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铁骑踏山河四十二
作为靼人的君主,可汗身边必然拱卫着无数怯薛,暗杀就是他们的头号大敌,他们会警惕着所有可能出现在可汗身边的人与物,光是为可汗试毒的奴隶就有三人,按照常理来说,达日嘎赤的饮食不可能有问题……
可是,这只是按照常理。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最神奇的力量,那是上天赠予生灵的超凡能力,它们是完全反常理的,无法捉摸,更不可预测。
而在这其中,与毒有关的恩赐是最神秘的,比起其他的能力而言,它们出现的频率极少,几乎没有记载,即便是毒系能力中最鼎鼎大名的“断肠/奚毒/咒水”,也只是一个存在于文献中的影子……
而现在,缪宣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一系列的能力会在不同文明的历史中都曾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得是多么大的手笔啊!用一剂致命的咒毒,让整个大都为他们的可汗陪葬!
顶级天恩所带来的剧毒,能跨越剂量的损耗、媒介的障碍、生效的时机与救治的弥补,直接带来致命一击。
缪宣咳嗽不止,鲜血从喉管中涌出,又漏下指缝,他确实能免疫这世上所有的毒物,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这幅身躯的超凡平衡能力上,而此刻他的建模身躯是残破的,因此在适应上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而且也会相应地掉一些血。
小系统赶紧给他哥挂了两个血量装备,缪宣很快就缓了过来,用自身的机制彻底缓解了毒物。
这咳出的几口血,也就成了排毒的关键。
但其他人就没有缪宣这么好运了,他们的症状无法消退,其中有天恩的人倒是能支撑,没准还能捱过这一关,但普通人就迅速地成为了暗杀的牺牲,已经有不少人彻底死去,而越是靠近达日嘎赤的人,中的毒就越深、发作得就越快。
缪宣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异常现象,立刻反应过来——刺杀是以达日嘎赤为目标的,而毒杀的规律也和这一点有关!
一切都是以汗王为中心的,他所承载的毒也最剧烈,即便他有着数一数二的强大天恩,但在这种程度的剧毒中,也只能多支撑一段时间。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毒杀了,这几乎类似于咒杀,缪宣迅速地联想到了那个最出名的毒……西人称其为“咒水”,南人是“断肠”,靼人则是“奚毒”。
而作为暗杀目标的达日嘎赤,也已经找到了最大的嫌疑犯,他死死地瞪着席下,炸雷一般咆哮:“你!为什么没有死!”
宾客之中,一个垂头端坐的男人正放下酒杯,他缓缓站起身,阔步跨出席位,当这个南人抬起头时,便露出了脸上的毫不掩饰笑容。
“因为我的圣仁根本就不是‘断肠’啊。”霍聿怀把酒一饮而尽,随即丢开了手中的酒杯,“可汗,真正的‘断肠’已经死了。”
真正的“断肠”?
缪宣恍然,所以他的猜测没有错,这天恩所带来的毒正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百毒之王,南人口中的“断肠”。
达日嘎赤也咳出一口血来:“啊——原来如此,你一开始就撒了谎,用那个真正的‘断肠’的血液来伪装,你是诈降,你早就做好了刺杀的准备!”
“正是,所谓‘断肠’,别名‘咒水’,它和普通的毒物不同,它不仅沾之即死,而且只要吞入宿主的血液就能咒杀,即便只有一滴血,只要距离咒杀的源头足够近,那也无药可救。”
在遍地七窍流血的尸骸和痛倒在地呕吐不止的活人之中,霍聿怀不染尘埃,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躬身行礼:“可汗,这一次,您就是我选定的‘咒杀源头’。”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早在一开始,霍聿怀就把毒杀的目标定在了达日嘎赤的身上,他用“断肠”宿主的血液污染了大都的水源,再确保达日嘎赤摄入“咒水”——这一步并不难,因为在能力发动前,被血污染的水是完全无毒的。
而就在刚才,那个真正拥有剧毒天恩的人使用了能力,于是他因此死去,而他的剧毒也在所有达成条件的人身上生效——
其一,摄入被污染的水源。
其二,越是靠近达日嘎赤的人,承受的毒就越剧烈。
“我本准备在几位王子列席时使用的。”霍聿怀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断肠’的主人被发现了,只能临死前发动能力,也算是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
缪宣只觉得荒谬又残酷,可这一切似乎又理所当然,亡国大难临头,只要对敌双方都彻底抛弃道德,什么样的手段用不出来呢?
