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住进芙蕖宫第一个夜晚,林玉仙原以为自己会睡不好的,毕竟前路茫茫,生死未卜,该是睡不好的。
也不知是因为屋子里温暖如春,还是那屋外熏屋的艾草香气静心凝神,还有柔软的被窝……这一切造就了一场好眠。
她醒来时,冬枣恰好端来了早膳,一边摆碗筷一边感慨,“住在芙蕖宫可实在不错,今日送来的早膳也都是姑娘爱吃的。”
林玉仙看向摆着热粥糕点的圆桌,不由得愣住,桌上放着的是一碗百合薏仁糙米粥、一碟子栗子糕……
甚至还有一盏热牛乳。
很简单的三样膳食,却是她在家中最常用的早膳,但自打进宫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她想着肯定是今日膳房恰好做的这几样,一边夹起一块栗子糕,刚咬上一口便愣住,清甜而不腻嗓的口感,是极为不错的。
但……
冬枣见她咬了一口栗子糕后便停下,觉着奇怪,“姑娘,可是不合口味?”
林玉仙细嚼慢咽,困惑不已,“格外合口味,简直同家中做的栗子糕味道一模一样。”
又让冬枣吃一块,“你尝尝。”
冬枣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过后,苦恼道:“我吃着味道是差不多。”
不过她只当是自家姑娘思家心切,所以才会因着一碟子栗子糕就吃出了家里的味道,便宽慰道:“天底下的栗子糕大多是相同的味道。”
林玉仙点点头,一顿早膳用罢,又用过药,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这间屋子用多宝阁和帘帐分成了内外室,内室是床榻和五斗柜,还有衣架子等,外室便是一张临窗的罗汉床,上放着一张矮几,旁又立着一张书架,只是上头无书,倒是拉开书架的抽屉一瞧,里头放着一方砚台和毛笔,还有一刀宣纸。
这倒是圆了她的心愿。
她要给姐姐写一封遗书。
入宫前,她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是每天只想着第二日,该如何在继母眼皮子底下相安无事的生活,偶尔有些小烦恼。
死亡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但现在,她可算是知道,原来死亡离她如此近,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死去。
她取了砚台,研过一回墨,毛笔蘸了墨汁,提笔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写起。
墨汁从笔尖渗成一滴泪珠似的,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上,砸的四分五裂,留下斑驳的黑色印迹,她慌忙将这层纸张移开,免得下头的纸也被渗透。
她茫然看着纸上的墨点儿,不知所措。
她短暂的人生,就如同这张纸一般,才留下了一点儿印迹,就要结束了吗?
有人轻叩了房门,“林姑娘,药煎好了。”是烟雨送药来。
林玉仙来不及伤感,理好了矮几上的纸笔,腾出了一块地方来放药。
烟雨推门进来时,带进了些外头的动静。
她昨个儿听冬枣说了,芙蕖宫暂时只有她们三人住着,三个人都在她这屋子里,门外有动静,想必是有其他人搬来了。
若是秀女搬来,她就有些头疼,这回入宫的秀女之中,有几位是从小到大就认识,不过因着种种原因,她们的关系可称不上是总角之交。
她不免好奇,“烟雨姑娘,可是有其他人搬来芙蕖宫住了?”
烟雨将汤药放在矮几上,看向林玉仙,姑娘戴着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那双澄净清透的琥珀色杏眸,是让人为之心动的美。
选秀是太后的主意,目的是让元氏女能顺理成章入住中宫。
太后势大,决不能再让元氏女成为皇后。
但就算不是元氏女……
又怎么会是这位林姑娘呢?
林姑娘的父亲林有为不过是工部的六品员外郎,靠的是林家先祖承恩侯府的荫萌,多年来毫无政绩,也没有上升的可能性。
即便是要与林家联姻,也该选的是承恩侯府传人,而不是旁支。
她在主子身边侍奉数年,也从来都知道主子同林家这位没有丝毫干系,甚至于在太后选召秀女入宫之时,也没有提起过。
入宫的这段时日里,这位林姑娘也从来没有被提起过,是以他们这些底下人也根本不知秀女之中还有一位林姑娘。
“烟雨姐姐?”
