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冬枣心中焦急,熬药时险些打翻了药炉,待药熬好,便匆忙盛出,端回卧房去。
虽然旁人皆说不必为她家姑娘担忧,可她仍然是心急如焚,他们口中的主子到底是何人,她完全不知,如何能放心的下?
冬枣匆匆走到卧房门前,门口却有人守着,是常平将她拦下,“冬枣,你且等一等。”
屋中没有丝毫动静。
常平接了她手中的药,轻叩了房门,“主子,第二贴药熬好送来了。”
屋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声音,“进来。”
冬枣听不太真切。
常平应了声是,屋中就要独自进去。
冬枣一时着急,“常平公公,可否让奴婢一同进去看一看我家姑娘?”
“主子未传见你,你且等等。”常平怎么可能放她进去。
冬枣不想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她眼前关上,想也没想在关上那一刻就冲开了门,跑了进去,口中焦急唤着,“姑娘。”
常平吓了一跳,立刻拦下她,呵道:“大胆。”
赫连铮并未回头,也未曾不悦,“不必拦她。”
冬枣跟了林玉仙数年之久,从小在一处,情分不比旁人,这一点,赫连铮清楚明白,甚至有几年,他也想过,要不要将林玉仙身边的人都给赶走,让她不为了旁人分出去半点儿心思,全心全意的只看着他就好。
冬枣跌跌撞撞跑到床榻前,见林玉仙安安静静地睡着,因着发热的面色仍然是潮红一片,却比先前看上去好了太多。
她松了一口气,瞥见坐在床沿的绛紫色身影,有一只如玉般的手,五指修长分明,手中正握着一张擦汗的巾帛,慢条斯理细心地替她家姑娘擦着鬓边渗出的汗珠。
她看着那只替她家姑娘擦汗的手,金丝银线绣着龙纹的衣袖随之拂动,龙纹绣的格外精致,只看一眼,便仿佛被龙纹透着的龙气给压抑的快要喘不过来气。
冬枣一时僵住,脑子里头空白一片,满宫里,连衣袖上都绣着龙纹图样穿着的人,能有几个?更不提常平公公口中一声声主子,陈女医恭敬的态度。
她恐惧着不敢去想,脑子里却拼命地告诉她,这人该是,该是……
恐惧感压着她抬不起头来,话也说不出来。
赫连铮瞥了一眼她害怕的模样没理会,只让常平端药上前来,一勺一勺喂着床榻上的林玉仙喝药,这一回倒是格外顺利。
待到一碗药喂完,他拿了锦帕擦过林玉仙的嘴角,轻轻将她从他的膝上挪到了枕上,又拉过一旁的锦被替她盖好。
冬枣虽低着头,却也将赫连铮所做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甚至都不知这一切为何会发生。
屋中安静极了,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冬枣手指发凉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她忽而有一种感受,在此时此刻,她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常环不知何时走进了房中,他躬身低声提醒,“主子,时候不早了。”
他的到来终是打破了屋中的这份安静。
赫连铮的指尖在触碰到林玉仙脸颊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只安静地看着她。
常环又开了第二次口,“主子……”
赫连铮终是收回了手,他站起身,目光仍落在林玉仙脸上。
方才的一幕幕犹如走马观灯般在他脑海中重现。
她看见他时,双眼里满是对他的恐惧害怕,还有眼泪。
她只想从他身边逃走。
心上那股钝痛又袭来……
赫连铮握紧了手。
她如今安静地睡着,任凭他在身边。
可若她再醒来看见他,又想从他身边逃走……
常环见他未动,又准备开第三次口时,赫连铮终于动了,转身行过两步停下,看向那跪坐在脚踏上发抖的冬枣,“若有事,来月朗阁寻我。”
冬枣茫然无措,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气,她猛然抬起头,却只看见了那副昳丽如画的眉眼,再想看清那副眉眼下的面容,却被面纱挡住。
赫连铮吩咐完,最后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往外走去。
冬枣心中错愕,月朗阁?
着龙纹紫衣的贵人住在月朗阁?
是烟雨姐姐说过,八公主住在月朗阁中。
紫衣贵人……
八公主?
她脑子里头乱糟糟一片,不知如何作想。
赫连铮踏出了房门,行过一段路,忽而唤着,“常平。”
常平立刻上前来,“主子,您吩咐。”
赫连铮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上血迹点点。
他抬眼看着又开始的落雪。
看见他,她害怕的想要逃走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做了一场噩梦,好了八分的病一下就发作了十分。
看见他,那病又重了十分。
在她心里,大抵他就是噩梦。
常平躬身听着,半晌终于听见那道随着雪落下的声音,“从今日起,你留在此照看,还有一事,我在她们主仆二人面前,是月朗阁客居的八公主。”
月朗阁客居的八公主?
