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佛陀疑影五
曲善抬起头,震惊地盯着重现于视野中的谢慎,险些脱口惊呼——仍旧是一件干干净净的工整白衬衫,只是缝在其上的纽扣却并非是她记忆中的古铜色,而是透明的塑料圆扣。
“你是换了件衣服吗?”她不可置信地审视谢慎,企图找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
谢慎摇摇头,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老师,你问这个做什么?”
曲善猛地站起身,脸色瞬息万变,她记得谢慎初来时确实是古铜色扣粒,而非如今由透明塑料所制成的扣粒。
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然而,那透明塑料圆扣纹丝不动,兀自挂在那里给她看。
“张扬,”她苍白着一张脸,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转过脖颈,急于求证地问张扬,“你记得他进科室的时候,衣服是什么样子的吗?纽扣是透明的还是古铜色的?”
张扬粗略地刮一眼,手指黏贴在键盘上飞速挪动,劈里啪啦的敲击声里,他敷衍地讲:“好像就是现在的透明吧?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你问这干什么?”
曲善有点心不在焉,并不想与他多讲几句,“没什么,就只是问一问你而已。”
难道真的是她记忆混乱了?
她定了定神,心事重重地蹙起眉,拼命朝着初次见到谢慎的场景里去追溯,结果连自己也变得不太自信……难不成是她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环境下,强势地替换掉谢慎的扣粒,把两者混淆了?
谢慎双手环胸,脸上看不出真实的情绪,仿佛皮面之上还覆盖着精巧的面具,一挑眉,故作不明地问:“老师,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曲善认输了,摆摆手,没有留意到他的神色,只是疲惫地捏住自己的眉心,使劲地摁几下,压得她眼前一花,有气无力地递出一个不痛不痒解释:“我只是觉得合我眼,原本还准备问你是什么牌子,结果眼花了,不小心把透明塑料错看成了古铜铁片。”
谢慎醍醐灌顶,仿佛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并不再往深处纠结。
“老师,不是说去吃饭吗?”
“嗯……我去拿一下包,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说完,她拎起脱下的白大褂,心不在焉地朝着门的方向挪动,谢慎虚虚向后撤一下,让出一条可通行的道方便她走出。
就在稀松平常的擦肩而过时,低垂着脑袋的曲善斜眼觑过谢慎的衬衫,近距离地观察那些排列整齐的纽扣——在明亮的走廊里,它们透出清白的光华,好似晨曦浮于海面的通明。
视线转眼即离,仿佛不经意地瞥过一眼,随后,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背影都堂堂正正。
谢慎一言不发,循着耳畔的簌簌脚步声追望,眼神里闪过得意洋洋的情绪。
曲善推门走进,合住门,衣服随手挂在空荡荡的铁钩上,提脚站定在铁皮锻造的储物柜前,拉开独属于自己的那只柜门,拎出搁置在其中的包。
正欲顺手将装在其中的饭卡捞出,手指意外碰触上一处锋利的边角,微微一怔,放它重见天日时才赫然发现是今晨那个疯婆子赠给她的平安符。
“姑娘以后如果是需要,可来西花山的牙山观来寻我,我乃派中道人,名曰‘四云’。”
曲善定定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端量手中的符牌,琢磨着此人的话是否真实可信,但眼下似乎只有这个办法可以一试,仅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拿定主意的一刻,她呼出一口浊气,重新将平安符揣进包中妥善收藏,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拉开门,踏出无其他人存在的房间。
走廊上没有人影,谢慎早已消失在原地,仅有高挂的灯兀自不动。
曲善揣着满腹狐疑,站在办公室的门前,梭巡一遍里面的环境,独留在台电后打印纸张的张扬一个人,“谢慎人呢?他去哪里了?”
“哦他啊,刚才接了一个电话,”张扬走到打印机前,等着它出纸张,“估计是对方找他有点事,要我转告你他不去吃饭了,然后就离开了。”
“这样啊。”曲善恍然大悟,没注意到在听闻此话后她的肩膀都向下卸去一点力道,微微笑着,对张扬挥挥手,“我先走了,拜拜。”
张扬也挥挥手,催促着,将她往外面赶,“早点回去,拜拜。”
曲善转身,抓着包便大步流星地朝大门的方向疾步而去,不过她既不打算如张扬所想那般归家,也不打算按照王主任的建议去食堂混饭,而是要去向另一个地方。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周遭的高楼大厦折射着它的光芒,落在柏油马路上烧得滚烫。
曲善撑着一把遮阳伞,匆匆忙忙地站在路边,随手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待对方刹住脚后立即拉开车门,飞速钻入,“师傅,到西花山的牙山派。”
突然,司机笑出了声,回头望向不明所以的曲善,“姑娘,西花山好几年都没人去了,杂草长得都比树高,上山的路都找不到,你去哪里干什么?而且人迹罕至,你想回来都不见得能打到车。”
“西花山上不是有个道观吗?那个牙山派?”
