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山中事
时至黄昏,寻木山山腰,一处风景秀美之处。
云沉与李临之二人沿着溪流信步而行。
“林疏呢?”李临之问。
“我差他下山办一件事。”云沉回道:“夷则呢?”
“被什么趋山道君请了去。”李临之道。
听得远处嘈杂人声,云沉停下脚步,李临之举目远望:“那便是方才侍从所言的棋诗会吧,去看看?”
云沉望着那边,只见一道素白身影正穿过人群,“看看。”他说。
两人朝人群聚集处行去,李临之道:“听说这次,大平遍邀西北异种贵族,兴许在这也能见上一两个。”
西北异种与人族的关系自不必说,坐镇西州的西宫府和统领北方陆离洲的南清神府怎会给人族皇室脸面?更何况,人族顶尖皇族势力中出了个二十岁的无形境,对他们而言可不是值得贺喜的事。
院长拎着他们几人上山献礼,也是因神枢学院多是异种学子,他们都在避着此事。
方才两人在各自修行,却有侍者敲门,说是有位神秘人在山腰设下棋诗会,邀请他们前去。
棋诗会设在一处溪流飞溅的瀑布边,溪涧潺潺,清风徐徐,林叶飒飒,颇具雅意。
溪流一边,是正在黑白棋局间苦战的众多弈者,另一边,是在石亭中被层层纱帐遮掩面容的“神秘人”,两个背剑侍女守在亭外,望着溪流对岸。
“此次山宴是为肆风太子献礼。”有人疑惑:“那人什么来头,竟能在此举办棋诗会?”
“那自然是比太子还尊贵的人。”有人轻慢笑答。这人转动暗红眼眸,斜睨问话之人:“你是丹师?”
“是的。”那一身素白衣衫,及腰雪发松垮绑起,双瞳白得略显诡异的青年点头回道。
“药丹?”那火红长发以金冠束起,面庞消瘦,一双下三白眼阴森冰冷的青年打量着他,质问道:“你有天生魂火,竟然去修药丹?”
青年转动诡异白瞳:“既然身负魂火,自然要修药丹。”
“愚蠢!”红发青年气冲冲道,“你是何方人士?叫什么?”
“在下姓巫,名三白。”白衫青年不想招惹是非,很是和气道:“若是言语间冒犯了阁下,还请见谅。”言罢,他转身欲走。
红发青年道:“一介无名药丹,竟敢如此放肆,我让你走了吗?”
巫三白神色一僵:“敢问阁下是?”
“心焱殿,黎惊晓。”那青年薄唇擒着不屑笑意:“既修药丹道,你都会炼什么丹药?”
“在下修道不精。”巫三白道:“只会融炼,尚且不能成丹。”在杏林修习多年,他自然知道术丹之道出于心焱殿,殿主更是药术双修的丹道大能,而黎惊晓正是那位丹道大能座下最优秀的弟子,是他不能得罪之人。
“不能成丹要魂火何用?”黎惊晓冷冷道,腰际飞冲出两条赤红火蛇,直袭巫三白双眸。
巫三白那极为纯粹的白瞳颤动,瞬间惊出了一头冷汗,慌忙后退躲闪。
不防黎惊晓突然出手,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观棋的众人只感觉到一股似要焚毁一切的灼热气息铺面,忙遵循本能四处躲避,刹那间便空出大片空地。
沿着溪流朝瀑布而来的云沉朝空地走去,李临之握住他肩膀:“喂!”
“那是我朋友。”云沉说。
李临之颇为意外,松开手与他一同走上前去。
走到狼狈躲闪的巫三白身边,云沉抬手攥住那两条火蛇,看向黎惊晓:“难道心焱殿从来不炼药丹?”
黎惊晓白了他一眼:“你又是谁?”他面上不屑,心中却警惕起来,竟然能徒手控住他的魂火,此人的丹道造诣绝非寻常。
“这便是你的回答?”云沉问道,将火蛇收入掌中熄灭。
“难道历山就没炼制过一颗术丹?”溪边,一个身着苍青水波纹衣衫的青年从棋局中起身,与他对弈之人默然投子认输。青年起身走到黎惊晓身边,笑道:“心焱殿白无绝,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神枢,云沉。”云沉回道:“无论是历山,亦或其他药丹宗派,从未传出贬低轻视术丹的言行,可心焱殿殿主之徒,却认为修药丹者不配拥有魂火,这便是心焱殿对术丹的态度?”
