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芙蓉面(十七)
马车走了大半个月,朱颜和青梧收到了老太太派人快马送来的信。
朱家那位族叔家中生了些变故,独生子正室的孩儿两年前不幸夭折了,妾室好容易有了孕,被正室知晓后,生怕生下个庶长子来,便在茶水里加了药想要使妾室流产,不想妾室对那药物反应剧烈,竟一命呜呼了。
事情闹上公堂,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收到信时在门房放了好些天才被看到,这才迟了些日子给回信。
亲事倒也并未生什么变故,族叔做主将朱颜送到伯府时,便已将亲事托给了老太太,如今也不过是出于礼仪打个招呼。
青梧拿到允婚的回信后,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朱颜笑他,“这有什么好看的?”
青梧无奈,“有了这个,你我才算名正言顺。你怎的毫不在意?难道无媒无聘你也能接受?”
朱颜还真是不大能理解,有了媒有了聘,也不见得就是有情人了。
不过他在意的话,她便也假装很在意吧,遂摇摇头,“那自然不行。”
青梧这才满意,揉揉她脑袋,不再继续这话题。
“你想见他吗?”朱颜试探着开口。
青梧:“你是说我父亲,有点吧,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他同你长得像不像。”
“是我同他长得像不像。”
“哦,对。上回伯爷的葬礼上,我看他那小相便觉得你们不像,你也不像姚氏,那是我还奇怪,果然,你并不是他们的孩子。”
“嗯,祖母说我长得更像我母亲。”
“那你母亲定然是个大美人吧。”
“嗯,应该是。”
这般日日闲谈着赶路,马车离王府越来越近。
孙管事来找青梧,笑得极是和善,“老奴跟公子说说府里的情况,您好心里有个数。”
“嗯。”青梧语气淡淡的。
“王爷如今有三儿二女,其中两儿一女是嫡出,一儿一女是庶出。您是王爷最大的孩子,往后也是他们的兄长……”
“这些不必跟我说,我只是来见见我父亲,不会在王府久住。”
孙管事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一时面色惊愕,难以接受道,“这,这如何是好?”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竟不愿留在王府中吗?难不成还要回伯府?
王爷好容易才找回心爱之人生的孩儿,怎会轻易答应?
“孙叔不必为难,我已到了婚娶之龄,许多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主,这事我会自己跟父亲说的。
我知道您大约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父亲是父亲,家是家。
王府是父亲的王府,里头有他的妻妾和儿女,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
从前的伯府也不是我的家,往后,我只想组建自己的家。您明白吗?”
孙管事听明白了,长叹一口气,点点头,他竟小看了这位公子,只以为他往后都要依傍着王府度日,这才自作好心提前跟他说清楚状况,免得到时生了罅隙。
如今,罢了,到时让王爷自己去愁吧。反正,儿子是他自己的。
马车行到王府时,天色已入夜,各家燃起了灯火。
平南王府门前的灯笼高高悬挂着,看上去气派而安宁。
府内,平南王已经在书房枯坐了许久,对着那张苏珍的画像,心绪忐忑,又满怀期待。
他和珍娘的孩子,不知生的什么样子,像谁多一点,性子如何,他要如何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满腹思绪中,一行人入了府。
平南王急匆匆赶出来,见到一袭月白长袍的俊朗男子,旁边是个美貌的红衣姑娘。
他将眼神又转向男子,月色和灯光里,他看着这张脸,恍惚又回到了当年遇到苏珍的那个上元节,璀璨灯火中,她迎面而来,像个出尘绝色的仙子。
他长得,太像苏珍了,眉眼处,又有那么一点像他。
青梧跪地磕头,“见过父亲。”
平南王忍住鼻酸,上前搀扶,哑声道,“快起来,我们父子去书房说话吧。孙泉,其他人你先去安排。”
“是,王爷。”孙管事从方才的情境中回神,有条不紊给朱颜、小蛮和长灯几人安排住处。
书房内,平南王依旧盯着青梧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父亲可是觉得,我长得像母亲?”青梧主动开口。
平南王神情一滞,连连点头,“像,像。”又拿出案上的画像,打开给青梧看,“这就是你母亲,你,你看看。”
画像上的女子,身穿一件雪白的直领披风,发式是少女样式,手中提着一盏芙蓉花灯,端的是眉目如画,云容月貌。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收了画像,平南王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挺好的,父亲呢?”青梧和煦地笑了笑,抬头和平南王对视。
“为父,也好,也好。”
父子二人沉默下来,似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平南王先开口,“我听说,你定了亲?”