那不是哄林姑娘安心编造的身份吗?
陛下是天子,怎会愿意为林姑娘做到屈尊甘愿假借八公主的身份同林姑娘相识。
纵使将林姑娘册封入后宫,那不过是陛下一道口谕的事,不是封为皇后,便连太后都管不着。
何至于此呢?
可常平没有多问,他只低声道:“是,遵命。”
他心中多有疑虑,可陛下如何吩咐,他就该如何行事便好。
穿过一道月洞门,烟雨跪在行道上,雪花落在她的头顶,肩上,见着赫连铮走过来,她立刻道:“奴婢该死。”
赫连铮看见她半晌,才想起来她为何会跪在此地。
烟雨认着错,“是奴婢疏忽,未能及时上禀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赫连铮却没罚她,只道:“她若不见你,定会心生担忧,你收拾干净,就回到她身边去。”
“别让她看出任何端倪,扰了养病的清净。”
“谢陛下隆恩。”
烟雨跪在原处,看着那抹绛紫色身影走远,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陛下没有罚她,她该是庆幸才对,可陛下的意思,她却是因为林姑娘方才免了责罚。
陛下为何待林姑娘如此。
分明之前都不曾见过。
她想不明白,像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见赫连铮的身影了,常平才上前去唤依然跪着的烟雨,“这雪落得,你还不起来去换身衣裳,难不成你要这副鬼样子去见林姑娘?”
“你没听见陛下吩咐吗?你干净收拾干净去林姑娘身边伺候着。”
见烟雨还不起来,常平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人给拽起来,责备道:“你瞧瞧你这一身,哪里有广华宫一等女官的样子了,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快去收拾。”
嘴上虽是嫌弃,常平却是扶着她往回走,“我该说你什么好,你明知陛下对林姑娘看重,你为何不在今早发现时,就赶紧上禀。”
烟雨倚着他肩膀,一边往前走一边无力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对林姑娘如此,明明陛下就没见过她。”
“为了她,陛下不顾太后会察觉的风险,也要将芙蕖宫收拾出来让她搬来养病。”
“日日入夜都来芙蕖宫陪伴她。”
“就因为她提起一日三餐的口味皆是她喜欢的,少用了些膳食,陛下就编了位八公主出来哄她安心。”
“她病着,饶是天仙般的姿容,也是病恹恹的样子。”
“陛下做这一切,自然不是因为男欢女爱,宠幸她。”
“竟只是为了陪伴她养病。”
“可这一切,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他们都不曾见过,陛下怎会对她如此上心。”
“难不成是有什么前世今生的注定?”
“才会蛊了陛下。”
烟雨苦笑起来,“常平,你说为何会如此?”
常平说?常平当然说不出来缘由,可他知道一个道理,他叹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主子如何吩咐,就如何做事。”
“你想破了天还是想不明白,又能如何?”
“还是你有那份儿心思?”
“若是陛下喜欢你,你有那份儿心,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往上去,日后也好有个靠山照应。”
“可眼见着这些年,陛下何曾对你有一点儿半分的喜欢之意?”
“我劝你,趁早死了心。”
“咱们都是被贵妃娘娘救下的人,今生这条命就是陛下的,你别生不该生的心思,日后等……没准儿有更好的出路等着你。”
“你不像我,我这辈子就是个做太监,留在宫里伺候人的命了。”
是相识数年的关系,常平劝了一回,“我能同你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且记着自己的身份。”
“身份。”烟雨呢喃着,是啊,她不过是广华宫中的一名女官,此生的命不过是为了伺候主子。
能瞅见林玉仙住的小院子了,常平提醒道:“对了,陛下孩吩咐了一事。”
“咱们可得先对好说辞。”
他如此这般的将赫连铮吩咐他的事情,交待给了烟雨。
“你且记着,待会儿莫在林姑娘面前说漏了嘴。”
烟雨低着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常平叹口气,把人给送回了屋,便搓了搓手,又往茶水房去,陈女医领着药童避在茶水房里,也得说上一声,免得在林姑娘面前说漏了嘴,
冬枣坐在脚踏上没起来过,她顺势靠着床沿,端详着林玉仙的面容。
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除了她家姑娘,她竟是无一人能够诉说。
“姑娘,你快点醒过来吧。”她轻轻握住林玉仙的手,盼望着她能早日好起来。她们主仆二人,就像姑娘从前念过的书,她记不得原句了,什么蚍蜉,什么大树,只记得当时姑娘同她解释的意思,而今她们可不就像是渺小的蚂蚁般在这宫里头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冬枣听见一声轻声呼唤,“冬枣姑娘。”
她回身看去,见常平站在分隔内外室的帘帐后冲着她招手,许是怕惊动了她家姑娘,刻意压低了动静。
是叫她过去的意思。
冬枣替林玉仙盖好了被子,便悄声走出去,同常平走到了外间,方才问,“常平公公,你唤奴婢何事?”