白无绝觉得他的话好笑,仰头垂眸俯视着他:“事实就是术丹强过药丹,心焱殿可以不炼药丹,历山却不能不炼术丹。”
“既如此,又何必修丹道。”云沉道:“心焱殿以后可以改炼器。”
“就连历山神农殿林涧都认为术丹乃是丹道不可剥离的部分,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藐视术丹道,冒犯心焱殿!”白无绝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既如此振振有词,可敢随我回心焱殿,当着殿主的面再说一遍?”
“侯爷,那便是方才我说起的丹师。”
溪畔众人对弈棋局中,一位锦衣华服,腰系青金鸾佩的青年对他的对手说道。
对方了然一笑,落下手中棋子,起身朝几人争执的空地走去。
白无绝一见那人,嚣张气焰顿时消散,与黎惊晓一同行了礼,默然离去。
系青金鸾佩的青年随后走来,对那人笑道:“侯爷算力过人,是我输了。”
“殿下,好久不见。”云沉对青年点头致意。
青年笑意温和:“这位是羌王朝文嘉侯。”
“见过侯爷。”巫三白和李临之拜道。
云沉看向那人,点了点头。
文嘉侯看上去很年轻,容貌灿若桃李朝阳,他并未计较云沉的失礼,笑道:“青荫近年来人才辈出啊。”
“侯爷谬赞。”太子商一道。
文嘉侯又与他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巫三白见到云沉很是激动:“你也来了,方才多谢了。”
云沉看着溪边正与人对弈的,那粉雕玉琢眉心点红的青年,“怎么回事?”
“此事有些复杂。”商一道:“听说你来了,我还正想着山宴上能见到你。”
“有什么事?”
“叙旧算不算?”商一笑道:“你这人,从小到大都这么闷。”
“喂!这是我的同乡!”有青年抱着剑快步走来,对着玉珍珑兴高采烈的大喊:“大宝,是我呀,薛怀!玉大宝,你还记得我不?”
玉珍珑专注棋局,并未理会他。
青年凑上前眉开眼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他伸长脖子瞅着棋盘:“局势如何了?”
玉珍珑被他气得面红耳赤,捏着棋子咬牙切齿道:“薛二娃你闭嘴!”
“薛怀,莫要无礼。”一个布衣男子随后而来,唤道:“还不快过来。”
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一袭简素的麻布衣衫,衣袖上甚至有两个补丁,显得有些寒酸。他的眼眸生得秀气,却有一边断眉,双唇很薄,唇角略深,单看长相,倒像个出身寒门,郁郁多年始终不得志的书生。那双比寻常男子更大的手握着一柄看似普通的剑,很稳。他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安稳如山的感觉。
薛怀嘿嘿一笑,快步走到男子身后,另有两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和一个窈窕灵动的女子,三人亦是抱着剑,跟在男子身后,见薛怀被训斥,三人皆憋着笑。
远处,云沉几人望去。
“那是石关山的方山主。”商一道:“和年轻一代的四剑痴。”
李临之感慨:“难以想象,剑祖之徒竟是一副文人模样。”
石关山位于东羌与陆离洲交界之处,战时开山立派的祖师剑祖小辞杳仅凭一剑,杀退无数北方异种,守边界战线百年不曾退过一步。
石关山下,无数异种枯骨堆积,如今仍是一处壮阔景观。
“方山主。”一道墨影自远处掠来,拦在方白山面前,语气缓慢生硬:“如渊数次拜山,始终无缘得见,今次遇到山主,应是天神注定。”
来人长着一副薄情相,双唇薄长,眼窝深陷,浑浊绿色的眼珠显得他眼神颇为冰冷。然而无论是谁看到他,下意识注意到的,都是他的双手,那是世间最好看的一双手。
“那是群玉山瑶台的孔雀族族长。”商一道,他自幼便在大陆最为古老的炼器宗门无形山修行,见识最为广博。
“前任族长夫人,便是命丧石关山下。”他接着道:“瑶台自古蒙天神赐剑,是异种里唯一能修剑的种族,现任族长更是个中翘楚。听闻他十三岁时,就曾上石关山访剑,放言要以手中雪川剑斩杀方白山,为母报仇。”
石关山众人自然也熟知这段过往,一见墨如渊,便纷纷拔剑将方白山护住。
墨如渊丝毫不惧,轻抬右手,指间剑罡环绕。
“我并未避你。”方白山面无表情:“只是今日上山为贺喜而来,若兴起刀兵甚是无礼,来日下山再战如何?”
墨如渊冷冷盯着他,视线抬高望向远处,目光柔和了许多,“既来人族,如渊愿守人族礼仪。”他抬脚离去:“再会。”
李临之见他向已方走来,有些诧异:“是你。”
墨如渊笑了笑。
“前次之事,我无以为报。”李临之正色道:“若是你……”
“山里,不下雨,也不下雪。”墨如渊说:“只有,无数锋利剑意,如渊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李临之无奈一笑,这人可真是奇怪,他试探道:“咱们以前认识?”
