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辞一腔离愁
青莲坊里官差来了又走,跑了好几趟,眼看就要宵禁了,仍旧没有找到人。
坊中女子入夜了也不敢走远,只提着灯笼结伴在四周叫凌若的名字。
宁初提着灯笼和冬云一起,在后方的巷子里找,天色太黑,冬云紧张的一直揪着宁初的袖子。
宁初不觉好笑,只道:“你要是怕就先回去等着吧!”
“不行,我走了你一个人不是更不安全?”
宁初瞥了一眼她瘦瘦弱弱的身形,暗自腹诽怕是十个冬云也挡不住她一拳,但她没说出口。
巷子里只剩昏黄的烛光,风一吹,灯笼一晃,冬云就跟着哆嗦一下,明明怕得要死,还是倔强的要跟来。
“姑娘,这边也没有人呐!”
她刚子说完,巷尾忽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地上一缕影子拉的老长。
冬云吓了一跳,宁初立刻拉住她,提高了灯笼。
黑暗中,凌若的身影渐渐明了。
她看到宁初,下意识一僵。
冬云立刻走过去拉她,焦急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急的都报官了。”
凌若捂住自己缠好的手,低下头小声道:“我不小心伤了手,去了医馆包扎。”
冬云松了一大口气,还是说道:“你也该跟我们说一声,这样一声不吭的跑出去,大家都担心坏了。”
凌若小心看了一眼宁初,发现她仍旧神色淡淡,又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宁初提起灯笼道:“先回去吧!”
三人一前两后顺着巷子回了青莲坊,一番解释道歉,这才送走了官差。
折腾下来都已经戌时了,外头早就安静的不行,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
看着众人一脸困倦,宁初只随口说了几句,打发众人回去休息,自己提着灯笼上楼了。
凌若也回了房间,关上门才发现自己心脏跳的极快。
她捂住脖子上的玉佩,深吸了几口冷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才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宁初冷冷淡淡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阿史那鹏之前看宁初时疑惑的眼神。
她心跳又急剧加速。
他会不会已经认出了宁初?
凌若满脑子都是如果被发现了,假冒一国公主的罪责压下来,自己会死得有多惨。
不行。
绝对不能暴露。
凌若在屋里左右踱步,思来想去绞尽脑汁。
最后定格在宁初身上。
宁初一直戴着面纱,所以阿史那鹏没有认出她来,只要阿史那鹏认不出她那张脸就好了……
凌若满怀心事,直到躺下睡着,梦里都是自己暴露后,被人押上断头台。
咔擦一刀,人头落地。
她一下就被吓醒了,大冷天吓出一身的汗。
第二日是个意外晴朗的天气。
伴随着好天气,阿史那鹏正式向庆仁帝辞别,准备启程北上了。
再拖下去,北方雪下大了容易迷失方向。
同他一起北上的,还有孟景舟。
庆仁帝为了彰显他的大国风范,赐下了许多东西,阿史那鹏返程带的东西比来时都还要多,浩浩荡荡的马车满满当当装了近十车。
孟景舟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护送阿史那鹏返程。
庆仁帝是说让他护送,但孟景舟更多的是监视。
毕竟北方胡族出尔反尔也不是一两次了,不然他也不会亲自送阿史那鹏来庆安城。
出城的时候,庆安城中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士兵维持秩序,怕是姑娘们都要挤到孟景舟身上去了。
青莲坊的姑娘们今天仍旧歇业,明明昨日睡的晚,精神头不太好,仍旧兴致冲冲的打算结伴出门。
宁初看着她们红红的脸颊,分明也是冲着那位孟将军去的。
就连凌若都时不时往门外看。
冬云瞧她没打算动弹,悄悄凑过来拉她:“姑娘不出去看看吗?”
宁初看其他人都在悄悄看她,分明是想去,又觉得她不去不太好意思都走了,于是怂恿冬云来叫她一起。
她也不好扫了众人的兴致,低笑道:“那就走吧!”
