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沉默之恶
女子莫约三十多岁，长发披肩，五官秀气耐看，身着红衣麻裤，左手的袖子被扯断了，裤子也是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着淤青和血痕，甚至一些伤口还在不断的往外渗血，浸透裤子，一滴滴落在地上，双眼无神的注视着萧念雪。
她右手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她穿着单薄的衣衫，嘴角微微勾起，眸眼含笑，精致的五官让她看起来就好像一个瓷娃娃。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可在萧念雪眼中，却显得分外可怖，在净心咒和金光咒的加持下，他的神念已然洞穿了这两副皮囊下的真相。
他听到了死之前绝望的哭喊，看到了深沉扭曲的恶意，白灵说的没错，人一旦死去，也就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与其说她是人死后残留的魂灵，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被心魔，怨念完全吞噬和同化的怪物。
“大哥哥，你也是来杀我和娘亲的吗？”
女孩那秋水似的眼睛注视着萧念雪，用稚嫩的语气问着，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萧念雪全身紧绷，沉默不言，将自身注意力集中至一点，完全不敢因为面前这个女孩表现出来的稚嫩而放松，他很清楚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什么，一旦他开口回答或精神松懈，大概率会死的很惨！
但对方尚未表现出敌意，他却也不敢直接动手，生怕这是对方布下的陷阱，萧念雪十分缓慢且细微的调整着自身的姿势，右手悄然背到身后，只要对方有任何动作，他就会取下插在发髻中的净墨鲲锋。
“大哥哥，你很害怕吗？”
女孩松开了牵着娘亲的手，笑吟吟的朝萧念雪走了过去，不紧不慢，一步接着一步，萧念雪只感觉到彻骨的阴寒正在逐渐朝自己靠近，女孩走过的地面泛起了一层白霜。
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他快要沉不住气，取下净墨鲲锋动手之时，女孩却忽然笑道：“没用的，你杀不了我，除非……你把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晴天霹雳一般，萧念雪闻言愣在了当场，而女孩则缓慢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她笑吟吟的打量着那些被分筋错骨，趴在地上挣扎蠕动，全无理智的村民，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朵朵绽放的花，恶之花。
“你……”
惊愕之际，他下意识开口想问，话刚出口，心中顿时警兆大起，可惜还是晚了，开口的瞬间，女孩转过了身子，萧念雪只觉得一股阴冷自脚下蔓延而上，下一个念头还未生出，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在动弹，思绪更是变得无比缓慢，他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自身下涌起，吞没了地面，也吞没了自己。
“你想看吗？”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灰色，漫无边际的灰色，仿佛被水包裹着全身，冰冷逐渐渗透骨髓和灵魂，萧念雪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的下沉，一点点的消失。
强烈的窒息感带来无比的痛苦，随即……
“哈……哈……哈……”
他醒了，猛地坐起了身子，背后冰冷滑腻，早已被冷汗渗透，正当他打算环顾四周，看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时，身体却没有半点反应，视线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看向下方，他看到的是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被子，以及一双……纤细小巧的手。
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是一个七八岁年龄的女孩身体，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只是一双眼睛。
你想看吗？
那个女孩最后的话语回荡在萧念雪的脑海中。
这是她的身体？
她想让我看她生前的经历，或者说死之前的遭遇？
虽然没有对身体的控制权，但却能感觉到对方掀开被子爬下桌子时身体一阵阵的发寒，能闻到屋子内潮湿的气息，更能听到窗外瓢泼的大雨不断击打着地面的声音，雨水混杂着泥浆，不断从门缝中涌入，整间屋子仿佛飘在水中央，落脚处水深半尺。
五感也是相通的！？
轰隆！
惊雷乍响，女孩走到门前，缓缓打开已经被雨水完全浸透泡软了的木门，外头，大雨如注，目之所及仿佛汪洋一般，那些草屋就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浮萍，时不时还有被风刮断的树枝飘过，倾塌的土墙将水染成乐浑浊的暗黄色，完全看不清道路。
“阿娘……”女孩呢喃着望向远处。
不知看了多久，女孩缓缓关起门，爬上桌子，用破旧的被子裹着身体，蜷缩在墙角处，饥寒交迫中渐渐陷入了昏睡，外面的大雨越来越猛，本就阴沉的天空飞快的陷入黑暗，屋子内，半尺的水深也变成了一尺，已然到了桌腿的一半。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在这个只有雨声和水流声的世界内显得分外刺耳，女孩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她用手背抚了抚额头，才发现，自己似乎发烧了，但来不及顾虑这些，她掀开裹着身体的被子，小心翼翼的从桌子上爬下来，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没过她的小腿。
笃笃笃。
敲门声还在继续，女孩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状态，眼中多了一丝安心和欣喜，然而她眼中仅有的一丝温存却开门的瞬间，支离破碎，点滴不剩！