墨如渊神色有些落寞,仰头望着湛湛蓝天,忽又笑了:“如渊这次,不会再逃跑了。”
“这次?”
“难道你不曾算过?”
朦胧的黄昏日光笼罩着寻木山。
一扇窗,将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
窗外,云沉神色冰冷。
窗里,头戴莲花冠,身穿旧道袍的清虚真人似笑非笑般缓缓摇头:“可惜这次你依然杀不了本座。”
“我算过了。”云沉盯着他,眸底凝起璀璨碎光。
“你以为言晏同你里应外合,想趁本君上山献礼之机,窃走本君的青莲如意心灯之事本君会不知?”老道人怜悯的瞧着云沉:“你借“窃窃私语”之手,意图盗取太平院一件神器之事,本君也早已知晓,至于你要用那神器作甚,本君亦是了然。”
“自你降生起,太平院便时时刻刻监视着你。”老道人目光深沉:“而你,历经两世却连真假敌友都分不清。”
“我师父。”云沉开口:“是被你杀死的吧?”
清虚真人沉默着。
“我不明白。”云沉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所以我决定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理由,原因,来龙去脉,你知道什么?”清虚叹息:“只知道东出死于本君之手?”
“我不想知道。”云沉很平静:“那些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暗红夕阳坠下,淡淡月影投在窗前,照亮云沉,清虚真人隐在黑暗中,只有声音传出:“东出正是因为知晓真相,才会死去。”
“真相?”
“这个世界的真相……”
林外溪涧,月影在流水间荡漾。
飘着层层帐幔的小亭中,斜倚在软椅中脸色苍白的女子问:“叶至呢?”
“殿下正在山巅,那位也在。”侍女恭敬回道。
女子看着夜色中玉人般的青年,眉心一点朱砂是他立誓“此生不破童子身”的象征。
“自桐柏原嫁入平都,已近百年,不知父亲可还安好。”女子轻叹。
“无形山乃世间炼器柱石,宗主更是举世无双的大能,怎会不好。”侍女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
“商家……本宫信得过吗?”女子垂着暗淡美眸,思量片刻,又望向亭外,那粉雕玉琢的青年仿佛一尊真正的玉像,静静立着。
“罢了。”女子淡淡笑着:“若叶至能有商一那孩子一半懂事,本宫也能去得安心些,自古君子佩玉,只希望叶至能明白本宫的苦心。”
“你且去,唤他来此处。”女子吩咐。
侍女领命,朝山上行去。
山巅。
肆风太子站在崖畔,望着月色下的墨色云海与山林。
一个眉眼柔和平静的年轻僧人站在他身边。
“陛下命我脱冠素服出京华,这几年我走遍大平疆域,无人识我,无人敬我畏我信我拜我,甚至无人正眼瞧我。”肆风太子笑了笑:“那是我平生最轻松自在的日子。”
年轻僧人微微笑着,肩头的佛法僧发出清脆鸣叫。
“还在修闭口禅?”太子道:“那老光头远在如意净土,你便是大狮子吼他也听不见。”
年轻僧人伸出手,拍了拍心口,带着笑意的双眸望向太子。
“行难,你觉得如意净土好吗?”
年轻僧人迟疑着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回来吧。”太子低声道。
年轻僧人望着太子,平静的微笑着缓缓摇头。
“不然我随你去如意净土。”太子道:“便是沿街托碗也好。”
年轻僧人失笑,示意太子往远处看去。
两人皆具高深修为,自然看得到山外的街市民居,万家灯火。
太子苦笑:“你也……”
忽然,四周的一切都停滞了,急速翻卷的乌云将月色完全掩盖,灯火也瞬间被吞噬,不过半个呼吸,山巅崖前陷入彻底的黑暗。
一道几乎要遮蔽山崖的灰影自天边垂下,像是条柔软的尾巴,一道接着一道,似乎有只无法窥见全貌的巨兽在天边慵懒侧卧,只露出那一道道比山头还巨大的尾影。
这瞬间,窗前对峙的一老一少,亭中闲话的贵人与青年,上山献礼的人族与异种,沿山道而上的背剑侍女,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那垂落的巨影,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仿佛即将天塌地陷,毁灭一切的可怕压迫感。
“啊,殿下!”背剑侍女很快反应过来,加快速度朝山巅赶去。
这时,一条漆黑蟒蛇自林中窜出,冲着侍女张开血盆大口,那毒牙喷溅出如雨般的腥臭毒液。
侍女甚至来不及惨叫,衣衫肉身齐齐化作一滩脓液。
“来了。”太子看着似乎近在眼前的重重尾影,“十一尾,银汉天川的统领竟然亲自出手。”他笑了笑,昏暗中恍若神明降世:“北洲已经被本殿吓得方寸大乱了吗?”
