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心中事
山腰北面,一座宽敞古朴,灵气氤氲的庭院中。
一池黑白锦鲤交织游曳,一叶莲簇满半边水面,水波微荡,池边有两人正饶有兴趣的观赏着这美景。
鹤衣道童快步上前道:“禀道君,人已到。”
那两人同时抬头,看向道童身后那一脸震惊的少年。
“爹!”夷则凉下意识喊出了声。
他望着那一身粗短布衣,看上去老实憨厚的汉子,又惊讶又疑惑。方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分明就是他爹。
虽然脑中有成堆乱麻般的疑惑,但他张开嘴只是问道:“你咋在这?”
“原来这便是当年那个孩子。”汉子身旁,那穿着旧道袍,戴莲花冠的老道人感叹道。
粗壮汉子憨厚的面孔上闪过愧疚,上前拍了拍少年肩膀笑道:“都长这么大了,家里一切可好?”
“都挺好的。”夷则凉仍是有些茫然,但见到了亲爹更多的是意料之外的喜悦激动。
“就是娘亲可想你勒。”他补充道。
“道君闲叙家常,老夫便不打扰了。”老道人笑道。
“小凉,此乃太平院清虚真人。”粗壮汉子道。
“见过真人。”夷则凉抬手拜道。
真人目光和善:“小小年纪,便颇有君子之风,不错不错。”
他同趋山道君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了。
来时路上,夷则凉已从道童处知晓,所谓趋山道君乃是上意神宫鹤心大天尊座下的大弟子。
从前的山野小子不知什么神宫天尊,可他入学神枢已久,自然知道天尊弟子意味着什么。
还来不及因这从天而降的巨大落差而衍生出复杂情绪,夷则凉一把抱住他爹的手臂,急忙道:“爹,快!快带俺去个地方!”
知会了被守卫拦在院外的李临之后,在夷则凉的指引下,趋山道君带着他御风而起,隐没云雾之中。
从寻木山起,城郊外一路向西延伸通往戎野王朝的官道上,一队浩浩荡荡,行进有序的车队缓缓停下。
从最为华丽的车架上下来的青年向拦车之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夷则凉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虚弱,但气度非凡的青年,语气略有急切:“很抱歉耽误你的行程,俺还有些话想同她讲。”
自仓林初见,唐合便一直密切关注着石潸然,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此刻更令他感兴趣的,是送夷则凉来此的人,虽然看上去平凡至极,实际却是已达到了“大道至简”的境界,在他的感知中此人竟比无牙令主更为深不可测。
他回头看了眼紧紧遮掩着的车帘,轻笑道:“请自便。”随即便退出了七尺之外,向同样在路边等候的粗壮汉子行了一礼。
“晚辈唐合,见过前辈。”
粗壮汉子诧异:“你认得我?”
唐合犹带病容的脸上露出谦和又不失真诚的疑惑:“敢问前辈是?”
掀开那厚厚一层毛皮制作的绒帘,夷则凉看着里面衣着华丽的少女,就连她那齐脸短发也被巧妙盘起,簪满了翠玉珠钗。
他看着石潸然,分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踌躇之下急得眼圈都红了。
“我留给你的信,没看吗?”石潸然问他。
“看了。”夷则凉闷声道。
石潸然垂眸,怅然轻叹:“既然看了,为何还要来……”
“先前,俺帮不上什么忙。”夷则凉道:“现在不同叻!”
“我不需要。”石潸然别过脸不再看他:“回去吧,你我本非同道之人”
夷则凉下意识想要挽留她,连忙取下腰际小巧的麻布口袋,细微的玉环相击声传出。可他一想到那封信中内容,又倏然攥紧了小布袋,清亮双眸直直盯着被华贵衣袍簇拥的少女。
那张清秀小脸上羽睫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抬眸。
“聊完了?”迎着大步走来的夷则凉,唐合笑问。
夷则凉并未理会他,径直走向趋山道君。
唐合站在原处转眸看他,神色丝毫未变。
“保护好她。”夷则凉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自然。”唐合那苍白病弱的脸上,笑容中多了一丝自得。
寻木山中。
李临之慢悠悠转回所属仓林的院落,却发现云林主仆二人也没了踪影。
院外山中,某个僻静的观景亭边,林疏怀抱小猫身背长剑,站在阶下。
云沉坐在亭中,望着山外云海,云海之外。
少爷在做什么?林疏想不通,但云沉让他站着,他就分毫不动的一直站在那里,只有微微山风偶尔撩动他衣衫。
看过祭柳山的传信玉符后,云沉短暂的陷入过两难境地,他心中明白自己已不能再将林疏留在身边,可一想到当日山崖上,少年诚挚的剖白心迹,他又无法自抑的产生了某些阴暗想法。
在世间游历时,在无间山混迹时,他曾见过太多那样的谋划,不用见半分刀兵血腥,便能杀人于无形。
关于此事,他想了很多天,直到今日上山,才终于有了决断。
他看向林疏,正要开口。
少年却仿佛感应了什么,突然疾步跨入石亭,无比认真道:“别赶我走。”
云沉没说什么,静静看着他。
在神枢,林疏常常听人说,云沉虽容颜绝世,却总是面无表情,叫人难以琢磨他的心思。他想,那只是你们和少爷不熟罢了,他自幼侍奉在少爷身边,就很轻易能从少爷脸上看出他心情如何。
比如方才,他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云沉想说什么,那道看向他的不断挣扎的复杂目光,他不知道那挣扎是为何,却已判断出挣扎的结果。
可我已非当年无能弱小的奴仆了,他心想着,冲入亭中,径直说出了心中所思。
“你又是为何非要留下?”云沉问他。
“我……”林疏哽住了,他目光飘到山边云雾间,拼命抑制着想要将心中一切尽数倾诉的想法,从怀中取出一支形如长簪的物什。
他单膝跪地,轻轻将小猫放下,双手托着那物什,仰头望着云沉:“少爷曾救我性命,赐我名姓,古语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林疏虽一介尘民,亦知此理。此物……”他攥紧手中物什:“是皑皑幽洲所购,摊主说这是用来沟通天神,祝愿平安的祈福之器。”
“少爷。”他书生般温和的眉眼间现出决然,摊开左掌心,用那物什狠狠划出一条血痕,血液淌下,他手指疼得不由自主的颤抖。
“若少爷是因此才要赶我走。”他把淌着血的手递给云沉:“我的血很多,话很少,少爷不必烦忧。”
“荼束子草根茎质地如木如骨,西州民众常以此代骨,刻祝祷之文。”云沉说着,将那物什取来,左掌心虚虚覆盖在林疏鲜血淋漓的手上,指间清辉散溢,那残破伤口渐渐愈合。
林疏仍仰头望着他:“少爷识得那文字?”
“只是书中看过。”云沉道,他把玩着那支轻如木色如骨,雕满环形字符的祈福之器,若有所思。
“你当真不知这刻文是何意?”他看着林疏,眸中凝起常人不可见的璀璨碎光,然而视野里的少年,仍是一片漆黑。
林疏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云沉双眸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意淡去又有些警惕。
“罢了。”他轻声道:“你既想留就留下吧。”
“谢少爷……”林疏心中一喜正要起身,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怔慢慢攥起血迹未干的掌心。
若是平时,兴许他会直接开口问,可此刻他不敢多嘴。
云沉也似乎没什么要对他说的了,挥了挥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