映入眼帘的是三个男人，而这三个人中，有一位正是王傀！
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节麻绳，将一个被包裹在白布中的人形状东西拖进了屋子，没有人开口说话，整个世界再一次只剩下了雨声，女孩身子微微晃动着，她抬起头看着这四个人，想问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浸湿的白布内，隐约能看见红色的衣服。
“你娘亲她……”
王傀率先打破了沉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瞪了一眼，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阿玲啊，你娘亲她走了，你知道她脑子一向不太正常，这么大的雨，居然妄想去河边抓鱼，结果……唉，老天爷不给活路，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再这么下去，咱们恐怕都熬不过今年。”一位光着膀子，略微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叹着气说道。
连月的暴雨摧毁了一切，庄稼全都被冲毁了，每家每户仅剩的余粮也几乎消耗殆尽，而外头却像是一片汪洋，看不见活路，他们已经连生火都做不到了，偶尔运气好，抓到条鱼也只能生吃。
阿玲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再去看他们一眼，而是夺过麻绳的一端，试图解开这个结，可这个结早已经打死了，她力气又小，哪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阿玲啊，别看了，先去伯伯家吧。”老者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阿玲的脑袋，试图劝她离开，但阿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得，一动不动，只是不断的尝试着解开这个死扣。
眼见劝她不动，老人也不再多说，收回了目光，转过身趟着水朝屋外走去，王傀和另一个男人见状也不再多劝，他们自己还吃不饱饭，这要是再添上一张嘴，才是真的难熬了，这年头，死几个人太过平常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劝，是出于不安和愧疚。
阿玲没跟去，他们反倒松了口气。
三人离开之后，阿玲踉踉跄跄的跑到门前，将木门关了起来，随后，她眼睛微微泛红，竭尽全力抱住布袋，试图将其从水中直立起来，可无论她怎么用劲，也无法让这布袋离地哪怕一寸，最终……她放弃了。
没有办法……
她真的没有办法……
沉默了许久，她张开嘴，一次次用牙齿撕咬着布袋，终于，她咬开了一道缺口，竭力将其撕开后，她看到了阿娘那苍白的脸，伸手轻轻触摸，却又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冰冷！
比屋内的积水更冰冷！比冬天的霜雪更刺痛！
这就是……死亡。
真真切切的死亡，仿佛彻底熄灭的火堆，只余下一地的灰烬，再也没有半点温存可言。
她将额头靠了上去，轻轻贴着娘亲的额头，屋内的水面依旧不断的升高，渐渐的，水没过了娘亲的脸颊，浑浊的水倒映着她的脸，她眼中倒映的这个世界。
画面于此戛然而止，因为高烧的缘故，她昏倒在了娘亲的尸体上，冰冷和绝望之中，时间于这一刻再次飞快流逝了起来，萧念雪还没消化完刚才所见，阿玲转醒了。
这一次，她从一张木板床上醒来，原本湿漉漉的衣服不知所踪，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略显宽大的布衣，一个莫约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试图爬下来，而屋子内，地面的水足有一尺深，她刚要下床之际，外屋传来的争吵声则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她才七岁啊！”一个男人压低着声音，可语气中却透着难以遏制的愤怒。
“那又怎么样？你也听见韩道长说的话了，这可是天灾，再拖下去，大家迟早都得饿死，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愿意这么做。”老者缓缓说道。
“可是……”
“你刚才也说了，阿玲只有七岁，她娘死了，她爹又不知所踪，一个人怎么活？是你领养她，还是我和阿南领养她？”老者反问道。
“说到底还不是你儿子干的好事！”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追究下去又能怎么样？王傀，你可别忘了，当时你也有份吧，这件事如果捅出去，你也没什么好下场，这件事不如就此揭过，眼下要解决的是粮食问题，这雨再不停的话，谁都活不了，还是说你打算让你儿子来？”老者冷笑了两声后继续道：“我已经让阿南去准备了，到时候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可是……大家明明都还在考虑啊。”
“考虑？”老者再次笑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他们只是在考虑该牺牲谁家的孩子罢了，谁都不想死，也不想牺牲自家孩子，但如果是阿玲的话，他们就不会多问了，只要能渡过这次天灾，这点代价算的了什么？”
沉默了，王傀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是啊，如果再继续等下去的话，村子就真的完了，可谁愿意以自家孩子的牺牲去换取其他人活下去的机会？
人就是这样，不愿意牺牲却又想得到好处，这世上本没有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可眼下偏偏有个例外，阿玲！
以她的命换取整个村子活下去的机会，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犹豫或考虑的。
反正她一个人也不可能活得下去，这种情况下，村子里没有谁愿意家里再多一张嘴吃饭，而且她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发高烧，也许要不了多久……
王傀一遍遍说服着自己，渐渐的，他原本激烈的心跳平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