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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7 章 铁骑踏山河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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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靼人的可汗死了,牙帐之下的重臣也折损了大半,大都内外损失惨重,这个新建立的靼人首都在一夕之间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卫景桓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久久地说不出话,按理来说他应该高兴的,靼人遭此重创,必然不会在短时间内在继续南下,甚至还有可能因为汗位之争而导致内部分裂——霍聿怀都能想出断肠索命这样的毒计了,又怎么可能不利用好这个早就存在的嫌隙呢?那三位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离间。

    虽然如今的靼人看起来倒是意外地团结,没有让他们新建立的大都被击溃,但这种和谐又能持续多久?

    会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许多朝堂上的大人们,大约是以己度人吧,他们想得要更多、更美,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靼人的二皇子会与四皇子先联手对付三皇子,毕竟他们一母同胞,然后再亲兄弟反目。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接连不断地提出各种谏言,其中最离谱的大概是再送几个帝姬和亲,然后离间本就矛盾重重的挈绿连兄弟。

    卫景桓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这一刻,童年的说书先生再次蹦跶到了他眼前,惊堂木一拍啊,亮嗓子一响,咱们今天讲啊,王允送貂蝉。

    卫景桓当即就写了折子送回去,如今他手中掌握着整个南朝最精锐的兵力,而且把将在外执行得淋漓尽致,因此在他的“价值”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朝廷从上到下都得哄着他,不管那些人的心底有多恨,在他面前却一个比一个恭谦友好……

    多么可笑啊,曾经的郡主娘娘与赵老将军都比他做的更好、更忠心,可他们得到的却是轻慢和猜忌,甚至在还有“价值”的时候就成了牺牲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景卫将军的助拳,这一回轮到了主战派占据上风,议和派暂时蛰伏,那个荒诞的和亲计划也宣告破产,卫景桓终于能专心整合军队,趁着靼人势弱的机会夺回一部分土地。

    但卫景桓也知道,南朝所面临的问题并不只有一个外患,即便他靼人的因为内讧而伤亡惨重,那又如何呢?南朝已经注定了奄奄一息,已经被破坏的城市将难以重建,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将极大地破坏目前的社会秩序。

    就算靼人明天撤军——后天,这片满地疮痍的大地上,将涌出无数揭竿而起的人。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除了抵御外敌,我还能做什么?!

    卫景桓只觉得无力又疲惫,他早已失去的了亲朋好友,如今只剩下周围的同袍兄弟,他拼杀的初衷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守护无辜的苍生,可只靠着武力,却是永远都建不成太平盛世的。

    星夜苍穹之下,沙地火盆之前,卫景桓怔怔地望着眼前哔啵跳跃的火苗,纸钱在其中烧成灰烬,夜风吹来,拱起了星火,又把纸灰吹散,落在刀兵长戟上。

    霍聿怀已经逝世了,跟随着他的心腹大约也一同赴死了,只是不知他们的遗骨……

    但靼人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呢?就算霍聿怀选择了自尽,不给他们留下俘虏折辱的机会,他的遗体也一定被残忍地破坏了。

    卫景桓阖了阖眼,不忍再想,他的亲人朋友师长同袍几乎都是死无全尸,而他呢?兴许也将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曝露在草原的风沙之下……

    不,假如他真的能战死在无定河边,那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吧?最起码,他们把战线推到了草原边上,他们还收复了许多南朝丢失的土地。

    风烟散去后,卫景桓又拿起一叠纸钱,缓缓放入了火盆中,看着火苗舔舐白纸,忍不住低声自语:“你一向未雨绸缪,却选择了这条最决绝的路,刺杀可汗,破坏大都……”

    霍聿怀,你不会没有想过南朝的未来,假如这大好山河没有鞑子入侵,仍旧是南人掌权,那你是不是想……

    改天换日?

    兴许是吧,霍聿怀从来都是一个桀骜的人,听遍了人世心音,难免一身反骨,偏偏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中原的盛世太平,既然当今的圣人和朝廷不能被他认可,那么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又会做到怎样的地步,卫景桓都不敢想。

    只不过,现在再去想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外敌入侵,山河破碎,白虹贯日,霍聿怀也为了他的壮志殉道,人间只留下他这个假死脱身又优柔寡断的人,空有一身力量,却不知如何救世。

    不知不觉间,纸钱已经烧完了,但卫景桓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跳跃的火苗,他的亲兵守在不远处,只知道将军是在哀吊逝世的亲人,却不知道逝者竟然是不久前暗杀了靼人可汗的英雄……

    是的,英雄,霍聿怀成功地刺杀了靼人的可汗,甚至还闹出了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朝堂再得到消息后自然一片欢腾,官家更是金口玉言大赞,热血上头大书《天地大英雄赋》(可不得了!又是一篇洋洋大作!比帝姬的《念出塞》和郡主娘娘的《巾帼烈女颂》还要多三行字!)

