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勇士仓鼠
话音刚落，餐桌上的讨论戛然而止。
聊着天的大人们停止了交谈，有点糊涂的奶奶对着电视里播放的小品碎碎念。
薛灿狠狠的呛了一下，旁边的薛晓赶紧帮她拍后背。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陈万宁，想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然而对方的眼神里只有自信和坚定。
陈万宁会心一笑，说道：“我明白，现在的市场不比以前，老牌题材不受欢迎了，但我大学毕业之后用了两年时间观察，我认为七情六欲扎根于人们的内心，只要主旨核心积极向上，该上猛料就要上猛料，当年的三级片也是这么火起来的，我相信市场，是有眼力见的。”
……
虽然事不关己，但薛灿突然的、莫名有种被当众处刑的凌迟感。
她努力的回想当初对方和自己“谈恋爱”的零碎片段。
似乎稍有些‘不正常’，但也在‘能够理解和解释’的范围内……这个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写黄-色小说的？
薛灿下意识看向了父亲薛青史，她自小就无比惧怕他。
只要成绩略微差一些，就要挨上昏天黑地的打和劈头盖脸的咒骂。也是如此，她才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不过即便这样，在她眼里薛青史仍然是个明辨是非的人。
奇怪的是，父亲对此没有一句评价。
她的姑父倒是忍不住插了句嘴，“你这样不行的，网络市场严打，这种作品都过不了审查，你写作两年，总该知道这些吧。”
“哈哈，只能说现在的审查机制有问题吧，这些人的工作能力差劲，却总是严格要求创作者，唉，这让我想到了非常有名的一位女作家，写的作品好正经，好浪漫，然而现实生活小三上位，真是世风日下。”
陈万宁一边说着一边叹气，仿佛一匹郁郁不得志的千里老马。
林简琴坐立难安了。她想转移话题，又仿佛想要求证什么似的，“那个，小陈啊，你写文章挺不错的……但是是兼职对吧？我记得你爸爸说过你毕业之后考公务员了呀。”
陈万宁很直接的摇头。
“虽然，家父是这么安排妥当的，但我个人也有个人的想法，创作是我青春期就萌发的梦想，所以成年后我就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完成我的作品。”
林简琴的心沉到地底。
无人再挑起话题，饭桌上氤氲着诡异的沉默，似是没有人料到这样的场面。
陈万宁大抵感到一丝尴尬，知道自己写书会引发争议，但又很圆滑的挑起下一个话题，“那个吧，其实我跟小灿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也不太知道她的近况，还想问问小灿是做什么工作的。”
薛灿低头快速扒拉饺子的动作停止，如同被提问到的倒霉后排学生，想起陈万宁的五十多个老婆，还要被迫面对年级主任“it""syourturn”这种宿命感的效果。
她只能喝一口水，做好讲出被全家人鄙视的职业的心理准备，磕磕绊绊回答道：
“我……在一个艺人经纪公司上班，平时写写稿子，做点案头上的工作……有时候还拍照片。”
她想尽力解释的简单些，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却被杯子放在桌面上的脆响声打断了。
“看，我知道了，我猜就是那群娘炮小男人，”陈万宁脸上明晃晃写着果然如此，“其实见面之前我跟咱同学打听了一下，起先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猜中了。”
“什么？”薛灿迟钝的反应了会儿。“你打听过我？”
陈万宁揉了揉鼻梁，一副头疼的样子。
“嗨，我知道你是喜欢那些明星、迷醉在花花世界里才会从事那种行业，但是呢，等你们女人年纪大了点，就知道男人还是要阳刚的好，这种搞男团的小男人，我一个能打他们十个！真要不得的。”
话音刚落，正统男团粉丝薛晓突然火起，她直直把筷子撂下，“等着，你说谁打不过你？你最阳刚？”
“晓晓，怎么说话呢。”叔叔嗔怪道，“小孩吃完饭就回屋背书，别跟着瞎掺合。”