“姑娘,你这消息真是不灵通,那牙山派好几年前就搬迁了,已经不在我们这钱宁市了。”
曲善错愕地望着司机,仔细端量他的面容又瞧不出刻意欺骗的意思,心中有些踌躇不定,不免怀疑起那个疯婆子是否是在拿她寻开心。
想着想着,垂眼刮过装有平安符的包——那符牌雕刻得极其精细,并非是流水线上的统一产品,若是那婆子在糊弄她,也不至于费如此心思。
司机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姑娘,还往那里去吗?我劝你还是别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地方。”
“谢谢师傅,”曲善谢过对方的好意,摇摇头,固执地说,“但我还是去一趟,那里……有一个我要找的人。”
“行吧,真不知道哪个人这么缺德把你骗到那里去。”司机正回身子,双手扶上方向盘,愤愤不平地唾骂几句。
曲善轻轻地笑一下,不再过多辩解一些话。
一脚油门踩下,出租车做一阵势不可挡的龙卷风,在拥挤的公路上见缝插针,奔着藏匿于林立高楼后的远山而去。
与此同时,在与曲善行程截然不同的另一边,谢慎此刻正站在一处日光昏暗的地方。
相较于钱宁市区在地上架只锅就能煎蛋的炎热不堪,这片区域的光芒照在皮肤上只发冷,森森然,仿佛那太阳不是寻常的太阳,而是散着幽幽寒气的明月。
谢慎负手而立,身上拢着一件宽大的黑袍,细看之下能瞧见绣在其上的雪莲纹路,精致且不张扬。
他目不斜视,提脚径直朝前走去,越过一扇石头堆砌成的高大方门,全然不见架在正中央的一只阴森森的牌匾——轮回司。
然而,就在他踏入轮回司的地域时,一个守在门前的鬼差骤然现身,持着的一把剑横在他的面前,泛起冰冷且嗜血的光泽。
“你是从哪里偷跑出来的鬼怪?竟然敢擅自踏进轮回司的地盘。”鬼差木无表情地瞪着擅闯此处的神秘人,厉声质问着,视线扫过谢慎藏于衣袍内的手,“你的身份牌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谢慎觑他一眼,丝毫不畏惧眼前随时都有可能挥下的利剑,声音与目光如出一辙的淡漠,“神界来者,找轮回司孟婆。”
“神界?”鬼差上下端量起眼前来者的打扮,看不出任何一点神明的模样,半信半疑地问,“可有凭证?”
谢慎一时无语。
“拿不出东西就快滚,轮回司和神界哪一个你都惹不起!”鬼差见他不动,断定他就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讥笑着挥挥手中的剑,威胁道,“你要是再不走,我这剑就要削过去了。”
谢慎说:“……多话。”
“你说什么?”鬼差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作势就要持剑砍来。
谢慎藏在黑袍中的手掌轻轻一翻,顿时,一道劲风猝然冲向鬼差的面门,毫不客气地将他掀飞三丈,剑端插进地缝中七寸才堪堪稳住身形。
“呸,”鬼差啐一口唾沫,如恶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遮掩在兜帽下的脸,“你还挺有两下子嘛,不过我也不会轻易认输。”
说完,他奋力拨出剑,一个箭步就朝着谢慎刺来,势必要斩下眼前人的头颅来泄愤。
不等他近身,谢慎慢条斯理地一抬手,掌心拍出一道气。
只见“咔嚓”三声轻响过后,飞过来的剑在虚空之中陡然折断,三块参差不齐的碎片向着地砖重重地落下,发出铮然的响声。
鬼差惊愕地望着一眨眼的功夫就仅剩残缺一截尚在手中的剑,恐惧充斥着他,他没想到谢慎的道行居然如此之高,生生毁了他的剑。
“该死!你——”他还想再说什么,牙缝里咬出三个字音,蓦地,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咽喉,脚尖缓缓飘离地面。
他拼命挣扎着,眼眶里的红血丝疯狂扩张,声音嘶哑,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脖颈,撕扯着一股圈在其中的力量。
“还望神尊仁慈,”就在这个倒霉鬼差即将撑不住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潜入谢慎的耳畔,焦急且恳切地说,“轮回司只渡生灵灵魂,鬼差若在地府死亡,只能灰飞烟灭……请尊神饶恕他一命。”
谢慎冷笑一声,手中的力道更加强大,逼得鬼差本就无血色的面容越发惨白,“轮回司教导无方,以致宵小之辈颐指气使,敢挑衅神明之尊,本尊即使不仁慈、不饶恕又如何?”