姑娘们顿时一声欢呼。
其他人都换了一身新衣裙,戴上新的首饰,打扮了一番,唯独宁初依旧千篇一律的红裙,头发也随意绾起高髻,简单簪了两支海棠花钗。
她就这样随意的出门了。
庆安的街道仍旧热闹,但今日和平时的热闹不同,百姓们都在伸长勒脖子看骑在马上的孟景舟。
宁初没往前挤,倒是旁边有人认出她,纷纷让开了些。
她一眼就看见了骑马而来的孟景舟,今天他又换回一身甲胄,衬得越发威风凛凛。
宁初越看越觉得眼熟,明明对方绷着脸,但总觉得亲切。
凌若站在她身后,却不是在看孟景舟,而是望着他身后的车队,阿史那鹏从车窗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显眼的一抹红。
红影身后站着凌若。
宁初很快发现了阿史那鹏在看这边,不自在的别开了目光。
阿史那鹏身旁侍奉的哈蒙低声问道:“主上,我们就这么把公主留在庆安吗?”
阿史那鹏的目光停留在凌若身上,淡淡道:“她想留下就留下吧,我安排了人保护她,反正过不久这庆安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哈蒙低头不再说话。
阿史那鹏看着凌若,不自觉的留意到那抹红影,当时还觉得对方像极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不过是个同样会弹琵琶的女子罢了。
天底下会弹琵琶的又岂止这一个。
宁初目送阿史那鹏的马车从眼前路过,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
她心里正暗自发苦,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去,正看见叶云栖匆匆赶来,笔直就朝孟景舟过去了。
孟景舟才回庆安不到十日,这又要走,下次再见都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
叶小侯爷带着下人捧来一大堆东西朝孟景舟的人手上塞,一边塞还一边拍他的肩膀。
“我本来准备了好多东西,但是你好像带不上,就挑了些有用的拿,你可不许半路扔了。”
孟景舟哑然失笑。
要不是他长途跋涉不好带,怕是叶云栖都要让他把平阳侯府一起搬走了。
“你这败家的样子,平阳侯见了又得跟你闹半天。”
叶云栖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
看起来父子俩的关系没有半点缓和。
孟景舟也不去碰他禁忌,只叮嘱他别老是横行无忌,庆安城中贵人一抓一大把,平阳侯不一定护得住他。
叶云栖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了,啰嗦。等你下次回来,我再带你去听宁姑娘弹曲子。”
孟景舟闻言低笑:“好。”
叶云栖忽然伸长脖子四处看,一边嘀咕:“说起来我刚刚好像瞧见宁姑娘来着,啊,在那儿呢!”
那一抹红裙在人群中格外的好认。
孟景舟闻言看过去,与宁初四目相对。
明明他没有见过这位姑娘,却觉得又熟悉又亲切。
宁初看着孟景舟,听到旁边的姑娘们激动的挤作一团七嘴八舌道:“孟将军看过来,他在看谁啊?”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在看我?”
“去你的吧,少臭美。”
女孩儿们推推搡搡的打闹着,气氛格外的欢愉。
而凌若却掐紧了手指。
那位孟将军,分明是在看宁初。
就连小侯爷看到宁初时也是满眼欢欣。
宁初很快收回了目光,那边的叶云栖和孟景舟道完别,让到路旁。
孟景舟翻身上马,鬼使神差的回头朝宁初望来。
今日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回庆安。
他抬手遥遥拜别,不明所以的百姓纷纷挥手,宁初也挥了挥,面纱下唇角微微上扬。
孟景舟拉住缰绳,正要前行,忽然人群中响起一阵骚乱声。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在仆从的簇拥下笔直朝宁初走过去,挡路的人纷纷被她命人拽开,她一指宁初盛气凌人道:“你们给我按住她,把这个女人的面纱给本郡主摘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有多好看!”