往好一些的方向想,中毒的人应该远没有缪宣最初猜测的那样多,霍聿怀一定会最优先污染王庭用水,确保达日嘎赤中招,因此大都边缘区域应当能幸免于难。
毕竟不论如何一个人体内的血总是有限的,不论用了什么辅助治疗方式,哪怕用天恩来治疗失血,那个不知名的“断肠”不可能完全污染一整个首都的水系。
再者,靼人的驻军几乎都驻扎在大都之外,军队基本上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因此去视察慰问的三位王子也不太可能中毒,虽然他们接触了被污染的水,但距离达日嘎赤还是太远了……
但要不是那个“断肠”宿主被及时发现,天恩又无法在宿主死后再被触发,整个王庭上下恐怕都难逃一死。
筵席上,仍然有百余人在哀嚎,但也有一些人熬过了这场劫难,那些离得足够远的、天恩又足够强大的勇士们侥幸度过了这一关——然而,他们的人数不会超过三十。
幸存的怯薛们动起来了,他们高举着武器,悲痛又仇恨地围住了霍聿怀,其中不论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掉这个狡诈的南人,可他们都没有上前,好像霍聿怀是什么人类无法抵抗的怪物。
霍聿怀笑了,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这个疯子同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也染上了剧毒,而且他喝下了“咒水”不算少,
“怎么了,长生天下的勇士们不会在害怕我吧?”霍聿怀的笑声越来越大,他随手抽出长剑,寒光在他的手中一晃而过,直映在主座中的可汗身上。
下一刻,缪宣立刻挡到了达日嘎赤的身前,他虽然已经消化了毒物,而且因为换装备还恢复了血蓝量和战斗力,但他的外表看起来却比达日嘎赤还要虚弱,面色苍白如纸,一副随时要死的模样。
霍聿怀的动作一滞,他长叹了一口气:“大祭司,您这是何苦呢?”
此时此刻,地图中霍聿怀的小点终于不再变化了,它固定在代表右方的绿色上,缪宣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态,但现在拦住他已经迟了。
缪宣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霍聿怀不再隐瞒,坦诚道:“‘谛听’,倾听人心,解读妄语。”
缪宣:……
系统破口大骂:【读心!又是一个哔——的读心!之前的记载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能力!可恶啊,敌在元大都,哥,我们做掉他!】
杀死目标二吗……
阴影在缪宣的手中凝聚,他的眼前就是此次世界的目标二,他刚刚在他的面前杀了人,也许达日嘎赤并不无辜,但那些侍从呢?那些虽然距离达日嘎赤足够远、但遍布在大都内的老弱呢?他们的身体很虚弱,即便距离达日嘎赤很远,但还是熬不过这场突然降临的灾难,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南人——
可这一切,都是我默许的后果。
缪宣迟迟抬不起手,他盯着眼前的这个目标二——他早就知道他是目标二了,他放过了他两回,假如第一次还算情有可原,那么第二次呢?明知道霍聿怀有可能是诈降,但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了庇护南人而留下来的,就算是泄露情报的事情发生了……
我是真的没有怀疑过,还是再一次保持了沉默?
是否是因为他无法阻止靼人的屠城,于是出于高高在上的补偿心理,放纵了霍聿怀?
缪宣质问自己,却得不出答案,他虽然一直牢记外来者的身份,但他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必然会带来后续影响。
强大的力量并不是绝对的,它意味着更加沉重的因果负担,它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上,只等着你去做出每一个选择。
达日嘎赤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终于吸足了气,于是大声指纹:“这就是你们南人的信仰吗?不择手段,哪怕伤害同胞也要杀死我?”
霍聿怀也不好受,但他高涨的情绪让他还能微笑:“可汗,大都里只有你的子民,没有我南人同胞。”
这真是一个冷酷到了极致的回答,而可笑的是此刻代表霍聿怀的标志还是友方,缪宣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中原大地怎可任外族蛮夷入侵!一群茹毛饮血的蛮族竟也肖想中原正统!”
