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芙蓉面（十六）
清早，青梧带了祭品去给母亲苏珍上坟。
苏珍未嫁而夭，入不得祖坟，被葬在苏家祖坟边上一块荒凉空地上，孤零零一个小坟冢。
青梧默默跪着，见墓碑上刻着爱女苏珍之墓，字迹苍劲，想是祖父所为。
脑中想着祖母描述她的那些字句，他出生时她便走了，他对她毫无印象，甚至前段时间才知道，她才是生了他的母亲。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年，他未曾体会过父母疼爱、兄弟和睦的亲情，甚至猜想过，自己的生母许是苏林在外头相好的女子。
他那时想，母亲许是因为身份问题没办法，才将他一个人留在伯府里，他要体谅她。
如今方知，母亲的身份没有问题，母亲是个温柔美好，气度娴雅的贵女，只是，她的生命早早便终结了。
他忽然便再也不羡慕旁人家母子和乐的画面，他的母亲，已经用她整个生命，用她所有的勇气，用她满腔炽热的爱意，给了他来到这世上的机会。
想着想着，青梧便笑了，“母亲，我要去见父亲了。您可有话想让我带给他？”
风浮动坟前的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回应。
“孩儿如今也有了心爱之人，她同您一样，是个最简单赤诚不过的女子，我会同她一世恩爱，圆了您没能实现的心愿，母亲莫要担心孩儿。”
纸钱燃烧着，青梧找来一根木杆拨了拨，好让火苗烧得更充分。
光焰熄灭，满地灰烬时，他磕了个头起身而去。
用过午饭，青梧本想去找几个旧日同窗话别，却被孙管事派了个随从来请，说有事情要和公子商议。
青梧赶去时，有个随从正在跟孙管事回话，“梁大人说，圣上已经打算削爵了，旨意怕是这几天就要下了。”
孙管事看一眼青梧，起身行礼，摆手让随从退下。
“孙叔，找我来有何事？”
“公子先坐，听我慢慢说。我早上派人出去打探了些消息，回来时又收到伯府那位太太让小厮送来的信。公子想必知道是何事？”
青梧点点头，“是爵位之事吧，孙叔莫要当回事，我已拒了她的请求了。”又将昨日同老太太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孙管事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来时，王爷允老奴便宜行事。因事关伯府，故而请公子来商议，一切还凭公子做主，原想着若您想要给伯府出头，老奴听命就是。
如今看来，公子并无此意？”
青梧摇摇头，“不必了，原因我方才已经说清楚了。”
“既如此，此事便与我们无关了。公子不知，我已派人打探过了。
伯府二公子的事，虽传出来不好听，却也不至于十恶不赦。关键在于，此事传的时日久了，竟牵出了第一任文昌伯。公子可知，您那位曾祖是如何得了爵位的？”
“可是檄文之事？”青梧试探道。
孙管事满意点头，压低声音道，“据说当年永和帝还是亲王时，您那位曾祖便跟在他身边做幕僚，最为人称颂的功劳，便是那篇讨伐当时太子的檄文。”
“此事我知晓。”青梧想了想，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面上仍不动声色。
孙管事便继续说起来，“虽说成王败寇，无需多言，可历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得位不正。
永和帝当年以太子谋逆为由杀入宫城，得了帝位，本就有不少非议，只是无人敢说。
如今，二公子的事儿引得酒馆茶寮都说起文昌伯府子孙不肖，自然而然便提到第一任文昌伯，檄文之事不可避免又被提起。
圣上怎能忍受先祖被非议，自是要迁怒的，况且二公子也实在不像话，给了由头。
削爵旨意，怕是这两天就下来了。
老奴也说句心里话，不管倒轻省了，若要管，也是一桩麻烦事。”
青梧点点头，果然如此。
孙管事见他面上毫无诧异之色，便知他心中早已了然，又问起另一事来，“公子的功名，可需要老奴给王爷去信，帮您一把？”
青梧垂头继续饮茶，许久才开口，“孙叔既然问了，我便也对您说说心里话吧。此事不用再管了！
一是，我本来也对入仕无甚兴趣，最开始是想为伯府撑门立户，才不得已去应考；
二则，父亲是皇亲国戚，又是一方守将，在武官中位极人臣，我若再在朝中为官，对父亲想必并无太大益处；
其三，我在京中多年，往后只想以自由身往各处走走看看，实没必要入官场了。”
孙管事见他还未与王爷谋面，便已为他考虑了，心下越发对这位公子满意起来，“公子便咽得下这口气？”
“没什么咽不下的。流言蜚语里的我，又不是真正的我，只要身边的人都明白理解，便无碍了。
