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佛陀疑影六
即使曲善对荒无人烟有所心理准备,但当越跑越偏僻时,心中也不免咯噔一下,望着周遭的杂草丛生,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几分钟之后,出租车在一处空旷的废弃停车场刹住脚,风过高草,沙沙作响,不仅是人烟,就连飞禽走兽都难见一只。
“姑娘,到地方了,”司机拉住手刹,“嘎吱”一声,他端量一圈挡风玻璃前的光景,“嘶——真够荒凉顿的。”
“这里就是牙山派的……遗址吗?”曲善眨眨眼,望着窗外鸟不拉屎的景象,语调都透着不可思议。
“没有,这就只是山脚下,牙山派的道观还在山腰里,”司机笑了笑,抬手指向玻璃窗外的一条早已被遮蔽的羊肠小道,“前面的路不好走,车过不去,但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道观的侧墙,围着那墙转一圈就能看见大门了。”
“好,谢谢师傅了。”曲善付完款,推开车门朝外挪,顺手撑起铁柄冰冷的遮阳伞。
司机摆摆手,开着车,飞速照着原路返回,卷起一阵飞扬尘土。
这里……真的能生存吗?荒野求生还差不多。
望着四周能轻而易举地漫过小腿的摆动野草,曲善牙疼地咧嘴,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接着,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循着司机所指的方向,从尚且还剩余一点路径痕迹的土路向上攀爬。
她拾起一根折断的树枝,拨开脚边的草,仔细分辨脚下的路,在杂草的王国里跋涉,身影缓缓钻进一片自由生长的茂盛树林,逐渐消失在重重树影里。
然而,她没有留意到,就在她踏入林密林的一瞬间,放置在包中的平安符蓦地震颤一下,雕刻于其上的刀纹闪过一道暗淡的光。
时间流逝得飞快,高悬于顶的烈日逐步西斜,拉长揉细万事万物踩于脚底的影子。
曲善沿着小路向上行进时,丝毫不觉得炎阳或是运动能产生燥热,反而哆嗦几下嘴唇,冷得搓一搓胳膊,挡住太阳的伞也在不久之前收起。
“……这里怎么阴森森的?”曲善站在一棵树下歇脚,仰起头,望向高耸树木里重重叠叠的罅隙的苍穹,眼前阵阵发晕,“还要走多远啊?”
她无力地倚靠在树上,伸手在包里摩挲几下,拎出一袋饼干来恢复能量,心里暗自庆幸身边还有些口粮,“刺啦”一声,撕开塑料包装,三下五除二就消除得一干二净。
忽然,一阵猛烈的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吹掉了她摇摇欲坠的发绳,散开她满头轻柔的发丝。她抬手挡住眼睛,蹲下身躯,另一只手在稠密的杂草丛中摸索。
风止住,她也顺利找到发绳,飞速扎起一个低马尾。然而,当她再度抬头时,眼前望不见尽头的密林陡然一变,具有年代感的青石板铺出数十丈,劈开一条直通向前方的羊肠小径,尽头则落于一座红墙青瓦的道观下,犹如乍现的海市蜃楼。
好神奇,那就是牙山派的道观了吗?
曲善如今对科学价值观都解释不清楚的东西不再大惊小怪,面容不见一星半点的变化,平静地审视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吸了一口气,“看来那个疯……四云术士还有些不可小觑的真本事。”
当她第一脚踏上石板,周遭拥挤的草木像是有灵性似的,瞬间散开,她微微一怔,眯眼投去探究的目光,隐约看见一点露水凝合在叶片之上,可是钱宁早已有十天半个月没下过一滴雨,甚至连乌云都不屑于飘来一片。
这些露水又是从哪里来的?人为浇灌的吗?
曲善疑惑着,越看越觉得怪异,俯下身,指腹正欲触碰那一滴晶莹剔透的水。
“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突然,一道含笑的声音从曲善的头顶传来,是个低沉且年轻的男声。
曲善的动作猝然一凝,猛地转过头,视线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温和如三月春风。没料到居然还有人和她同样前来此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仰起头端量着他。
眼前人剑眉星目,薄唇两片,面容亦如他的声音一样温和,穿着一件印有字母的黑色短袖,衬得他皮肤白皙如瓷。
他见曲善直勾勾地盯着他出神,也不恼火,自顾自地说:“有些东西不能瞎碰,否则会丧失性命,比如南方地区的见血封喉树和漆树,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它们都曾杀死过人。”
“谢谢提醒,”曲善缩回手,心有余悸地刮一眼兀自躺在叶片上的水珠,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角,“你也是来这里找道士的吗?”
对方一惊,错愕地看向曲善的脸,“道士?”
