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生死
道院长将李临之拎回学舍,给他塞了好几颗治内伤的丹药,问道:“这是惹了什么事,差点被人打死?”
李临之犹豫片刻,将他身中诅咒来京华寻生身父母,找到神武将军府,面见将军夫人,又遭那老仆暗下毒手之事对院长一一道出。
院长听罢,老脸上神色凝重,起身喊来林疏照料李临之,便背着双手,拖着步子一摇一摆的走了。
……
这一日,细雪飘入皇城便悄然化作水汽,皇宫没有积雪,整座京华都没有积雪,护城大阵运转如常。
在平帝的书房外,一个邋遢老头随意靠在御栏边,两边卫戍的金乌卫威风凛凛,目不斜视。
“道院长,陛下请您进去。”有宫人前来传话。
邋遢老头拖着步子走进帝王书房。
门后屋里,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宫人和侍卫只知道当那邋遢老头离去后,陛下勃然大怒,过了许久才阴沉着道:“以飞光传令,召李成速速回都城来。”
一道白芒似箭,自惊天楼掠出,转眼便到了介休关中。
神武大将军李成接到召令,唤来几个副将把军务详细交代后,便启程赶往京华。
大平疆域辽阔,若是乘车,自介休关至京华城需得半月。独自一人一骑,快马加鞭也需将近十日。不过神武大将军多年前,介休关大雪激战戎野边军时,便已是闻道期,虽未有凭虚境腾云驾雾的神仙本事,但驾驭御空灵气亦是一息千里,次日正午便已抵达京华城。
正德殿前,大将军全甲未卸,跪拜帝王。
平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良久,拔出一柄匕首,霜刃寒光一闪,扔到大将军面前。
“你自己动手吧。”
大将军拾起匕首,沉声道:“谢陛下。”
……
虽是正午,但天色依然黯淡,一片灰暗沉沉压在天边。
学舍楼里,萤灯忽明忽暗。
李临之倚在门边,瞧着远处干枯的花墙。
“如何?”云沉走了过来,问道。
李临之摊开手,黑线已经长到了手心,“内伤倒是没什么,治疗的及时,已经在慢慢恢复了。”他道。
“那老仆的境界远在你我之上。”云沉道。
李临之苦笑:“果然,神武将军府真的很不好对付,只一个仆人就能捏碎我。”
“院长让你等着?”
“嗯。”李临之精神一振,虽说院长平日看着不太靠谱,但好歹是圣人传承学院的院长大人,自然是高人,想到此处,李临之忐忑的心境渐渐平稳。
花墙边,院长大人过门而入,脚步轻快,笑眯眯道:“快走吧。”
“去哪?”
“自然是神武将军府。”
被院长大人拎着飞入天穹,李临之心里又浮现那日被人踹落的恐惧,想起坠落后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异种。
京华内城禁止飞空,于是一老一少入城后,便一路走到神武将军府门前。
这是他头一次来,李临之心想,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将军府门前,两个着甲持枪的兵卒守着门,门上匾额和门前威风凛凛的神兽雕像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灰。
兵卒通报后,管家将二人引入府中,将院长请入前院侧厅,又有侍女将李临之引去主院。
主院用膳的小厅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将一片花园分割开,园中花草茂盛,青红相映,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舒畅。
厅中桌前,夫人和李介休正说着话,见李临之来了李介休跳起来快步上前,拉着他往厅里走,笑容灿烂:“哥哥,快来坐这里。”
李临之表情微滞,心情格外复杂。
而李介休此时心里却是比娶了美娇妻还高兴,认了个义兄,他娘多年的抑郁也好了,甚至他爹突然回府,听闻此事还笑着夸他长大了懂事了。他娘一定是很满意这个义子,甚至让他直接就叫他“哥哥”。
虽然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见他娘亲乐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无神的眼眸中满是欣慰,便也顾不上多想了。
“传菜吧。”夫人笑道,拉着李临之的手:“娘也不知你平日口味,便叫厨房做了几道怀…当年远在边关,怀胎时爱吃的菜,你多吃几口。”
她笑着,双眉蹙起:“可惜娘盲了眼,不能亲手下厨,咱们母子的缘分……”
“林公子。”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佝偻老仆站在厅外高声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李临之正要起身,双手却被夫人紧紧握住,“无妨。”他宽慰道:“只是说几句话。”
夫人面上闪过怒意,慢慢将他松开。
随那佝偻老仆走到花园,丛丛花影里,老人跪下道:“老奴对少爷大不敬,罪该万死。”
李临之攥紧了拳头,远远瞥见小厅里神色担忧的夫人,又缓缓松手:“不敢当,你起来吧,我并非府上少爷。”
老仆仍是跪着,幽幽叹道:“夫人的眼睛,是哭瞎的。自失了大公子,她便日日以泪洗面,又不分白昼黑夜的为大公子抄经祈福,熬坏了眼。”
“她愧对大公子,不肯再当将军府夫人,褪去锦衣华服,将自己圈在后头的小院里,和贴身丫鬟同吃同住。夫人郁结在心,身体虚弱,时常夜里咳血咳到天明,她却不肯吃药。”
“想必您也能看清,夫人她如今仅靠一口气吊着,若是取了心头血,必死无疑。”老仆人叩头道:“若您要取心头血,便剜了老奴的心窍吧。”
远远看着分明看不见,却还凭感觉朝这边张望的夫人,李临之忽感窒息,有一瞬间他很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可对死亡的恐惧把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觉得长在身上的那些黑线都飘了起来,无形中有一只大手牵着那些线,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他。
脑中闪过满是灰烬的废墟中焦黑的四具尸体,一股暴怒之气烧过他心肺,他狠狠将那老仆踹倒,大步朝小厅走去。
用完膳,夫人那虚无的眼神望着李临之,微笑道:“你且在这坐着,等会儿,介休你陪着他。”
“知道了娘,娘您做什么去?”