烟雨的思绪被林玉仙的声音打断,她回过神来,看着林玉仙的双眸,她不由得和缓了语气,解释起来,“是有一位……贵人搬来,就住在旁边的月朗阁。”
“贵人?”林玉仙疑惑。
烟雨含糊道:“是八公主,此回也染上风寒,便搬来芙蕖宫小住休养,姑娘不必担忧,且安心在此住着便是。”
她不愈解释太多,说的越多,破绽便越多。
“林姑娘需要什么,可以同奴婢说,奴婢去取来。”
想要什么?林玉仙轻抿着唇,她只想要离开这里,回家去。
“好,多谢烟雨姑娘。”
“林姑娘不必客气,奴婢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烟雨离去。
待出了房门,烟雨松了口气,幸而林姑娘单纯,对她的说辞并没有多少怀疑,这宫中哪儿来的八公主,就算真有,又怎么搬来此处。
她着实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这位林姑娘如此上心,上心到甘愿做到这般地步。
知道不是秀女搬来了此处,林玉仙放了心,又知道‘新邻居’是位公主,心又提了起来,她是半点儿都不想同那位新帝有关的人牵扯上关系。她得警醒着些,切莫同
不过又想想,她同公主倒也是同病相怜。
晴了一日的天,到了傍晚时分,又飘飘洒洒的开始落雪。
林玉仙坐在窗前,好一阵咳嗽,却是捂着嘴压着嗓子咳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她不想引起月朗阁住着的公主的注意。
偏生晚膳送来,刚将膳食摆上着,林玉仙不由得叹了一声,“这都是我爱吃的菜。”
若早膳是恰巧送来她常用的栗子糕,中午的药膳就不必提了,可今夜的晚膳,一道菜是凑巧,三道菜尽数是她爱吃的。难不成这宫里的御厨也专门去了解了她的口味,为她做的?
冬枣定睛一看,“还真是。”
林玉仙皱起秀气的眉,想了又想,她又不是这宫里头的贵人,御膳房又怎会专门为她下厨,定是凑巧。
她谨慎地舀了一勺四喜丸子汤里的丸子,浅咬了一口,张大了眼睛,又忍不住尝了一口。
味道不错,比起她常吃的,这里头另加的荠菜竟然意外的合适。没什么胃口,也能吃上三四个方才停筷。
一顿热乎暖和的晚膳下肚,连带着低落的心情也回暖。
收拾好那写了一整日,也只写了长姐谨启四个字的遗书,放回抽屉中。
又有陈女医前来给看诊。
是深夜了,她躺在床榻上,拉过柔软的被盖住了大半张脸,闷声咳嗽着,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还在想,在芙蕖宫的第一日,虽说身体难受,可过的格外顺心。
她隐约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想着该是冬枣送走陈女医回来了,便没有多想,伴随着咳嗽沉沉睡去。
生病以后,身体时常好一些,却又会反复。
这种滋味着实难受。
她还思量着可别咳嗽的大声,惊扰了那位住在月朗阁的八公主。
她是要躲那些人远远地,远远地才好。
帘帐被撩开,带起了一阵风拂过,她的眼睫轻轻抖起一个弧度,饶是睡梦中,她也不住咳嗽起来,被子跌落了大半在脚踏上,没了温暖的被衾遮挡,她咳嗽的愈发厉害,蜷缩着,呢喃着,像是在喊娘亲。
赫连铮拾起跌落的被,在床边坐下,将床榻上不由自主缩成一团的人搂进怀中,又用被衾将二人裹住,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哄着她能睡得安稳些,盼望那些因为病痛带来的折磨能够减缓。
他半阖着眼,像是同怀中人一起睡去。
想起他们相伴数年,同床共枕的日子,就像是发生在昨日,却又恍若隔世,经年之久。
冬枣送走了陈女医,认真记下了医嘱,问过她家姑娘的病情,方才往回走去,姑娘一个人在房中,她总是不放心。
姑娘白日里还好好的,看着像是病好了快大半,方才吃过一帖药后,额头却是烧的烫手,病情反复,如何叫人能安心呢。
将将要走到门口时,烟雨走来,温柔同她说道:“冬枣,你忙了一日也来喝一盏御寒的汤药吧,我刚熬好,得趁热喝才好呢。”
冬枣感激,却道:“烟雨姐姐,我先去看看我家姑娘,再来喝汤药好了。”
烟雨神色自若道:“我方才进去瞧过林姑娘,她已经熟睡了,你在外走了这一遭,身上落了雪染了寒气,这会子进去怕是会扰了林姑娘,而且你自己若是也病了,又有谁能照顾林姑娘呢?”
“先暖暖身子要紧。”
冬枣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不禁自晒,“瞧我这脑子,竟半点也没想起来。”
她搓了搓快要冻僵了的手指,上前一步与烟雨并肩,“烟雨姐姐也别在外头站着了,这雪眼见着就要下大了,你也别冻着。”
灯笼悬挂的屋檐外,如鹅毛一般的雪往下飘落,洒满人间。
伴随着房门合上,说话声渐小,这个夜晚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