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佛陀疑影一
曲善的手里欠一大堆病历,飞速查完房就冲进台电前与之死磕,手指头都快要在键盘上摩擦出火星子,劈里啪啦着,堪比菜市场宰肉的剁砧板声。
“我说前面那位大祖宗,你要是下手再狠一点,我都要替你的键盘报蓄意谋杀的警了。”刘含受不住,苦着脸从台电后露出两只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曲善的后脑勺。
曲善巴不得找地方休个十一小长假,只恨天不允许,一年到头她朝王主任递七八次年假条都被残忍地打回来,还无情地在末尾写上大大的朱红字——想得美!
她拎包走人的心都有了,拖着阴沉的脸回头看刘含,破罐子破摔地讲:“你快去,我想休年假了,你要是不去我就对着你耳朵敲键盘。”
“想得美”主任耳朵灵敏,分分钟都能捕捉到曲善的每一个偷奸耍滑的时刻,可谓是“情报局雷达”。他抱着一堆需要签名的质控病历走来,再次吐出他冷若冰霜的话,“想得美。”
曲善磨磨牙,眼中冒着火,“为什么不给我批年假?医院有明文规定,对不同资历的医护人员都有相应的假期,照着我的那一档去看,比十一小长假都还多出四天。”
“你第一次跟我请假是一月份,春节刚放完你好意思请假?第二次跟我请假是二月份,理由是情人节单身太寂寞,见不得病房里驱寒问暖的全年龄情侣,一丁点都不正儿八经,我能给你批?第三次是妇女节,院内领导搞女职工联谊活动……”王主任仔仔细细地与曲善算总账,顿一下,倏地眯眼,“你觉得我应该给你批哪个月的假?”
曲善:“……”哦,是我的锅喽?
“老师,字我都给你签来了,”谢慎拎着两本塑料外壳的病历夹走进,随后递给曲善,“8床说他出院前想要你给他写个慢性病申请书。”
“高血压没有、心脏病没有、肝肾功能都只是轻微异常,我给他写了都是浪费审核员的时间,”曲善接过,下巴点一下身边的空座位,示意谢慎坐下,利索地翻一遍出院时需要签名的地方,“做的还不错,没有漏掉地方——来,我这里有一袋饼干,你拿去吃。”
说完,她将病历“啪嗒”一下合起,卷一阵人造的风撩起耳畔的碎发。弯腰,伸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拎出一包尚未拆封的夹心饼干。
谢慎盯着递来的饼干袋,像是超市按重量称的,正欲拒绝,“我……”
曲善不等他把话讲完,径直塞进他的手中,笑着,大大方方地讲:“这是你帮我做事的报酬,虽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但我在儿科轮转的时候经常用这种饼干哄小孩。”
所以,她是把他当成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了吗?
谢慎低头,手指摩挲着掌中的塑料袋,轻轻摁一下,它就“咔嚓”响一声,像是在闹他玩。可是,他的年纪比曲善转世几十轮还大,是众神碰见都要毕恭毕敬地叫始祖的身份。
“你要是不喜欢,我这里还有其他口味,香草啊,巧克力啊……”曲善继续在巨大的白色塑料袋里面翻翻找找,哗啦啦的,“哦,我这里还有个果冻,牛奶味——也给你算了。”
她像个旋风,再度抢在谢慎开口之前,一把塞进他手中。谢慎望着手里多出的两样零嘴,眼角几乎不可察地抽动几下,更加确定曲善是将他当成小屁孩看待了。
“等下有个会议需要我到场,”王主任一边在病历中的科主任那一栏签上自己的姓名,一边拎着手机从椅子上站起,“你们还有什么拿不准的病人需要我看吗?”
几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快些走,你们几个好早点下班是吧?”王主任斜眼刮过几人暗耐兴奋的面容,最后,目光定格在曲善的脸上,“尤其是曲善,就等着跑回家逍遥快活是吧?”
眼见被戳破自己的心思,曲善干笑着,打死都不承认这桩事,“这哪能呢?我手里的活都没干完。”
王主任冷漠地看她,满脸写着“你看我就信不信吧”的话。曲善被这刺人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慌,张嘴想要说些话来挽救自己的形象,可惜王主任不给她机会,手里的笔摁一下,扣进胸前的口袋,一转头,火急火燎地走出门。
刘含眼睛一瞥,盯住了对面正掂量手中零嘴的谢慎,疑惑地问:“谢慎是吧?你怎么会想着来我们医院见习,按理说大家挑医院不都是热衷于到资源更好的医院吗?”