夫人温柔笑道:“娘回去,取一样东西。”
婢女扶着夫人渐渐走远,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厅前,见着他爹,李介休忙站起来很是拘谨:“爹,您这是……”
李成瞧着面前这陌生的青年,那双清亮贵气的凤眸,天生上翘的唇角都让他倍感熟悉,他慢慢走进厅中沉声道:“出去跪着。”
李介休“啊”了一声,但因他不学无术成日只知玩乐,每次他爹回家都会被罚跪,倒也习惯了,熟练的走出去跪在阶前。
李成一言不发的坐下,过了良久,夫人的贴身婢女小跑进来,红着眼圈将怀中还温热的小玉瓶呈给将军。
将军自袖中又取出一只小玉瓶,两只羊脂玉瓶成双成对摆在桌上,朦胧玉白里透出殷红。
将军大手一挥,两只玉瓶飞入李临之袖中,“走吧。”他沉声说道,无悲无喜。
隔着袖袋,李临之握了握玉瓶,下意识问:“那诅咒,是谁下的?”
“你不该有此一问。”李成道。
“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又是谁杀了我爹娘和弟弟妹妹?”他急声追问:“放火烧了我家的,是谁?”
“烧了你家?”那声音里隐有疑惑:“何时?”
“就在我找上神武将军府后!他们与此事全然无关,为何?为何要害他们!”
对上那双饱含恨意的凤眸,自以为从亲手将初生的孩子抱上祭台后,便成了铁石心肠的李将军面露不忍,沉沉叹息。
他想起介休关被围困时,凑在营里写遗书的将士们;想起副将夤夜操练兵马,对他道“咱们拼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送夫人逃离”;想起原本即将离关回京华娶妻的小将那踌躇无措的眼神。
正当整座关隘陷入绝望时,一道符书自京华而来,献上解困之计。他枯坐了一夜,便令将士们搭建祭台,用他初生的亲子换来了一场大雪。
那一夜里,他想了很多,想到这或许是一场阴谋,可那时他别无选择。此刻,他看着与他恨恨对视的青年,终于确定,那的确是一场谋划深远的阴谋。
“不要再追究,不要试图追查。”他对青年道:“解开诅咒,好好活下吧。”
他走出小厅,叫起李介休,带着他奔向夫人的小院。
那座自夫人生下李介休后,他便再也不曾踏足的小院。
院门开着,夫人坐在檐下,那时曾经清亮的凤眸暗如死灰,高大威武的将军佝偻着背,不敢看她。
听到他的脚步声,夫人道:“陛下,可治了你的罪?”
将军沉默着。
“是了。”夫人凄笑:“介休关终究要有人守,“大义灭亲”又是什么罪状?”
她咳了几声,整个人如被风一吹便会飘走的纸片般脆弱,她躺在椅上,静静的阖上眼眸,没了气息。
“娘!”李介休不可置信,哭嚎:“娘亲!你怎么了?”
李成上前抱起轻飘飘的发妻,粗糙大掌抚过她灰白额发,怔怔的看着她。
“夫人前几日要遣散府中仆从。”婢女在一旁轻声哭道:“奴婢等不愿离开,夫人说那便留着,等她下葬时,也好为她哭一哭。”
“如此,便遂了她心意吧。”将军沉声说道,无悲无喜。
他转眸,看着还在号啕大哭的儿子道:“我会向陛下请旨,打碎你的灵台,将你带回介休关。”
“为什么?”李介休哭道:“爹,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李成闭上眼,抹去眼角泪水:“是我,是我做错了,爹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他。”
七日后,将军夫人下葬,天色还如往常般灰暗。
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像落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