕了。
山洞中有个男人已是事实,她们听夏花妖寿数只有三月,也是事实。
可她还没活够,她不敢去想大人会如何处置她。
在慌张恐惧的驱使之下,她说:“人不是我救的。”
“是谁?”
“她。”
她有一个最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两的花根贴得近,性格却是天差地别,一个热情活泼,一个静默朴素。
但那些仰望星空时喋喋不休的愿望,总有一个安静的耳朵会耐心聆听。
若没这件事,两朵倚靠成长的花应当要互相陪伴过这三个月。
毕竟以往,她们日夜都相伴在一处。
分别来得太过突然,少女带着守卫去拘了男子,再看到熟悉的伙伴。
她原本化出了人身,当手指指向自己的时候,她先是诧异,又转头盯了男人半晌,才垂下眼眸。
在昆仑虚,受罚要幻回原型,她被生生连根拔起。
对此,那个朵向来温柔静默的花,没有出声质问她,也没有喊一声疼。
少女看着空落落的坑,再也没有变回去,雪晶很快就填满了所有空隙。
那里很快就被填平,像从没有开过两朵很亲密的花。
再也没有互相靠着分享梦想的声音,都被同伴们的责骂取而代之。
“凭什么你的一时兴起要让她去付出代价!”
“就是!你太自私了!亏她还把你当朋友!”
朋友……
“你们冲我吼什么!?”少女暴躁地喊,“她被带走的时候你们不也很安静吗?”
吼完,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男人和她被带走的方向。
连算时间都忘了。
三月期限满的那天。
同伴终于停了对她的指责,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等待死亡降临。
对于这群听夏花妖来说,寿数只有三月是生来就知道的东西。
可是那天,在霜雪不停的山谷中,本该降临的死亡没有到来。
她们活了下来。
昆仑虚的大人说,她们可以出谷去了,也可以一直活下去。
如同恩赐一般,生路坦阔。
离去那日,少女是最后走的,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两处冰凉的花坑,然后毅然回头离开。
人间果然同男人说的一般,灿烂盛大,便连天空云彩都有不同的颜色。
可新鲜和兴奋的劲头过去,她又开始回想起山洞中男人眸中闪烁的光彩,望向她时耳垂也会染上晚霞的颜色。
还有……
她最后怎么样了,她会不会怪自己。
有缘的人终会再见。
她在世间游荡了很多年,见过其它妖怪,还见过鬼神,好多回差点丧命,导致她越来越害怕这种孤独的感觉。
天大地大的,她总是孤零零一个。
她害怕力量强大的妖怪,更怕鬼神,可当日事发突然,那郎君隐秘气息,待发现他是个神仙时,她已来不及离开。
“你这花妖。”那白衣仙君背对而语,一派高深莫测,“游历世间莫要害人,切记遵守法度,积德行善,会有人赐你名字,之后一定好好修行。”
这声音。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不同于昔日落魄狼狈,此刻的男人丰神俊朗,灵气绕体,见她冲过来只是眉间微蹙:“有事?”
“你……你不记得我了?”
未等他回答,几个仙官围绕过来,似乎很尊敬他,行礼道:“真君,冥王在此焚毁的灵树已修复妥当,只是……他临走之前还在隔壁村野偷了农户几只鸡,这个需要记录吗。”
“……记上吧。”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似是在忍耐情绪,然后没忍住……方才的温和模样瞬时消散,“不是,这倒霉玩意他偷鸡干什么?”
“……不知道啊。”
身边的仙官附和道:“这百年来,就跟在冥王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他们聊得义愤填膺,一个仙官才注意到身边有个花妖:“真君又在开导花妖啊。”
“嗯。”男人眸中闪过疑惑,低声道,“自劫后,我总觉得亏欠些什么。”,他转过来问她,眸光清平,耳垂也失了晚霞的颜色。
“你方才说我不认识你,你知道我是谁?”
多的是这种小精怪想方设法扯上仙缘。
他身边的仙官连忙说:“真君开导已是善缘,待司命归来去找他问问吧……就怪冥王天天恐吓,弄得司命都不敢回去。”
她还没整理好该如何回答,几个神仙又开始指责那个叫冥王的。
腾云而去前,没再留下一句话。
他没死。
还成了神仙。
她魂不守舍了几日,多年来的自责和懊悔,把她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却忽地得知那些梦魇如今活得很好。
只有她,还是一个人人可诛的妖怪。
当下只是不甘,直到,见着了她。
佛寺古槐参天,她身为妖怪凭什么在佛家门前施粥行善?
她还有了名字,僧侣们唤她阿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