幽暗山林间,一个清闲贵公子般的青年靠近黑蟒,“凛冬,你怎可在此出手伤人。”青年道。
黑蟒化作高大人形,一袭墨衫,森绿竖瞳。“玄月游。”那双阴冷竖瞳瞥向贵公子:“你也来了。”
“陌原三部族都和那位联手了?”
凛冬冷哼:“二公子一向温厚,怎么也来了?”
“游雾部和吞乾坤是谁来了?”玄月游问。
他毕竟是西宫府二公子,血脉高贵,凛冬生硬回道:“幽峥。”
玄月游眯起双眸:“游雾部没来?”
“游雾部来不来与我何干。”凛冬道:“二公子,我奉命在此拦截上山援兵,闲聊就此为止吧。”
“西北大洲与人族交好数百年,如今大陆总算迎来前所未有的和平景象,若在此时刺杀大平太子,无论成与不成都会落人话柄,人族若以此为由对西北大洲起兵,那大陆将再次陷入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玄月游道:“凛冬,你当真要将整个典祸部拖入其中?”
“自“镇西”“拒北”两碑立于我们和人族边境起,西北大洲便不断衰退,人族以“友好交流”为由融入我们,同化我们。若如此再过数百年,西北大洲就真正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些……都是那位说的?”
凛冬转过头,不再说话。
玄月游叹气:“他是人族至尊,怎会向着神族?若这是他故意引诱,要以你们刺杀大平太子为由对神族开战,西北大洲如今能有抵抗之力吗”?
“是皑皑幽州银汉天川的天狐。”清虚道人隔窗望着天边巨影说道。
“陌原蛇族也在。”亭中,脸色苍白的大平皇后忧心道:“甚至还有西宫府的月纹白虎。”
“来者不善呐。”一向不修边幅的神枢学院道院长站在院中,望着那巨大尾影,眉间皱纹更深了:“这个时候云沉那小子上哪去了?”
“方才他说出去散步。”一旁的李临之道。
另一边的夷则凉垂着头,似乎还陷在沉思中。
“老夫得走了。”黑暗中,清虚真人说着,已起身遁入虚空之中。
天边,那交织摇动的尾影缓缓落下。
忽有狂风起,吹起肆风太子那神辉所化的青衫,太子仰头望着即将临头的毛茸茸尾影,周身散溢出丝丝青光神辉。
仿佛天塌般的阴影落下,年轻僧人前行半步,执起手中佛珠,太子将僧人推到身后,踏风而起迎着那毛绒阴影,丝丝青光神辉交相汇集,形成一股肉眼可见的风流旋涡,风流狂涌进那巨大阴影中,几息之间,风流旋涡将那毛绒尾影彻底绞碎。
唯有几缕轻飘飘的绒毛,落到太子脸上。
一击被太子击碎,天边那十条慵懒尾影霎时绷直,被毛炸起,显得极为生气。
山腰,石关山所在院落,方白山以及四剑痴同样在院中,关注着天际一战。
“那只是白姝声声远跨大洲投射而来的一片虚影。”方白山道。
“咱们不去救太子殿下吗?”逐影剑薛怀问道。
越灵剑姜禾道:“你觉得现在咱们能冲上山去吗?”
方白山看着那剧烈抖动着齐齐落下的十条尾影,以大拇指拨开佩剑,“噌”的一声,那柄朴实无华的剑露出了一寸剑身,一道光芒内敛的剑气直冲天际而去。
剑气似一抹天光,无声无息斩开空间与时间,不过半瞬便迎上那接连落下的一条条尾影,紧接着相接处出现了一道幽暗似无底深渊的痕迹,从高高天际落向地平线,剑罡卷起狂风,绞碎云团,绞碎月光,绞碎在天际狂舞如重山落下的一条条毛绒尾影。
卷起的暴烈剑罡闪动,发出阵阵令人寒毛直竖的雷鸣,幽暗裂痕增大,露出残絮般的乌云,落下星光般的细雨,渐渐地,雷鸣声停息了,亮白的剑罡也消散了。
天地间,彻底寂静了,唯有簌簌雨声在山谷回响。
山谷间,溪流旁,雪川剑静静躺在溪水中,墨如渊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轻叹一声,拾起雪川剑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