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候一场战休
突厥王族带着满车重宝来庆安城面圣,庆仁帝龙颜大悦。
边境频繁骚扰劫掠也都说是族中困苦族人担忧过冬才出此下策,并非有意干涉两族关系。
庆仁帝竟也一笔揭过,心安理得接受起突厥的俯首称臣。
孟景舟坐在席上,垂眸看着眼前的酒盏,不想去听皇帝展示他那宽广胸怀。
身居高位的一国之主哪里知道这次打退突厥,死伤了多少军中将士。
太子萧裕安举杯朝阿史那鹏笑道:“说起来,阿史那王子与本太子也算得上是血缘至亲,本太子与王子一见如故,还请干了这杯。”
阿史那鹏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起身举杯一口饮尽。
庆仁帝叹道:“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玉宁的孩子都成人了,她若是还在,想必会很高兴……”
场面有一瞬间的僵持。
在座的人都看出来皇帝这是喝多了。
阿史那鹏扫了一眼高座上已经走向垂暮的庆国皇帝,眼前一阵恍惚。
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若是阿娘还活着……
阿史那鹏低头掩去眸中的悲伤,抬眸又是一脸笑意,他举杯道:“想必若是母亲知晓如今大庆与突厥关系融洽,也不枉她远嫁和亲。”
庆仁帝心里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钻心的疼。
玉宁公主是他最小的妹妹,那时候庆国周围蛮族虎视眈眈,他刚为帝分身乏术,最后是玉宁公主自请和亲远嫁突厥。
一是她相中了突厥可汗阿史那连英,二是制衡。
一国公主下嫁,哪怕阿史那连英知晓她并非纯粹对他有意,仍旧以最盛大的婚礼将她娶为王妃。
此后十年,果真突厥与大庆相安无事。
甚至收服边陲胡族,朝大庆俯首称臣。
就这么安稳了十年,玉宁公主才向阿史那连英请求回国探亲,他虽然不舍,仍旧同意了。
随公主一起走的,还有他才九岁的女儿。
本以为只是回国探亲,也安排了大批人马护送,谁知进了庆国境内,竟遭遇大批山匪,不仅杀光了护送的侍卫,来迎接的人也遭了横祸。
玉宁公主和她九岁的女儿死在这场匪乱中。
阿史那鹏从那起,便对母亲口中的庆国皇帝生出了怨怼。
说来说去,不过是皇帝无用。
他一口将酒饮尽,还未放下便有美貌的侍女上前斟酒,这一幕落到庆仁帝眼中,竟开怀大笑。
“说来王子今年也到束冠,这庆安城中名门贵女各有千秋,不知心仪哪一类的女子?今日朕高兴,只要你说,朕便为你指婚如何?”
阿史那鹏心头一跳,忙起身道:“回陛下,鹏已有心仪之人在草原等我归家,我已经向父王禀明回去便要成亲了。”
言下之意他突厥的可汗还在,你这个大庆的皇帝没资格插手。
他可不想娶一个大庆的探子放在枕边膈应。
庆仁帝一听也知道对方的婉拒,便没再提。
途中皇帝不胜酒力先走了,由太子招待,一场宴会一直持续到申时才结束。
一番表面功夫做的孟景舟头疼,很快便向太子请辞。
太子一番挽留,你拉我扯半天,孟景舟才成功从宫里脱身,额头的汗都憋出来了。
这皇宫他是一回也不想来了。
谁知前脚刚出了宫门,阿史那鹏后脚就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追了上来。
看着这个把突厥人打出心理阴影的孟将军,阿史那鹏仍旧面色如常,像是好友叙旧一般热切的凑上前来:“孟将军何往啊?”
孟景舟退开几步,神色淡淡:“阿史那王子一路车马劳顿,不去陛下安排的行宫歇息?”
阿史那鹏扫了一眼那些宫人,摆明了是来盯着他的,还不知道行宫里有多少双眼睛。
他可不想被人时时刻刻盯着,反倒是这位孟将军让他好奇。
阿史那鹏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主帅,对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草原上号称狼一般的勇士都败在他手下。
可惜阿史那鹏赶到时只收拾残局,未能与他交手。
他十分好奇这位小将军纤细的胳膊能不能提的动那杆长枪。
“鹏第一次来大庆的王都,果真是繁华,孟将军不为我介绍一二?”