“前面不是牙山派的道观吗?”曲善抬手指向青石板前方的那一所道观,扭头问,“你难道不是吗?”
“谁对你说那里是牙山派的?”
“出租车司机,他把我送到西花山的山脚,给我指的这条路。”
“西花山,西花山……”对方喃喃着,眉头逐渐蹙起,眼中缓缓浮现出疑惑的情绪,半信半疑地追问,“你确定是西花山吗?”
“嗯,”曲善狠狠地颔首,“我看过车载导航,确实是进了西花山的范围,这点绝对错不了。”
“那就奇了怪了,”男人不解地摸摸下巴,意味深长的目光越过曲善的肩膀,投向不远处伫立着的建筑物,“那里并不是你想要去的什么牙山派,而是几百年前就建好的孔雀明王殿。”
曲善愣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
男人一耸肩,“你可以自己去看,牌匾上挂着五个大字,从右至左写着——孔雀明王殿。”
曲善连忙提脚朝那里奔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踩过青石板,飞速抵达了朱红涂漆的木质大门前,仰头望着高挂的牌匾,果真如那个男人所言,确确实实是好清晰的“孔雀明王殿”五个硕大的字。
但是她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她明明是按照司机所指的小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而且那条路没有任何岔口,她绝对不可能走错。
背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曲善不回头,只是仔细复盘着事情的所有脉络——如果方向没有错,难不成是那个司机故意给她指了一个错误的位置吗?
“看到了吧,是你来错地方了,”男人站定在曲善身侧,双手抱胸,洋洋得意地冲曲善一挑眉,“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下山去,否则等天一黑就更加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曲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言辞,脑中卷起一场强烈的风暴。
男人见她不回答,提脚在四周挪动,时不时拨弄一下台阶上的石头,也时不时伸手摸一把摆放在两侧的石雕孔雀,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
良久之后,曲善陡然开口,眼睛凝视正抚摸孔雀头颅的男人,“牙山派和孔雀明王殿在一座山上吗?”
“怎么会呢?”男人笑了笑,指腹一寸寸滑进孔雀的眼睛,“孔雀明王殿在东,牙山派在西,东西本就相对而生,怎么可能会连通成一座山呢?况且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存有一样,必定不会再诞生第二样,万事万物都逃不开这个道理。”
“那你呢?”曲善的眼一眯,目光顿时锋利如刀刃,声音也冷冷然,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又是人……还是恶灵?”
一句话,登时激起千层浪,在孔雀明王殿前久久散不开。
男人的动作猝然一凝,脸上挂着的笑意霎时间烟消云散,连同初次展现在曲善眼中的温和也消失不见,厉声问:“你知道恶灵?”
曲善不应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冷笑。
两人隔着虚空相望,风骤起,卷几片落叶飞扬,又骤停,青叶坠下的声音无人去听。
然而,男人只道;“小姑娘,你真不简单。”
“你也不简单。”曲善一动不动,讥讽着,唇边的冷意不减淡,“孔雀明王殿前不见敬畏,你看起来……是个难对付的恶灵。”
“我叫许行舟,并非你口中恶灵,”许行舟倚靠在石雕旁,听闻曲善更加冰冷的语气,他低头不怒反笑,颤抖自两侧肩膀逐渐蔓延至全身,“至于我为什么不敬畏,只因我对盘腿的秃驴们没有任何好感,仅此而已。”
好嚣张。
曲善眉毛一剔,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没点正行的许行舟,“但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人,究竟是道士?还是什么?”
“勤勤恳恳的公务员而已,”许行舟顿了顿,抬手遥指暴露在大亮天光里的苍穹,“不过我在那里工作。”
曲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堂?”
许行舟牙疼地咧嘴,恨铁不成钢地瞪住曲善,眼里冒出嘲讽的光,“那是金发碧眼的说辞,你应该称之为九重天。”
“啊……”曲善醍醐灌顶,拉好长一串音调,语气却平平,“神啊?”
许行舟嘴一撇,似乎对她近似叶落湖面的情绪极其不中意,淡淡地问:“小姑娘,你是谁?”
“一个混吃等死的事业编,来这里找个道士算命而已。”曲善回答。
“就这样?”许行舟摇摇头,显然不信曲善的话,“你连恶灵都知道,怎么可能如你口中三言两语这样的简单?”