    随着这事例被广为宣传,举国上下遍传皇帝佳作,百姓无不感念霍聿怀,赞颂他孤勇狭义,钦佩他敏锐智黠,弃骨肉亲族诈降以取信靼人,舍小家顾大家,大丈夫也!

    而这样的风气言论在军中尤盛,不少军人自发祭奠起英魂,甚至还有人私底下供奉的,卫景桓没有阻止,但也不去提倡,他只是感到迷惑和悲哀。

    何必呢?

    霍聿怀是在走投无路后才以性命一搏,抛下人伦亲缘,丢弃同胞血脉,只争一线希望,他为的难道是死后的英雄名声吗?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哀荣!

    至于那位官家的《天地大英雄赋》……卫景桓想,假如说百姓的供奉尚且出自诚心,那么这什么诗赋简直就是对亡魂的羞辱。

    万幸,他大约是能逃过这一劫的。

    卫景桓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毕竟按照他现在这个不听令又功高震主的架势,官家必然不肯赏他亲笔御作的诗词。

    祭奠故人的火苗早已熄灭,夜空之上月朗星稀,凄厉夜风不断,连火盆都逐渐温凉下来,卫景桓也站起身,这就打算回去。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去收复失地了,就看靼人会如何应对,若是靼人的军队应对得没有章法,那他们必然还是群狼无首,十有八九要起来内讧;若是靼人应对有方,那么他们十有八九已经度过了眼下这个难关,将来会更加难以对付。

    只有一点,在可汗遇刺身亡后,靼人并没有大肆屠城,而是明确地把主要矛头对准了南朝的皇室,也不知道时不时那个什么什么大英雄赋传过去的愿意——这让卫景桓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让人把署了名的翻译版本再多多传播。

    “报——”

    马蹄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传令兵急匆匆赶来,人还未翻身下马就先大声报告:“靼人又出兵了,他们劫掠了江州以南,攻陷六座城池,我军……”

    卫景桓精神一震,再不敢有什么哀思,只高声下令:“召集诸位将领!”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达日嘎赤的棺椁已经送回了雪山,王庭彻底传给了年轻的一代,于是这小半年来动荡的王庭也终于稳定下来,空缺的职位上纷纷填了人,不管合适不合适,总是有了章法。

    按照草原的传统,儿子是可以继承父亲的财产与妾侍的,但这一回却又与以往不同,达日嘎赤身边的人几乎都惨遭毒手,死的死病的病,就算有侥幸逃过的,也没有再留在中原,而是追随着剩下的几位老可贺顿离开荣养。

    三兄弟早有约定,南方的土地由格日勒图去占有,但因为南朝杀死了他们的父亲,因此在复仇完成之前,三人还是会暂时合作。

    而在誓约与手足情谊的基础上,朝落门和阿拉坦都同意把最高的指挥权留给格日勒图……靼人向来的传统幼子守灶,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和平地实现了。

    至于攻打下南朝后,这三兄弟之间又要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格日勒图是否会如约送兄长们北上,他们又会不会真的坚守那个誓言,这在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但缪宣想,格日勒图应当是能做到的。

    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未违背过许诺,更何况他对父亲与手足都还留有一份亲情。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道含笑的声音:“小叔叔,原来你在这里啊。”

    缪宣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格日勒图,你怎么来了?”

    实在不怪缪宣惊讶,格日勒图现在可是挈绿连的可汗,虽然还没有达成大权在握的阶段,但他在这小半年来都非常忙碌。

    而缪宣则完全相反,他已经把权力彻底交出了,现在是个彻彻底底的闲人,许多时候甚至都没去开小地图和精神力,整个人的状态就是浅度颓丧。

    格日勒图站到缪宣的身边,下意识为他挡住了风口,亲昵地抱怨起来:“这老城墙有什么好的,风又大又急,还能叫小叔叔看得出了神,我来了都没察觉到。”

    大侄子好像又高壮了,缪宣的脑中划过这个念头,随即他漫不经心地道:“这里能够看到整个城市。”

    整个城市?

    格日勒图放眼眺望,站在这里确实能将城墙之内的大部分建筑物收入眼底,这座城池是因投降而落败的,因此从高耸的城墙到城内的建筑物,都没有太大的损坏,甚至还能见到不少来去走动的小人。

    格日勒图不太能理解这种爱好,但也顺着缪宣的话道:“小叔叔真是很喜欢南人的城市……等我们打下南朝的杭京,一定有更加美丽的风景。”

    杭京确实是南朝最繁华富饶的城市,南人的皇帝还知道迁都到杭京,可见十分懂得享受,不过他们这苟且偷生所得来的短暂安宁,到底是要到头了。

    大可汗被南人朝廷派来的刺客杀死,靼人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份耻辱只有把南人的皇帝从他的皇座上扯下来,拖到达日嘎赤的坟墓前谢罪死祭才算了结,不仅如此,靼人治下的南人也受到了影响,一降再降,彻底比不上同为异族的西人。