是方才被陛下吓着了,此刻还惊魂未定,常平神色如常编着瞎话道:“八公主走时吩咐我,日后我就留在林姑娘听候差遣。”
“日后一处当差,林姑娘的喜好,还得冬枣姑娘提点。”
这话说得冬枣一愣一愣的,紫衣贵人是八公主?
她将信将疑道:“方才那位贵人是八公主?”
她什么表情都写在了脸上,常平看了个一清二楚,镇定自若道:“自然是八公主。”
他反问,“难不成冬枣姑娘以为是何人?”
“你尽管说,没人会怪你。”
冬枣懵住,半晌没有回答上来,她以为紫衣贵人会是谁?
常平见她被唬住了大半,便再接再厉道:“这宫里头的贵人,金尊玉贵的很,如今宫中起了时疫,林姑娘又是在此处养病,若非是八公主也在此养病,贵人们怎会来此呢?”
这话说的是极有道理,冬枣思来想去也觉着有道理。
可她又想,她家姑娘同皇室没有亲缘关系。
不禁问道:“可八公主为何会来照顾我家姑娘?亲自喂我家姑娘喝药,公主是金枝玉叶,我家姑娘同八公主并无干系。”
烟雨从廊下走过来,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神色自然,没有半点在风雪中跪过的样子,听见了他们二人说话,便接了一句,“是我去求了八公主来。”
冬枣听得愣神。
烟雨道:“是道偏方,林姑娘今日病情反复,皆是昨夜一场噩梦所致,当是被魇着了,便请一位命格尊贵的贵人前来解魇。”
“八公主为人心善,最见不得旁人生病。”
“我一求,她便应下了前来相帮。”
“待林姑娘病好了,应当同八公主好生道谢才是。”
冬枣惊住了,这世上竟有这般良善的公主?
不在乎身份尊卑,愿意放下姿态照顾不相干的人。
她仍然心中有疑问,“可是我见八公主衣裳上绣着龙纹,我还以为……”
烟雨解释道:“八公主同陛下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身份尊贵,衣制比之亲王,绣龙纹未尝不可。”
“毕竟八公主尊贵,原是不打算将她身份告诉你,免得你害怕,只是想想兴许林姑娘还要在此养病多日,同八公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方才告诉你,也好让你和林姑娘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冲撞了八公主。”
“更何况,林姑娘在八公主的照看下,可算是不说胡话能安静的养病了,可不是好事?”
“总归是为了林姑娘好。”
“你又有何担心的呢?”
冬枣虽然没有全信,可已经思来想去都找不出破绽来。
毕竟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除了烟雨同她解释的那般,宫中贵人为何会来到芙蕖宫照顾她家姑娘。
毕竟到底能图姑娘什么呢?
烟雨同常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和缓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冬枣你忙了一整日,且先去洗漱,再用一碗防风汤,免得待会儿林姑娘醒了想要找你,却找不见人。”
“今夜林姑娘床榻前定缺不了人守着,我想她定是想要你在身边。”
今夜陛下会在广华宫,倒是省得支开冬枣了。
若是只常平一人同冬枣解释,冬枣兴许心中存疑不会减少,可这几日同烟雨朝夕相处,她原就亲近了烟雨不少。
听着二人一唱一和的说辞,终是让冬枣放下了心中疑虑。
“好,我这就去,劳烟雨姐姐在旁照看片刻。”
她说完这话原是准备走,却又停下同常平与烟雨二人行了叩拜知礼,“今日多谢烟雨姐姐,常平公公为我家姑娘奔走。”
“冬枣感激不尽。”
常平忙将人扶起来,“冬枣姑娘这话便见外了,日后都是一处当差的人。”
又是夜深,林玉仙醒来,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烛光,
冬枣搬了长凳铺盖来就在床前守着。
林玉仙侧头瞧见了她,轻唤着,“冬枣?”
冬枣立时清醒过来,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姑娘,你醒了?”
“可要喝水?”
“你今日可把我吓死了。”
“说了好些胡话,发了高热,若不是八公主前来为姑娘除魇……”
“八公主可真是善良美丽大方……”
“真是想不到八公主金枝玉叶,也肯照顾姑娘喝药?”
林玉仙听得迷糊,冬枣左一句八公主,又一句八公主,她脑海里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面纱罩住了脸,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