霍聿怀还不满足,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的计谋几乎成功了,暗杀可汗已经得手,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以此作为对缺失的弥补。
“靼人所谓的王庭,也不过如此。”霍聿怀停止了大笑,他环视四周,倨傲而不懈,“一个逐水草的车马蛮夷,如何懂得长治久安!”
缪宣已经不想听目标二的临死遗志了,尽管霍聿怀的所作所为和靼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为了取得政权在争夺资源上的胜利,他们都不择手段,靼人会屠杀不肯投降的城市,南人则不惜代价毒杀敌方首领——这样的残酷斗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出现根本性的改革。
在这里杀了目标二好像也不错?
缪宣突然就产生了这个念头,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能够抵抗所有毒物,他就名正言顺地在杀死霍聿怀后“被毒死”,合情合理地退场……
“让他说下去!!!”
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隆隆响起,达日嘎赤不知何时上前了一步,他双目炯炯,双腿分立地站立在高台之上,丝毫看不出他正在受剧毒的折磨,他实在是太威武了,犹如一只临死的狮王,带着顶天立地的威严。
“霍埃兰勒,让他说下去——”达日嘎赤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掷出来,“让我好好听听!一个出卖尊严的失败者,一只放弃同胞的可怜虫,一条卑鄙怯懦的毒蛇,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妄想和诅咒!!”
缪宣站住了,周围举着武器的勇士们也停住了,只有霍聿怀仍然高高地仰着头,但他的笑容终于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晦暗的平静。
“您真是英雄。”霍聿怀长长叹息,“真是叫人羡慕啊,假如我是个靼人,一定会为了您这样千年不遇的英明君主效死,但很可惜——”
他话音一转,声音也激昂起来:“不论在什么地方,人心都是一样贪婪险恶,我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所以我知道——大可汗!您的王庭即将一分为三,您的三位王子都有着他们铁血的支持者,一片山林容不下两头老虎,一个王庭又怎能容纳三位强壮的主人?妄想也好,诅咒也罢——我看到挈绿连注定爆发内战,您的血脉要屠戮手足,您的怯薛将举刀相向,您的遗产会支离破碎,您的王庭必分崩离析!”
缪宣听得悚然,这是多么诛心而残酷的话!
若说达日嘎赤这辈子最厌恶恐惧什么,那必定是靼人的内战,他在少年时期就因为老王庭的分崩离析而吃尽了苦头,青年时又因部族倾轧而屡遭劫难,即便是壮年时的草原征战,他也不得不杀死许许多多的靼人同胞,这些都叫他痛惜歉疚,致死都难以释怀。
而现在,在达日嘎赤的南下雄途中,又有人迫使他窥见了曾经的噩梦,作为一个临死的父亲,一个命不久矣的君王,他会这么做?是急着否认吗?还是想尽办法去辩驳?
“哈哈哈哈!”达日嘎赤朗声大笑,“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先见之明!拿下他!”
怯薛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上前,眨眼睛就把人按在了地上,长刀短匕对准了他的脖颈。
霍聿怀没有反抗,他甚至还表现得十分愉快:“怎么?可汗终于决定灭口了?”
达日嘎赤缓缓落座——他确实是要撑不住了,剧毒蔓延,让他的下身完全失去了只觉,现在也只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不要用毒蛇的心情去揣度雄鹰的胸襟!”达日嘎赤高高地仰起头,“杀你?让我的祭司和勇士们染上你腥臭的血吗?不,那太肮脏了。”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们,进来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宫殿之外,那三个熟悉的身影先后入内,连缪宣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小系统贴心地小报告:【格日勒图最先,目标二挑拨离间的时候到的,站在门口没动,阿拉坦和朝落门刚到,一起来的。】
三人都有着类似的任务,但他们抵达王庭的先后顺序却十分微妙,在霍聿怀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场内众人难免露出了些许情绪。
而在达日嘎赤叫破行迹后,当先跨入宫殿的同样是格日勒图——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刀,刀刃上站着血迹,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大殿内如同森罗鬼蜮,遍地是死状凄厉的尸骸,但达日嘎赤反倒是笑了:“格日勒图,那是什么?”