张扬捋一下手中的化验单,转头抢在谢慎回答之前说:“人家一进门不就挑明了吗?是冲着曲医生来的——同学,你要是再早个几年见习,就能在上级医院跟着曲医生学习。”
曲善摆摆手,不认为有人会如张扬口中所说,为了一个人而放弃一个机会,“不可能,我又不是什么业界大牛,连我们市里的几所医学院都没有向我发出过任课邀请。”
遽然,处在话题中心的谢慎意味深长地注视曲善,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藏匿住大部分情绪,一本正经地开口:“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曲善本想再多拎出几点来佐证不可能之处,结果被正主轻飘飘的一句话一搅,临到嘴边的话全散了。
好诡异的措辞,跟“宝贝,我是真的爱你”有异曲同工之妙,全然不可信。
反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刘含,笑得眼睛都眯起,视线在眼前的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言情剧的老土套路有朝一日能照进现实,虽然主角不是她,“哇呜,小孩你好会哦。”
好不能理解。曲善扶额,一个头两个大,“这孩子开玩笑呢,就你当了真。”
倏地,一群燕雀“唰”一下掠过窗外,抖掉几片灰白的羽毛,谢慎的脸上原本还有些笑意,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猛地回头,视线直勾勾地盯住被窗框围住的四四方方的苍穹,隐约窥探出在不远处,一团散不开的暗红色烟雾萦绕在空中。
“紧急通知,钱宁地铁一号线大学城至胜利丰碑下行区间两列车发生追尾事故,请各科立即派遣医务人员前往,展开救援工作。”下一秒,护士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情紧张地扫视坐在办公区的几位医生,飞速将上面紧急下达的通知念给众人听。
曲善吓一跳,连忙捞过搁置在桌上的手机查看消息,果不其然,院内大群中已经将此事强调了三遍,催促着各科主任立即返回科室,带领科室成员迅速前往停车场集合。
刘含眉头紧锁,盯着群中不断跳动的消息看,“那条线上几乎都是前往商业区进行消费的大学生,日常载客量便多,就算是保守估计,受伤人数也不会低于百位数。”
王主任在会议室里凳子都没坐热,闻见紧急通知后风风火火折返回来,一双泛黄的球鞋都要被他跑得脱胶,刚冲进办公室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派兵遣将,“除了今天在科室值班的张扬,其他备班的医生立即跟我去支援——包括下夜班的曲善。”
所有人都不再嬉皮笑脸,立即站起身,“明白。”
护士长做事雷厉风行,跟龙卷风似的,曲善他们前脚刚迈出门,她后脚就收出四只急救包一个接一个递过去。
王主任站在门前抵着,冲脚不沾地的几人吼道——
“都别磨蹭!”
“快点跑过来!”
刘含背起包,脚下踩一双低跟凉鞋,咬着牙,啪嗒啪嗒地跟上冲锋在前的陈主任。
曲善背上背一只沉甸甸的包,手里又攥一只要交给王主任的包,临走之前还不忘从门外探头,对坐在办公室一动不动的谢慎叮嘱,“你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谢慎坐在椅子里,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错愕的表情。
曲善话一讲完,顶着王主任让人喘不上气的唾沫星子,飞速追上大部队的脚步。
谢慎再度扭头,回望仍旧盘旋在空中的奇异云雾,目光中一闪而过复杂的情绪。簌簌的脚步声在办公室里响起,张扬循声望去时,只撞见一片在门中转瞬即逝的衣角。
张扬猜测他是要回家,没有开口,只是扫一眼后自顾自地关注地铁相撞的最新消息。
走到尽头时,一间库房赫然出现在谢慎眼前,他不刹住脚,一把推开门,下一刻,周遭的环境陡变,身影便出现在被警方层层封锁的地铁一号线的现场。
浓烟弥漫,呛人的气息遍布整个区域。随着大批消防与警察的介入,受困在此的群众逐渐被安全转移出车厢,惨白着一张脸,朝着出口的方向挪动。
“妈,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没有人看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见了!小军,小军——”
“张美宁,张美宁,你醒醒啊!医生,有没有医生啊!救人命啊!”