回程路上,孙管事已将自己所知写了信快马送回王府。
青梧也不诧异他怎会知道,只点点头,“对,是很好的女子。”
平南王眉心皱了皱,“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倒也不必这般仓促就定下亲事。”
青梧看一眼他刚刚认下的父亲,没有说话,又听他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为父都满足你?”
青梧听得失笑,知他这是突然间父爱泛滥,不知该如何待他才算好。
若说什么都不需要,他定然会失落,可若说想问他要什么,又实在不知要什么,想到朱颜说的莲池,索性开口问道,“父亲,能否送我一栋宅子?”
平南王一怔,宅子?又听自家儿子笑笑说了一句,“往后,我便在父亲给的宅子里安家立户,在里头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你的意思是,不留在王府了?”平南王语声充满疑惑。
“我来见见父亲,留在王府便不必了,孩儿如今也该娶妻生子了,便是自小在您膝下,长大后也要分家的。”
生怕平南王不愿,青梧有意劝解他,语气顿了一顿又直言道,“况且,我留在王府并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了?王府是我的,你是我的儿子,我说合适,那就合适。”
平南王语气激动,今晚的他被眼前这样大一个活生生的儿子,砸得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此时一心只怕他要走。
“你莫要多想,你我父子如今才相逢,你便说起离开之事,你叫我这做父亲的如何能接受?”
青梧仍是温和地笑,“父亲放心,我定不会马上就走,这些年做儿子的未能在您膝下伺候,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我自然愿意和父亲多待一段时间。”
“好,不急,不急,你安心住着,缺什么就跟孙泉说,让他给你添置。”
“好。”
又是一阵沉默。
平南王此前满脑子的想法,他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和珍娘的孩子,要在仕途上帮他,亲事上成就他,要让他成为他的骄傲,要让珍娘在天之灵看着,他们的儿子是这世间最优秀的儿郎。
可见到了这孩子,和他说了会儿话,他竟突然间有些泄气,有种浑身都是气力,却无处施为的感觉。
这孩子,他,他在没有他教养陪伴的时候,就长大了,他如今,也并没有多需要他。
他说,来见见他这做父亲的,见见,只是见见。
他好像,已经没有资格插手他的人生了。
这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时,他自己先吓了一大跳,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珍娘错过了,成了他这辈子的遗恨。
可他们的孩子还好好的,他们应该要父慈子孝,共享天伦,便是从前的十多年没有机会,如今也应该可以弥补的。
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这王府的世子之位,他也能想办法给了他。
他本就有资格。
如果没有珍娘的意外,他就是他的嫡长子,他会亲自教养他长大,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等他再长大一点,他会让他选择从文还是习武,若是学文,他定会如珍娘一般聪慧,过目成诵,才学超群;若是练武,他定然也会像他一样雄姿飒爽,有勇有谋。
他不光有他和珍娘两人的风采,还会长成王府最好的继承人。
如今,虽然迟了些,虽然有了些变故,可是,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
灯影闪了闪,映出平南王脸上不时变幻的表情,那张往日里刚毅又带着豪气的脸上,此时竟有些老迈之气。
青梧看着有些不忍,看了父亲珍藏的画,见了他看他时的眼神,他自然知道,父亲对母亲是真心喜爱,对自己也是真心疼爱。
他想弥补,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想将他绑在身边,做他最好的儿子。
他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不愿,也不能那样做。
他们父子间,相隔的,不止是十多年的时光,更有各自的意愿,有无辜被牵涉其中的人,有谁也无力改写的命运。
他不想做他最优秀的儿子,他只想做自己。
他也不愿成为王妃、世子和其他一众子女的眼中钉,何必搅得父亲家宅不宁。
他更不能让自己重回幼年,重新在父亲膝下承欢,重新长大一回,做他乖巧听话的儿子,做他的继承人;他头一回见他,他就已经长成一个不怎么需要父亲的大人了。
他们,只能做眼下这样的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