陈万宁恭顺的顺着说下去。“是呗，小女生最听不得实话，你还上高中呢，好好学习才是。”
薛晓显然已经被激怒了，对着陈万宁怒目而视。
但又可悲的担心自己花上百块买杂志的事情被在座父母发现，最后只能憋屈闭嘴，脸涨得通红。
陈万宁潇洒起身，“行了，我好男不跟女斗，看大家都吃好了，我帮忙收拾一下桌子吧。”
他拿过周围的盘子就要去洗，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
“你别忙活了，我来吧。”薛灿认命的把人拦在面前。
陈万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她调皮挤挤眼：
“行吧，那让给你了。”
。
寒风肆虐，爆竹声提前在9点就炸响，不只是哪家的孩子格外心急。
老家的里屋仍旧干净温暖，薛灿找了块毛巾擦着冰凉的手，跟厨房的盘子对抗完后总觉得浑身发冷。
她把老旧的黄色小吊灯打开，太奶奶仍旧在安稳的睡眠里，没有丝毫睁眼看看‘女婿’的迹象。
在薛灿的印象中，太奶奶很早之前就躺在这里。
她暑假有空会过来陪床，那时她还上高中，疲惫又无聊，整个暑假便陪坐着看完了绝命毒师整部美剧。
太奶奶也在看，但她的眼神迷茫，很明显看不懂。
有的时候薛灿入迷了，惊叫着让太奶奶也看看被主角‘一不留神’就干掉的boss，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薛灿出神地坐在床的一侧，整个房间没什么变化，却突然注意到角落多了一个笼子。
她好奇的走过去，发现了一只橙白相间的仓鼠。
它长得一脸蠢样，正对着饮水头舔来舔去。
是谁养在这的？
她的心头莫名一松，用手去触碰仓鼠，却被锋利的牙齿狠咬一口。
薛灿下意识把手指缩回来，破皮了。
仓鼠不以为然，继续喝水。
薛灿瞥眼看见旁边有只桶，写着鼠粮，便拿了一些倒在手里，仓鼠舔舔她的手心，然后抱起一粒玉米啃咬。
她沉迷的看着，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起。
“小灿。”陈万宁站在不远处冲她招手，食指捏起附近果盘里的一颗圣女果，慢条斯理的放进嘴里咀嚼。“你过来。”
薛灿莫名其妙，站起身走到客厅，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姑姑和叔叔一家已经离开了。
她有些心神不宁。
母亲父亲围坐在一起，旁边的沙发上是爷爷奶奶。
奶奶有点糊涂，一脸笑意的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女。
陈万宁把手放在裤兜里，不疾不徐的问她，“你什么时候辞职回老家？”
薛灿没听懂，“什么？”她感觉今晚自己就像个听障人士，几乎对陈万宁的每句话都要缓三秒才能理解。
陈万宁一笑，把眼神交给其他方向，“其实小灿啊，我不是很嫌弃你的工作，但我家里人将来总归颇有微词，但二老总体上是对你满意的，所以只要你辞职陪我在老家，其他都好说。”
薛灿扭头看着父母，林简琴像是愧对她似的把眼神转向一边。
薛青史喝了一口茶，眉头锁的像皮筋一样紧。“薛灿你过来。”他说。
这在青春期的记忆里是挨揍的前兆。
薛灿心里一紧，沉重的挪过去。
“你三月就回家，把职辞了，回来跟小陈结婚。”薛青史单方面宣布，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薛灿懵了，但是望着父亲铁青的脸色，她却不敢顶撞。
大概是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建设，她僵硬开口，“我，不太想结婚。”
薛青史慢慢把眼睛抬起来，凝视着她。
薛灿感受到了同过去一样的威压，她低头像过去被罚站一样，僵直的站着望着那个茶杯的边沿，一根茶叶正顺着杯壁缓缓落下。
空气陷入沉寂，薛青史突然开口说了一句，“那你就走吧。”
薛灿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什么？”
“你知道我跟你妈妈，因为你25岁都不结婚整天被邻里街坊笑话吗，我们薛家的脸全被你一个人丢光了！今天你居然还是这态度，这样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薛青史语气沉重，“赶紧滚吧，这个家不是你的。”