    缪宣久久没回答,格日勒图便直言了:“我来找小叔叔,是因为有东西想要给你。”

    缪宣一愣,就见到格日勒图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匣子,珠光宝气的,看着像是来自西方的手艺,匣子打开,露出了其中的一枚小金环,那镂空雕刻的纹样十分精致,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镶嵌在上面的深红宝石,厚重而剔透,在烈日的照射下艳丽夺目。

    纵使缪宣对珠宝没什么研究,也知道这种成色和个头的红宝石非常难得,尤其是对宝石的打磨,堪称完美精致,这绝不是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工艺能力,必然是天恩的出品。

    “这是西人的商队上贡给我的,据说是工匠毕生的心血,而我是它的第一任主人。”格日勒图像是知道缪宣的想法,温柔地解释道,“我知道小叔叔习惯了铠甲,不想佩戴这些东西,但它不是手环,而是束发的装饰。”

    既然是送礼物,就得最先考虑收礼人的心情,尤其像他小叔叔这样的人,除了狼刀之外几乎不佩戴装饰物,更排斥渠道不那么正常的“礼物”,像是阿拉坦那样刚抢到手的东西连血都不擦就送的……呵。

    格日勒图自问他不如朝洛门会挑选书籍文献,又看不上阿拉坦的粗暴莽撞,主要是他真的很想看到小叔叔佩红色的宝石——不管他送多少,都没见小叔叔用过。

    至于商队那连篇累牍的吹嘘和什么“献给可贺敦”的说辞,自然就被这位年轻的可汗忽略了。

    果不其然,在面对大侄子的这么一番说辞,缪宣还真的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在没有冒犯到底线时,他绝不会浪费他人的好意。

    说来格日勒图也不是第一次孝敬了,只是这一回的孝心格外贵重而已。

    缪宣颔首:“多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道过谢后,缪宣正想要收起匣子,格日勒图却制止了他,他单手挑起这枚小东西,在指尖一转,宝石便炫散出温柔的光晕:“这东西有什么好保管的,只有使用它才不算浪费,我来帮小叔叔吧!”

    还不等缪宣反应过来,格日勒图就已经上前了一步,快速地把金环扣在缪宣垂在右肩膀前的长发上,金环收紧,红宝石一面正对前方,竟然与暗红色的衣袍十分相衬——

    虽然这种行为十分强势,但格日勒图却表现得像是亲密友人之间的玩闹,他朝缪宣轻快地眨眨眼,就像是曾经那个硬要蹭马的少年一样。

    缪宣:“格日勒图……”

    格日勒图达成所愿,便恰到好处地后退一步,笑眯眯地端详起来:“小叔叔觉得怎么样?会不会有些重?要是觉得它太累赘的话就丢掉吧,我可以用我的狼刀来抵。”

    缪宣无奈:“别开玩笑了,可汗的狼刀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的。”

    除了本身的寓意之外,可汗的狼刀还带上了一部分政治价值,除非是结盟和婚姻,否则是不能给出的,当年达日嘎赤就是赢下了老对手的狼刀,于是让敌人尊严丧尽,连带着敌对的部族也成了草原上的大笑话。

    听到这话,格日勒图就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承诺,于是心满意足地收起匣子:“确实有这个规矩,但小叔叔又不是‘别人’,你要是过意不去,我们交换狼刀也行。”

    缪宣失笑:“这可不行……而且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还在惦记着我的刀?”

    自从他用纯银打了这把刀(没钱jpg)后,几个大侄子就对它非常感兴趣,即便是引发过一场争吵也没有改变。

    虽然纯银的狼刀十分罕见,但自从缪宣成名后,不少靼族的年轻人也开始模仿着用银打刀,尤其是祭司和天恩偏向黑夜的战士,只是没有谁能让银刀十年如一日般崭新洁净。

    格日勒图:“这就像是夜空中的月亮一样,虽然这么说十分狂妄,但谁不想要呢?”

    他垂下眼眸,视线慢慢划过那柄银色的狼刀,最后又落到金环正面的红宝石上:“更何况,我也不认为摘月是痴心妄想。”

    缪宣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大侄子在隐喻靼人的征途,于是只摇了摇头:“想要就自己去打,银又不像金那样难得,你们现在都有出息了,每天换一把也行……行了,走吧,这里风大了。”

    格日勒图配合地往过道走去,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道:“这世上可没有什么银刀能比得上老师的狼刀,不过它也只有在老师的身上才会这样美丽。”

    可惜这柄银色的小刀既不锋利也不坚硬,这份单薄的璀璨,全是阴影打磨与侵蚀的成果。

    缪宣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小刀:“我不会把它给别人的,它会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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