对方哑口无言:“……”
谢慎不依不饶,又紧接着逼问:“孟婆既然在此地,既见本尊被司中之吏阻拦,也不出手制止,你又是何居心?”
孟婆张了张嘴:“老妇……”
鬼差兀自竭力挣扎,挥舞着手脚,却自始至终都抓不到钳住他喉咙的大手,意识逐渐模糊,身体的痉挛也在缓慢消失。
“咔”的一声脆响,颈椎断裂的声音清晰地飞在空气中。
谢慎这才收回悬在半空里的手臂,面无表情地望向“咚”一下狠狠砸在地砖上的躯壳,下一秒,那躯壳失去了形体,退变成一堆黑漆漆的灰烬,朝着高悬在苍穹之上的冷阳飞去。
“孟婆,”他开口冷冷地说,“你还不现身?”
一瞬间,自一扇门内卷出一团暗色的云雾,携着一阵风,疾驰而来。
云雾在距离谢慎三丈的地方停下,所处的位置正好留有方才剑端刺入的狭长刻痕,深深地扎入其中。
当旋转的雾气散去,一位拄着黑木拐杖的老妇人跪拜在那里,卑躬屈膝着,长长的暗紫色外袍坠落在地,“老妇孟婆,拜见始祖。”
“历代孟婆在位不得超过三百年,有能力者可连任,”谢慎睨视着前倨而后恭的孟婆,平淡而威胁地讲,“你应该快要满年限了吧?”
孟婆冷汗直冒,火急火燎地认错,“老妇处事欠妥,今后定当整顿司中,对于此种恶鬼,绝不姑息,求尊神宽恕。”
“……平身,”谢慎淡淡,“本尊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管教你司中之吏,不过是收到殿中消息,地府多次有恶鬼出逃,为祸人间——你掌管生灵轮回之事,乃是转世脱胎的最后一步,理应清楚何处出现纰漏。”
孟婆吓得一激灵,一把几百来岁的老骨头撑不住身躯,“扑通”一下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光听着声音就觉得实诚,“尊神,此事绝非是老妇所为,还望尊神明鉴!”
谢慎缄默几秒,不开口吐出一个字,显然是在等着她自己道出事情的始末。
孟婆惊恐地吞咽一下唾沫,握着拐杖的手掌沁出一层冷汗,顾不得膝盖上传来的疼痛,继续说:“说来也奇怪,一般若当日有灵魂需进轮回,前一日判官司就会送来一份名册交由老妇,老妇则可提早安排相应的汤摆在奈何桥前。”
“可是最近却屡次出现怪事,每日核对完名单才准备的汤碗,总会剩下一两只在桌上,更甚时还有七八只。起初老妇以为判官司送错了名册,但那边重新审查过后竟然并无错漏,老妇深感大事不妙,当即将此事禀告了十殿阎王。”
“十殿阎王说什么?”
“这……老妇不敢深言。”
望着孟婆遮遮掩掩的目光,谢慎不用猜都知道那些屁股上坠着千斤秤砣的酒囊饭袋绝对没有彻查此事——一味地粉饰太平,只会加速辉煌殿堂的腐朽,当自欺欺人崩塌之际,蛇虫鼠蚁都将无处可藏。
“这地府迟早大乱,”他笑了笑,似有深意在其中,“你呢?此事事关重大,你难道就没有背着十殿里的窝囊废们再探查过吗?”
孟婆被谢慎放肆的言论吓得手里的拐杖都掐不住,“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咯噔咯噔地滚几圈,卡在缝隙里刹住脚。
确实,经历过数次改朝换代后的十殿阎王殿早已不复从前的清明,内外政务都堆一堆桌案,砌得看不见背后的十殿阎罗,成了肆意焚烧的火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知那些苦苦撑着沉重屋檐的石柱,何时才会倾塌。
“……老妇私底下确实查过,”孟婆幽幽地叹口气,顿了顿,语调严肃且凝重,“还请尊神移步屋中。”
谢慎眯眼,平静地注视孟婆有所忌惮的谨慎神情,隐约窥探出一丝棘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