薛灿感觉胸口一滞，“……爸爸，你是认真的吗？”她突兀的回想起来过去被薛青史赶出家门的经历，仿若昨日。
“我在问一遍，今天陈万宁就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说个准话，你结婚吗？”
薛青史又问了一遍，林简琴拽了拽他的胳膊，似是嗔怪。
薛灿看了一眼林简琴，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崩断了，她低头说出了自己此生最有勇气的一句话。
“那我就干脆滚吧。”声音很小，但已经是极限挑战。
薛青史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薛灿望着父亲，心里那股儿执拗的劲儿突然就上来了，就像豌豆藤的筋，不合时宜的坚韧不拔。
她不发一语，打算转身离开，却突然被一只横过来的胳膊拦住，又重重的坐下。
下意识一转头，一个高高扬起的巴掌准确的落到了脸上。
热暴力。
来自25岁。
她的眼睛里活跃的冒出一串金星儿，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左眼陷入一阵剧痛，她喘了口气，回头又很不小心对上了震惊的陈万宁的眼睛。
得，丢脸大过痛楚。
林简琴直接站起来嚷嚷，“薛青史你疯了吧，你居然还打你闺女？！”
陈万宁站起身，拽住要来扶女儿的林简琴，他说，“阿姨，这种事情就让他们父女来处理，您这个时候不要掺合──”
薛灿听不下去了。
她甩开手，就像回到高中的八百米体测跑道上，她飞快的回屋抓起羽绒服和行李箱，像一个敏捷的鹿。
然后拐个弯，卑劣的牵走了太奶奶的床头的仓鼠笼子，以及里面张皇失措的花斑色仓鼠。
太奶奶，对不起！
但是行李，食物，宠物，所有元素都有了！
十三岁就在幻想的大逃亡，在二十五岁终于实现！耶！
出逃的豌豆公主寒风中奔跑着举起双手，仓鼠吱吱吱乱叫。
然后她衣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
薛灿心中警铃大作，把手机屏幕竖起。
像是恐怖片一般的两行横在眼前。
【你的p图我收到了，但是密码呢】
【密码都还不给我找到，贺年微博叫我怎么发？】
是主子的消息。
公主被立马抓回到现实。
薛灿忍不住回头望去，距离不出三十米远的那个家里，还是灯火通明，无人追出来，或者是无人追上她。
事隔十年，她好像走出了这个小城，又好像完全没走出去。
她只好蹲下，后背靠着一块冷墙。
她给程潇云发消息，指桑骂槐，【你的偶像，你的哥哥就是一个纯种傻逼！】
只是骂人还不过瘾，她还要发语音，一路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的骂。
“沈炔，沈炔他何止是金鱼脑，草履虫结构都比他高级，微博密码一个月要忘三回，ins要忘六回，就连自己的手机密码也能忘，手机不是天天用的吗？你能体会一个24兼职客服的感受吗，半夜被他打电话吵醒——呜呜呜……啊啊啊！！”
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躲在这里嚎啕大哭。
她也真是没用，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只会指桑骂槐，把气撒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头上。
眼泪被冷风刮过，悲凉的冻结成一道道霜。
好像，岁月无情地在她脸上刻划出了伤痕童话文学。
只是，此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
就像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白雪公主的玻璃棺材。
小美人鱼的五个秃顶姐姐的哀求等一些个戏剧要素总会在童话里适时地出现。
“……小助理，你在骂我？”
薛灿警觉的低头一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接起一个电话。
来电者是沈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