此起彼伏地呼叫声响彻人潮汹涌的等候区。
一旁穿着整齐的警察站在中央维持秩序,见谢慎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外推,“先生,请立即往前面走,到安全区中去。”
谢慎回头,一阵阴邪的风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一眨眼,飞速掠入燃着滚滚浓烟的地铁中。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睛猝然一眯,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厌恶的暗芒,低声呢喃着,“畜牲道溜出的恶灵居然也敢在神明眼前放肆,不知死活。”
“先生,先生?”警察扯不动他,怔了怔,诧异于他对于眼前状况的反常淡漠。
谢慎轻轻挣开眼前人的手,眼睛直视对方探究的视线,四目相撞时,警察的表情顿时凝固,呆呆地与他对视,只听谢慎张嘴,不紧不慢地蛊惑道:“你没见过我,继续救下一个人。”
警察像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乖乖地点点头,僵硬地转身,然后,他的眼睛从空洞倏地一变,亮起光,好似短暂遮蔽住他视野的黑幕被撤走。
他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脚下停顿一秒,接着,听见跌倒的响动,迅速跑向不远处的一位站立不住的女学生。
谢慎不再关注这些仅需专业人员就可办妥的事情,提脚,追着恶灵钻入的方向而去,毫不犹豫地跳进车厢中。
车内的照明系统损坏,忽闪忽灭,烟尘颗粒浮在空中清晰可见,不停有救援人员空着手进来,再搀扶着惊魂未定的人出去。
谢慎越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避开过路之人,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不轻不重,影子随他一同前行。走着走着,他发现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吸顶灯闪动的频率逐渐加快,似乎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性。
他木无表情地盯着高频率闪烁的灯,冷淡地讲:“原来藏在这里。”
哗啦啦!
一阵来历诡异的狂风骤起,掀起不知何人撒落一地的文件,劈头盖脸地刮向谢慎。
谢慎站定在原地不动,直面那风的肆虐,脚步未曾后退一寸,眼皮也未曾如此。但就在这不明的风中,一只隐匿其中的锋利利爪突然出现,毫无手软地直逼谢慎的面门而去。
“好差劲。”他冷哼一声,手掌一抬,聚起一股无形的力量与利爪对冲。
霎时间,一道势不可挡的强风向四周横扫而去,轻而易举地将厚重的车身划开两道平整的长痕,卷起包边。
逐渐,谢慎占了上风,那爪的主人见在谢慎身上讨不到好处,立即转变硬刚的方针,收回手,调头就要逃出此处。
“你觉得,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谢慎自然不得让它逃脱,一抬手,凝聚起一层牢不可破的方形屏障,封住恶灵所有的出路。
哐当,哐当,哐当。
恶灵疯狂撞击着淡黄色的屏障,荡出层层叠叠的波纹,可惜不论它如何努力,即使头晕眼花也没能将其破开一个逼仄的缺口。
“你逃不掉的,”谢慎虽说笑着,但眼中尽是寒意,望进去就是刺骨的冷,“既然地府失职,让你侥幸逃脱,那就只好由我来清除余孽了。”
恶灵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也不再白费力气地去撞屏障,眼下它唯一的出路就是打败面前的这个人,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蓦地,车顶的灯在爆闪后“砰”一声熄灭,漆黑中,大战一触即发。
谢慎的面容上丝毫不见慌张,从容不迫地抬手掐诀,就在一道金光显现的同时,光影之下,先前那只尖锐的利爪直直刺向他的眼睛,状如妖魔之手。
金光一动,挡在谢慎身前,径直化作一支明亮的箭矢,刺穿迎来的利爪。
“啊!”恶灵惨叫一声,声音凄厉,猛地缩回中箭的掌心,隐下去的身形随着力量的流逝而缓慢显现。
谢慎终于看清了它的灵体,乃是一只已经妖魔化的狐狸,因染着恶气,它的毛色不再如死之前那般鲜艳,而是暗淡的红,近似风干的血凝块的颜色。
恶灵的两只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五米之外的谢慎,仇恨淹没了它的清醒,恨不得将后者碎尸万断。看着看着,它呲牙咧嘴地示威,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爪子在地上摩擦几下。
瞬间,周遭的纸张漫天飞舞,遮挡住谢慎的视线。就在此时,恶灵趁机飞速奔去,张开坠着唾液的獠牙扑向前方的谢慎。
纸张坠下一寸,谢慎的眼前乍现一张深渊巨口,他一个闪身,轻松避开,在恶灵尚未反应过来时一把钳住它的脖颈,扼制了它的行动。
恶灵悬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四只爪子疯狂踢踹,可惜都是徒劳,压根伤不了谢慎一寸皮肤,不过是搅动一方气流而已。
谢慎不松手,闭上眼,嘴里默念着复杂的咒文,接着,他的掌心猝然亮起一道温暖的莹莹白光,并且逐渐扩大,光芒也逐渐刺眼,在恶灵歇斯底里的垂死惊叫中拢住它的整个灵体。
顿时,整个车厢透出难以忽视的耀眼光芒,淹没笼罩区域内的一切事物。
待白光散去,恶灵也化作纷纷扬扬的暗红色粒子,消失在世间。
处理完毕,谢慎收回手,不紧不慢地摸出一张卫生纸擦拭掌心,遽然,他的耳边飞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远远撞见穿着显眼白衣前来探查的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