况我又不需做官，要那等白璧无瑕的好名声有何用处？”
说到最后，他嘴角挂上笑意，最初事发时，他是不能接受的，为此还病了，若非朱颜，他想必也不能这般快便走出来。
再者，他与父亲，连面也不曾见过，何必让人家为着他的事周旋？
孙管事见他语气面色都无作伪，才放下心来，只觉这位公子心性倒是豁达，往后若是一辈子做个闲散人，却也有些可惜了。
罢了，还是回了王府再同王爷说这事儿吧，如今一切都听公子的，这也是王爷临行前的吩咐。
诸事既定，去往王府的马车，总算出发了。
青梧去给老太太磕了头，同她说了削爵之事，又同姚氏道了别，在她那忧心和愤怒交加的眼神里，神情自若登上了马车。
朱颜坐在马车里打量，见车厢宽敞，车壁装饰华美，二人面对面坐在小凳上，中间摆了个小案桌。
案桌上，正是她送他的白猫儿茶壶和青梧配的一对白瓷茶碗。
朱颜一喜，“哎呀，你连这个都带上了！”
“不止呢，还有你送的花儿。”
“还有兽君。”朱颜抢先扬了扬怀里兽君的一只前爪，兽君配合着喵呜叫了一声。
青梧给两人斟了茶，将一杯推到朱颜面前，笑问，“你喜欢京城吗？”
朱颜凝眉想了想，住在哪里，自己倒真是无所谓，反正她都没怎么见过，都觉得挺新鲜的，便随口道，“你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青梧险些被喉间的茶水呛到，伸出食指比在唇上，又指指外面，示意她莫要说这样的话，被外头车夫听到了，多难为情。
朱颜不以为意，见他耳尖竟有些泛红，噗嗤一笑，问道，“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青梧被这话一噎，只好微微点了点头，转了话题问，“你以后想要住在什么样的宅子里？”
朱颜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从包袱里摸出自己给伯府画的图纸，递给青梧，“这样的，就行吧，我要求一点也不高的。”
青梧笑，“也可以高一点。”
“也对，你以后可是贵人了。”朱颜也笑。
“你可有什么特别中意的布置，我看那园子里的书房和茶室，你似乎很是在意。”
“还行吧，我是觉得你定然会喜欢，你们读书人不是最爱这些了，琴棋书画之类的。”
“好，我喜欢。那你喜欢什么？”
“我呀，若是能有个大点的莲池倒是挺好的。
你想呀，莲花又香又漂亮，能制香还能观赏；还有莲叶，摘下来煎茶喝，还可以做莲叶粥。你不知道，小蛮做的莲叶粥可好吃了。
等到莲花谢了，又有莲子可以吃，可以试试莲子茶，哦，对了，莲藕还可以做菜。
哎呀，越说越觉得好，就连干枯的莲叶和莲蓬都被你们读书人夸了又夸，说什么……”
朱颜顿了一下，青梧接话，“留得残荷听雨声。”
“对，就是这句。我们就挖个莲池吧。再在里头扔点小鱼小虾养着，给兽君吃。”
朱颜越说便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绝妙，不由眉飞眼笑看着青梧，等他夸自己。
青梧默默记着她说过的话，点头称赞，“确是好主意，你放心，一定会实现的。”
朱颜“嗯嗯”两声，打了个呵欠。
“可是困了，要不要靠在车壁上睡一会儿？”
朱颜摇头，“不想睡，再跟你说会儿话。”边说边拿起面前的茶杯，兽君见状小脑袋往前凑，也要去喝茶。
朱颜手一拦，整张猫脸被捂得严严实实，它不舒服地蹭出去，脑袋抖了抖，有些生气似的把脸埋在朱颜怀里，不再乱动了。
“你渴了呀？来来来，给你喝。”朱颜一只手拿茶杯，一只手掬起来，把茶盛在手心里，戳了戳兽君。
兽君伸着小舌头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喝完一捧便看看朱颜，朱颜就再给它盛满，连着喝了几次，才又窝回朱颜怀里。
朱颜擦擦手掌，一只手点了点手心，对青梧道，“它刚才亲到我手心了，痒痒的，好舒服。”
青梧脸有些红，不说话看着她。
“来，兽君，给青梧也试试。”
她一手拎出兽君，一手抓着青梧的一只手，示意兽君亲上去。
青梧手心里没有茶水，兽君并不搭理他，又窝进了朱颜怀里。
朱颜一急，拿起青梧的手掌，自己朝他手心轻轻亲了一下，仰着笑脸问，“感觉到了吗？舒服吧。”
青梧喉头一滚，一只长臂伸过来，扣住朱颜的后脑，便不管不顾亲了上去。
好一会儿，放开她后，他才餍足地一笑，“舒服，不过这样更舒服。”
朱颜顿时面染红晕，心想，原以为他这辈子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原来竟也会有这般情难自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