格日勒图却没有笑,他定定地望着父亲与叔父,良久后,他又缓缓地看向霍聿怀,这才森冷地道:“毒蛇的血——我本想让细作尝尝它的滋味。”
话虽如此,但格日勒图显然是没机会了,因为霍聿怀早已中毒,不久后就会在剧痛中死去。
格日勒图把自己的情绪藏住了,但阿拉坦已经目眦欲裂,他双目猩红,死死盯着霍聿怀,而朝洛门也与他的弟弟差不多,靼人的勇士似乎都是这样,比起为亲人哀痛,他们更迫切地想要撕碎仇敌。
此时此刻,亲兵与侍卫们团团守护在宫殿之外,而宫殿内也恢复了肃穆的死寂,不再有人因为剧毒和痛苦而挣扎——寥寥几个捱过的人已经脱离了痛苦,绝大多数捱不过的人全部死去,只留下达日嘎赤,仍然不愿屈服。
“父亲——”阿拉坦忍不住开口了,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达日嘎赤就制止了他。
高座之上的可汗汗出如浆,但他的双眼仍旧灼人,他握紧了双拳:“我的儿子们,你们都已经长成了强壮的勇士,现在告诉我,你们会为了我的遗产厮杀吗?你们以长生天起誓!”
谁也没想到可汗会问出这个问题!以长生天起誓,这就是不能说谎的问答,逃避和狡言都是不合格的证据,但说出真话……
大殿内的气氛似乎顿时就变得火花四溅了起来,在这片短暂的凝滞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阿拉坦的视线在他的父亲与老师身上游移,鹰隼一样锐利;朝落门则一如既往地低垂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有格日勒图,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锵啷!”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格日勒图扔下手中残破的刀,朗声道:“是!我们迟早要决一死战!”
大殿里的怯薛们震惊地望着他们的合法继承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格日勒图的两位兄长,但直接造成这个局面的霍聿怀却不再微笑,他的神情晦暗变化,而达日嘎赤……
达日嘎赤的双眼倏然亮起,哈哈大笑!
笑罢,可汗质问:“好!好啊,我的儿子!你说决一死战——你要怎么决一死战?”
“等到靼人的铁骑占据所有的土地!苍天之下不再有不是奴隶的异族!”
格日勒图朗声回答,他又阔步向前,径直经过霍聿怀,没有给这个匍匐在地的家伙任何关注,他只看着他的父亲,又单手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要剖出其中跃动不息的心脏——
这得是多么傲慢的宣言?好像在格日勒图看来,靼人必定能占据所有的土地,而直到那时,才轮到他们兄弟相争、杀出一个真正的汗王!
再然后,阿拉坦和朝落门不约而同地笑了,兄弟俩的神情出乎意料得相似,他们很少会露出这样直白又野蛮的神情,即便是阿拉坦,也总是喜欢用豪迈来遮掩自己的凶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仿佛狼闻到了血,鹫望见了尸。
格日勒图已经走到了可汗的王座之前,他单膝跪下,定定地凝望着他看上去仍旧强壮伟岸、实则奄奄一息的父亲,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扭曲了,但他很快又压下了心底的悲怆,反手抽出后腰的狼刀。
格日勒图猛得转过头:“我的哥哥们,你们在等什么?”
阿拉坦早已抽出了狼刀,在听到这话时哼笑了一声,随即他竟然高举起刀,狠狠地劈向小臂,巨力之下钝刀入肉,鲜血噗嗤嗤地滚落!
而比起阿拉坦,朝落门还要更干脆一些,因为他的狼刀出乎意料地锋利,只需一抖手腕,便轻而易举地割开了皮肉,引出淋漓的血液。
格日勒图又怎么会落后?像是所有在草原上、苍天下、雪山前盟约的首领们一样,他用刀尖挑开了血管,灼热的生命力随着血液迸射,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们遥相呼应。
“长生天在上。”格日勒图轻轻地祝祷,他转向在场唯一的祭司,在两人四目相对时,他凌厉的视线蓦地就温柔了下来。
他甚至朝缪宣笑了笑:“……长生天在上,请见证我们的誓言。”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草原上的部族也是分分合合,当他们想要达成盟约之时,部族首领们便求苍天见证,在滚烫的血液前相约,舔舐伤口为盟,用奶酒祝祷,以性命立誓,永不背叛,万死不辞。
也许靼人真的能够感应到祖先的意志吧?三人先后举起了手,在祭司、首领、亲族与敌人的见证下,坦诚地面对彼此,用灵魂起誓。
阿拉坦:“我将向北进发,奴役所有与冰雪为伴的民族,掠夺罗刹的矿产与珍宝,占领草原以北的所有土地。”
朝洛门:“我将向西出征,重复王庭西征,跨越戈壁沙漠,攥取诸国荣光,占领草原以西的所有土地。”
格日勒图:“我将向南进军,击溃南朝夺取中原,吞没竺天古宛,占领草原以南的所有土地。”
挈绿连啊,从草原一隅走出的王庭,注定要让这片大陆恐惧,当鞑靼的铁骑践踏万里河山,没有民族能抵挡这天灾一样的人祸……
几乎就像是,苍天降下的惩罚,警醒乐土之上的怠惰。
狼群,从草原的深处咆哮着奔腾而来的狼群,他们要霸占每一寸土地,猎杀每一头牛羊!