竟然引得孟将军回头。
宁初身旁的人一下子被清空,凌若也被挤到远处,看着那小郡主的婆子撸着袖子上前就要扯宁初的面纱,她第一反应竟是怕阿史那鹏看见她的脸。
她挣扎着就想挤过去,但是有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耳边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公主,不可莽撞。”
就这耽误一下的功夫,虎背熊腰的婆子围上来拉住宁初,小郡主一把拽掉了宁初的面纱。
狰狞的伤疤暴露在阳光下,围观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
方才还是被拉开的人,现在已经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凌若也愣住了,心里涌起无尽的庆幸。
宁初就站在一大圈空地中央,脊背挺得笔直,丝毫没有因为容貌自卑不敢抬头。
她看着呆滞的小郡主,语气很平静道:“可以把面纱还给我了么?”
小郡主大概是被她满脸的疤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我,你……”
叶云栖此时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掏出扇子就挡在宁初面前,扭头就朝周围的人骂道:“看看看,看什么看,非礼勿视的道理不懂吗?还看!说的就是你,转过去!”
此时小郡主才反应过来,把面纱朝她一扔,掉头慌慌张张就跑了,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赶过来的孟景舟阴沉的脸色。
叶云栖气的不行:“萧如玉,有本事你别走!”
宁初戴好面纱,轻轻摇头:“算了,不碍事。”
“怎么就不碍事了!”
叶云栖刚刚呵斥完,周围的人纷纷散开,此时跑的就自己剩下青莲坊的女孩儿们。
恐怕不出一刻钟,整个庆安城都知道宁初面纱下是一张毁了容的脸。
那以后谁还会去听她弹琵琶。
明明她的琵琶弹的那么好。
“小侯爷,刚才多谢仗义。”宁初轻笑摇头,“不过容貌只是表象,也更改不得,我都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叶云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刚才他看的分明,宁初面颊上的疤全是被火烧伤留下的,那么大一片,怕是险些因此连命都丢了。
孟景舟翻身下马,看了一眼叶云栖道:“没事吧?”
他问的是叶云栖,看的却是宁初。
叶云栖气鼓鼓的,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萧如玉才大庭广众的扯了宁姑娘的面纱。”
“没事。”宁初十分平静,望了望等候的车队,缓声道,“耽误孟将军的行程了,非常抱歉。”
孟景舟这下也说不出话来了,正主都不在意,他能说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一拍叶云栖:“我得走了,下次回来,再一起去听宁姑娘弹曲子。”
孟景舟又翻身下马,一夹马腹,马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车队前方,车队缓缓启程,渐渐出了庆安城。
直到看不见车队的影子了,宁初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去吧!”
说完,她率先转身往回走,所过之处的行人纷纷急退,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和来时的待遇天差地别。
其他人一边看她一边跟在身后,心里有些同情。
一个妙龄女子,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宁初她心里大概也很难受吧!
宁初毁了容的消息果真如同雪花一般飞遍了大街小巷。
青莲坊歇业结束当天,大门打开,大堂从平时的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寂静得只听见寒冬里呼啸的风声。
台下听客三三两两,十分冷清。
台上弹奏的女子都觉得指尖冰凉,好像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往日那些吹捧宁初的听客,一个都没有来。
前头演奏的女子一个接一个退场,座下零零散散的听客很快也付了茶钱走了。
等宁初抱着琵琶上台时,堂下空无一人。
青莲坊的姑娘们焦急的凑在一处张望,左顾右盼也没等来一个听客。
冬云看着台上仍旧打算演奏的宁初,眼睛都红了。
平日里来听宁姑娘弹曲的人是最多的,今日因为宁初露出了损毁的面容,竟全都消失了。
她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宁初神色淡淡,抚上琴弦,刚要拨动,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叶云栖大步跨了进来。
“宁姑娘!我来了!”
大堂的寂静让叶云栖一愣,他环视一圈,捏紧了衣袖不自在道:“我是不是来晚了……”
宁初信手弹了一个音,轻笑道:“不晚,小侯爷想听什么?”
“烟雨江南。”
“请坐。”
宁初指尖拨动,一首轻软小调缓缓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