曲善一耸肩,“……你爱信信,不爱信不信。”
许行舟冷笑一下,转过身去,面对紧闭着的朱红木门,上面的油漆崭新,扣门环锃亮光滑,应该是不久之前刚翻修过一次。
曲善见他对眼前的孔雀明王殿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也提脚缓缓靠近,盯几眼摆放在两端做镇宅神兽的石雕孔雀,虽不是寻常可见的石狮子,但威严与庄重不失一分一毫。
她拾阶而上,越过正隔着三四米的距离观察大门的许行舟,缓缓行至扣门环的正前方。
“你还不走吗?”许行舟的目光从翻修的建筑落于曲善的后脑勺,好心地再度提醒道,“现在不下山,等下就回不去了。”
“你说你是神,既然如此,应该不介意在离开的途中捎我一段路吧。”曲善的口气不是在询问,更像是在通知,她好歹是魂穿过一盏灯、和始祖有过交集的人,多多少少也算是见过世面。
“我凭什么要捎上你?”
“始祖。”
就在曲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许行舟的脸色忽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清晰可见的汹涌错愕占据了他的面容,下一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死死捏住曲善的肩膀,“你为什么会知道始祖?”
“嘶,”曲善吃痛,下意识地挥去手,狠狠地拍向摁住她肩膀的手掌,“啪”的一声,脆且薄,“你抓疼我了。”
许行舟不愿松手,即使生生挨下一掌,也不见施加的压力散去一分一毫,急切且冷漠地追问:“你怎么会知道始祖?”
“松手。”曲善忍着肩膀传来的刺痛,咬紧牙关,仿佛是在下达一份最后通牒。
“回答我的问题。”许行舟不听,继续逼问。
听到这样的语气,曲善也不甘示弱,怒火霎时间从心底来,一脚毫不犹豫地踩上身后人的鞋尖,力道之大,连石头都要裂开一条参差不齐的缝隙。
许行舟倒吸一口凉气,飞速抬起另一条腿,向着曲善的腿弯一击,顿时,曲善的膝盖重重地砸在石板上,光是听着那闷闷的巨大响动,至少连骨头都要碎。
曲善疼得眼角挤出少许生理泪水,润湿了眼眶,她挣了挣,咬牙切齿地扭过头,仇视的眼神刺向仍旧押住她肩膀的许行舟,凶神恶煞地讲:“我应该穿双高跟鞋才好,在你的脚上开一个洞——你说你是神明,但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披着一张和善皮面的恶灵。”
许行舟毫不在乎她的辱骂,只是一本正经地问:“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究竟是谁?”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此前发生在曲善身上的种种荒诞离奇的事情通通涌上她的心头,凝聚出一根致命的导火索,而身后人好似对待犯罪者的审讯,则成了最后一团烧着的火焰——火焰、引线、炸/药……崩塌掉曲善遮掩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天生的反骨冲破枷锁,挣扎着,挑衅地讥笑着,一口气讲完所有在困扰住她的人和事,“我不仅知道恶灵、始祖,我还知道太周、明真司命……还有南斗六星黯淡。”
许行舟闻言,顿住,显然没有料想到曲善能道出这么多的事情,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随后,他回神,空出来的左手一摊,幻化出一柄锋利的短刀,明晃晃的日光照于其上,折射出一道忽闪且刺目的白光,冷若冰霜地讲:“小姑娘,你以人类之躯触及三界之事,既知恶灵,又晓始祖……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容你了——抱歉。”
那刀面的光一闪,投向曲善眼前的高门上,径直落入她的眼睛。
她微微一怔,接着,用尽全力去挣扎,先前拍击过许行舟手背的左手化作一阵劲风,破开无遮无拦的虚空,毫不犹豫地再度袭去。
然而她不知道,此刻她的掌心里骤然浮现出一道复杂的阵法,呈不可觉察的暗色。
当她的手掌刚接触上许行舟的手,后者的身躯忽然一颤,宛如千万道天雷轰下的剧烈钝痛自手背攀升,沿着肌肉与骨髓的路线高亢前行,麻木掉他的行动能力。
一时间,许行舟嘴角的冷笑赫然烟消云散。
他立即缩回异样的手,释放掉曲善,方才变出的短刀在左手掌心瞬间消失,飞速掐一个诀,心狠手辣地拍向自己另一侧的肩膀,一道耀眼的青光铺开又消散,而他垂下的手臂不受控地痉挛阵阵。
曲善趁此机会猛地站起,一把推开厚重的朱红大门,隐藏于后的光景登时走漏进她的视野里——四合院的模样,灰色的方砖一片贴着一片,铺满整个区域,三面各建起一座古色古香的房屋,正前方的屋舍里隐约能够窥见一个雾蒙蒙的身影。
许行舟见此情形,突然大吼一声,严肃地强调道:“不能进去!”
她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也懒得理会前方是否有更厉害的危险,强忍住双膝与肩膀的疼痛,左脚紧跟右脚跨过十公分左右的门阑,跌跌撞撞地朝一只巨大香炉后的正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