孟景舟想当场甩袖走人,但阿史那鹏现在是来大庆的特使,总要给几分薄面。
“孟某两年没回庆安,恐怕不能为阿史那王子介绍,不如我为王子找位向导。”
阿史那鹏可不想找向导,一副就是想跟孟景舟一路的架势。
孟景舟都不想理他,结果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跟在身后出了皇宫,惹眼得要命。
叶云栖本来是想来接孟景舟去玩儿,结果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人有点懵,举起的手僵硬的晃了晃。
孟景舟无奈叹了口气朝他走去:“陛下宴请你不肯去,怎么又跑到宫门口等着?”
叶云栖看了一眼阿史那鹏,才道:“昨天不是说要一起去青莲坊听宁姑娘弹曲子么?”
哪想到孟景舟带着这么多人出来。
孟景舟满腹牢骚,对他道:“这位是突厥王子阿史那鹏。”
叶云栖脸色为僵,退开两步一拱手:“原来是突厥王子,云栖失礼了。”
阿史那鹏看着叶云栖,估摸对方还比自己小点,笑道:“孟将军不为我介绍介绍?”
孟景舟道:“这是平阳侯府的小侯爷叶云栖,算起来与王子还是表兄弟。”
阿史那鹏顿时想起了对方是谁。
大庆国当时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公主,玉阳公主和玉宁公主,玉宁公主远嫁突厥,玉阳公主下嫁平阳侯。
叶云栖便是玉阳公主与平阳侯的独生子。
阿史那鹏与叶云栖的母亲是亲姐妹,但两人之间卡着两个不同的君主,这声表亲终究是喊不出来的。
阿史那鹏随口聊了两句,便把话头一转:“方才听小侯爷说起青莲坊,那是什么地方?”
孟景舟不动声色瞪了一眼叶云栖,不紧不慢道:“庆安城中风雅之地数十座,青莲坊只是其中之一。”
“风雅之地?草原上倒没见过,孟将军可要让我开开眼界。”
孟景舟都忍不住想呸他一声,这突厥王子当真是听不懂么?
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这让孟景舟的好心情变得无比的糟糕。
没有办法,还是把阿史那鹏带上了。
青莲坊中,宁初还不知道麻烦正在逼近,她看着换了身衣服的凌若,点了点头。
“小侯爷虽说让你做个丫鬟,但我并不需要人侍奉,你在坊中做些琐碎事就行。”
凌若站的规矩,眼神却在悄悄打量这个房间。
宁初的房间里除了她的日常穿着用度,其余的东西并不多,要说最多的当属乐器。
琵琶、七弦琴、筝、阮、笛子、萧,满满当当的放了一整个隔间,且样样光洁如新,可见主人的珍视。
唯独墙上挂着一把老旧的琵琶,和隔间里其他乐器比起来显得突兀。
旧琵琶的木料上有些焦黑的痕迹,琵琶上还坠着一条红绳,上头似乎应该还有什么东西,现在不见了显得空荡荡的。
凌若看的目不转睛,宁初瞥了她一眼,也没多说。
很快曲青莲来了,在门口敲了敲门,声音惊醒了凌若,她赶紧低下头。
“三娘,进来吧!”
曲青莲迈步走进去,看了一眼凌若,对于宁初带回来一个人,她也没多过问。
宁初对凌若道:“你先出去找冬云吧!”
凌若转身就要走,忽的想起什么,朝两人福了福身,这才退出去了。
等她走了,曲青莲才道:“她方才在看你的琵琶?”
“看便看吧!”
宁初翻出茶杯给她倒水,表情并不怎么在意。
曲青莲看着那旧琵琶叹了口气:“得有十年了啊!说起来那玉佩前些日子丢了还没找到?”
“丢了就丢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曲青莲疑惑的看着那旧琵琶。
从捡到宁初开始,这把琵琶就一直在她身边,分明是当成宝贝一样,怎么丢了个佩饰却又不在意了?
曲青莲不再说这个,只道:“下午还有客人来听曲,你再歇一会儿吧!”