至于草原以东?那里是无尽的海洋,靼人不惧怕海洋,但是讨厌咸水——马匹都不肯饮用的水源,必然是被长生天所厌恶的地方!
格日勒图甩去手上的血液,端起父亲身前的奶酒,酒水里混杂了达日嘎赤的血液,苦涩莫名,他喝下三分之一,递给身边的亲兄弟,朝洛门喝下一半,再递给他的二弟,阿拉坦一饮而尽,将海碗投掷再地上,上好的瓷器碎成粉末,这一声炸响,唤醒了入梦般的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达日嘎赤开怀大笑!这个垂死的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双高高举起,掌心直朝向天穹,“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我挈绿连的儿子们,他们要吞吃这苍天下的土地啊!!!”
活着的人们从尸骸中站起,又在血肉与秽物间下跪,他们再也不会害怕了,即便大可汗在阴谋与刺杀中逝世,还有更加强壮的首领继位,他们只需要奉上生命与灵魂,追随着族群的脚步……
也许靼人都是这样的,无数次的天灾把剽悍的野蛮刻入他们的骨血,只要这世上还剩下一个靼人,这个民族就不算是被彻底击溃。
“长生天啊,保佑我们,草原之母呀,支撑我们……”
达日嘎赤捂着胸口,低声吟唱,他的口中不住地吐出鲜血,他的眼里落下滚滚泪珠,“愿风带来胜利的喜悦,愿雨带来敌人的覆灭……”
缪宣不住地低声咳嗽,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走上王座,为达日嘎赤擦拭耳鼻中淌出的血,他是这里最后一个祭司,他该为逝去的君王送别!
达日嘎赤的玩笑一语成谶,他真的死在了缪宣离开之前,他死在了断肠一般的苦楚中,他也死在了无尽的希望和骄傲里。
“愿祖先的灵魂显灵,愿胸前的道路畅通……”
达日嘎赤死了,谁又在唱这首歌谣?缪宣也分辨不清了,它本来就是属于每一个靼人的,从生唱到死,从死唱到生,当他们牙牙学语时,族人用歌谣当摇篮曲,安抚孩童入睡,当他们奄奄一息时,祭司又把歌谣作安魂乐,祝福魂灵长眠。
缪宣只觉得胸膛里是一阵气血翻涌,又忍不住咳出血来,但很快就有人来扶住了他——不出预料,果然是格日勒图兄弟,他们既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血亲,还将是他未来的可汗。
“愿风带来胜利的喜悦,愿雨带来敌人的覆灭……”
活着的靼人们发纷纷站起身,他们见证了大可汗的逝世,宫殿外的兵卒也不再肃然,而是随着一起默念起苍狼白鹿传下的歌谣。
缪宣靠在格日勒图的手臂上,鼻尖满是血腥味,他们四个人都流了血,也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不过这一回不需要缪宣再做什么了,阿拉坦帮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渍,朝洛门则整理起父亲的遗容,他们将一送达日嘎赤去往另一个世界,去靼人的长生天上,也许是魂魄,或者是精神,他们将永远同行。
“长生天啊,保佑我们,草原母呀,支撑我们……”
缪宣轻声念诵,格日勒图扶着他跪坐在达日嘎赤尚且温热的尸体前,于是他合上了那双灰暗的、但仍旧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眸。
达日嘎赤的遗容宁静而安详,根本不像是毒杀的受害者,缪宣合了合眼,随后他抬起头,望着面前人间地狱一样的死亡筵席,以及正对着他的……
霍聿怀死了,他坐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