“好。”
曲青莲起身出门,宁初望着门口,听着不远处另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匆匆走远。
宁初并不在意,取下要弹的琵琶拨弄几下,轻描淡写般弹着一曲小调。
而另一头,凌若飞快进了屋,背靠着门按着胸口。
良久,她从脖颈扯出一条红绳,上头坠着一枚小巧的,晶莹剔透的玉佩。
申时末,青莲坊拉开了大门,听客鱼贯而入。
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换着换着的人上台奏曲。
凌若端着糕点与茶水站在楼梯拐角处,听着下方嘈杂的乐声,轻轻嗤笑。
下方的一众听客里,唯独有一桌只坐了三个人。
凌若悄悄打量着,发现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叶小侯爷。
恐怕另外两人的身份一样非富即贵。
她正想再看清些,桌上一人忽然抬头朝她看来,她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恰巧冬云走过来碰了碰她,低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将茶点送去,客人等着呢!”
“噢,我这就去。”
凌若匆匆端着茶点下楼,一路低着头,放好就走。
饶是如此,仍旧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青莲坊里的这张新面孔。
凌若小心把茶放下,悄悄的瞄着叶云栖,耳梢微红。
叶云栖随意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甚至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凌若却一瞬间如堕冰窖。
对方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直到冬云唤她,她都还在走神。
倒是阿史那鹏看了一眼凌若,唇角翘起似笑非笑。
但他的注意很快就被大堂听客的欢呼声引走,阿史那鹏听见他们零零碎碎的在喊宁初姑娘,就连孟景舟和叶云栖也兴致勃勃。
阿史那鹏心思微动,望向二楼的阶梯,一身红裙抱着琵琶的蒙面女子走了下来。
是她?
宁初微微欠身,第一眼便看到了空出来的角落里,叶云栖那一桌坐了两个新的面孔。
在看到阿史那鹏时,她瞳孔微缩,很快敛眸掩去异样。
宁初抱着琵琶端坐,缓声道:“今日诸位依旧可以点八首曲子,宁初一一弹来。”
堂中客人一致先点了昨日刚听过的新曲,倒是叫宁初并不意外。
“那今日便先从秦王破阵乐开始弹起。”
她指尖拨弦,激昂的曲调霎时间炸响,比之昨日,更胜一筹。
阿史那鹏在乐声响起的一瞬间,坐直了身体。
宁初坐的远,他并不能看清那张面纱下的脸,但心里总有个想法突突狂跳。
太像了。
尤其是在弹琵琶的时候。
但他刚一动,孟景舟转过头来,他立刻压下心里的悸动,认真听起曲子来。
秦王破阵乐奏完,又有人点其他曲子。
方才激昂的曲调换成了柔和的江南小曲,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得不说,中原人的曲子与草原上的风格大相径庭。
阿史那鹏自认自己也无法用琵琶弹出那样的曲子。
他越发对台上的红裙女子好奇,想起叶云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状似无意的问道:“小侯爷似乎经常来此?”
叶云栖想也没想就回道:“宁姑娘弹曲子我每次都来。”
阿史那鹏噢了一声,尾音拉的很长带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旁边的孟景舟不动声色的掐了叶云栖一下。
阿史那鹏却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台上的宁初,也不知道是在听曲还是在发呆。
宁初细细拨弄着琴弦,被那毫不避讳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谈着谈着,指尖一滑,竟漏弹了一个音。
外行人凑热闹或许听不出什么,但叶云栖和孟景舟却第一时间发现了她方才出错。
宁初微叹了一口气,十分歉意道:“诸位实在抱歉,宁初今日怕是弹不完这八首曲子了,扰了诸位兴致还请见谅。”
听客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道:“宁姑娘可是身体抱恙?”
立刻就有人接道:“定是近日天凉,姑娘可要多注意些,添些衣裳。”
“是啊,感觉今年的庆安城凉得早了许多,怕是要下大雪了。”
宁初怀抱琵琶微微欠身:“多谢大家关心,宁初只是有些风寒,不是什么大事。”
叶云栖扬声道:“风寒可不是小事,眼看就要入冬了,宁姑娘可要早些痊愈,不然下雪就遭罪了。”
庆安城的雪一旦开始下,就是一整个冬天,要到开春才会消融。
“谢小侯爷关心,宁初先告辞了,诸位请再听听其他姐妹的曲子吧!”
宁初抱着琵琶转身上了楼梯,自始至终都没有转头去看阿史那鹏。
阿史那鹏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而这一幕全都落入了凌若的眼里。
这个宁初,难道有什么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