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芙蓉面（十五）
话已说得差不多，孙管事便让人将礼物搬进来，摆了满院子，伯府下人忙不迭往库房里搬。
姚氏笑道，“府上已经备好了午膳，还请管事赏脸用了饭再走。不知你们在何处下榻？”
孙管事笑笑回应，“太太客气了，王府在京中有宅子，我等便不叨扰了。”
又问青梧，“公子何时能启程？临行前，您若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尽管吩咐。”
“两日后吧，无甚大事，只需拜别祖母和母亲，同几个旧日同窗道个别。”
“母亲”两个字一出口，姚氏心里像被刺了一下，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已经长埋黄土的苏珍，而非她。
孙管事也怔了一下，才笑道，“好，那老奴便先回去了。公子可要一同去看看？往后您要是回了京，也要住在那宅子里。”
“不必了，日后再说吧。”青梧摆摆手，眼下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也好。”
青梧同王府之人道了别，便要去看朱颜，却被姚氏喊住，“梧哥儿留步。”
“太太有事？”
姚氏吱吱呜呜，半晌才开口道，“你弟弟的事情，你也知道，能不能，跟王爷说一声，让他帮忙说说话，让你弟弟尽快袭爵。
伯府如今这个样子，你便是不看在你舅舅的面上，也得看在你祖母的面上，帮帮你弟弟。”
这话说的，青梧有些想笑，凝眉冲姚氏道，“太太可知，那王府里头有正经的王妃和世子，王爷也并不缺子嗣，我如今也不过是去见他一面，日后如何尚未可知，哪里有那么大的脸，要求人家做这做那？
太太所托之事，我非不愿，实是无能为力。”
说罢，也不待姚氏反应，便转身而去。
姚氏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心下黯然，提脚去了老太太的寿春居。
她说的话没有分量，他祖母的话，他总不能还不听吧。
朱阑院里，朱颜泡了澡换了衣裳，又喝了姜汤，这会儿正躺在榻上嘻嘻傻笑。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不过抱抱她，亲亲她，她便觉得从心底里高兴起来，想到以后还能与他在一处，越发心满意足，竟有几分憧憬起日后的岁月。
他如今既在学着造园子，往后，他们二人便可以一起忙活这事儿，也算是一门糊口的手艺……
正胡思乱想着，小蛮笑嘻嘻进来说大少爷来了，问她可方便进来。
朱颜整整衣裙，忙跑出去将他迎进来。
小蛮退出去关上门，让两人好好说话。
朱颜在青梧对面坐了，手托下巴看着他不住傻笑，又跟他说起自己方才所想。
青梧本是要看她淋了雨可有不适，这会儿听她叽叽喳喳，自己都插不进话，才放下心来，笑道，“你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是吧。”朱颜得意，忽又想起什么，诧异道，“我都忘了，你如今可是有个王爷爹爹的人了，往后我们还愁如何度日吗？”
青梧忍俊不禁，“你才想起来！”顿了顿戳了戳她脸颊，又说道，“银钱应当是不缺的，可我们总要自己安家立户。
你也知道，我又不是那王府的正经主人，也不想搅和在里头让人家烦心，还是自己出来单过的好，有个手艺傍身再好不过。”
“嗯，好，都听你的。”朱颜乖巧点头。
青梧像揉兽君一般，揉揉她毛绒绒的小脑袋，心想，她便是这样，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待他始终如一的人。
见她无恙，他这才恋恋不舍往寿春居里赶，临走前又叮咛了小蛮的事，让她放心。
青梧到时，老太太屋里的全嬷嬷刚把姚氏送走，长吁短叹着给老太太拍背顺气。
“祖母怎么了？”青梧忙上前询问。
老太太身体本就已到了衰朽暮年，上回被儿子苏林的死讯一激，又伤了一回心，如今虽没有什么险要的病症，却已是如一栋摇摇晃晃的老房子一般，经不起太多摧折了。
姚氏方才恳求不成，又开始拿伯府的前景要挟，气得老太太有些喘不上气，才被全嬷嬷撵走了。
自打上回青梧被牵涉进舞弊案，姚氏毫无作为后，老太太便已彻底死了心，知道伯府是注定衰落了，若是他那儿子不死，也不过晚一些时间而已。
没有优秀的子孙，旁的说什么都是白搭。
况且苏青桦那样的，不若让他好好待在家里做个富贵闲人，伯府便是没了爵位，也还有不少田庄铺子，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总好过再给他个伯爵，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出去闯祸，到那时，只怕是把整个伯府的性命都要搭上。又是何必呢？
见青梧忧心，老太太摆摆手让全嬷嬷停下，有些吃力地笑道，“没什么，方才姚氏来说了些混账话，祖母有些生气，看到你便气消了。”
“可是爵位之事，想让我给王爷带信？”
老太太点头，又说了她自己的想法，见青梧面带认同，才又叮嘱道，“你莫要理睬她，随她去闹，等她知道这事儿没希望，自己就先罢手了。”
“孙儿同祖母的想法一样，曾祖凭一己之力封了伯爷，子孙不肖，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往后，若是苏家再出了出类拔萃的人物，自会靠自己再把门庭撑起来。如今，又何必多生事端，惹人笑话？”
老太太拉着青梧的手，“你是个好的，是祖母不好，为了一己私心把你留在身边，害你这些年过得……唉，不说了。
若是当年将你给了王爷，我们梧哥儿这会儿怕已经是王府的世子了。
你可会怨祖母？”
青梧摇头轻笑，“什么王府世子，孙儿并不在意。这些年在伯府里，孙儿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祖母待我甚好。
如今要抛下祖母远走，孙儿心下实在不安。待孙儿去见过父亲，就回京来看祖母。”
老太太摇头不止，“莫要回来了。这伯府里没什么值得你回来的，祖母这一把老骨头，已经什么也不怕了，就等着老天爷将我收走了，好长长久久地歇一歇。”
青梧眼圈有些红，不愿在这话题上纠缠，哽了哽问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神色怔怔的，似是陷入了回忆，“珍姐儿是个好孩子，长得好，书也读得好，孝顺，懂事，你祖父最是宠爱她。
大概是命里注定吧，她遇上了你父亲，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在你父亲上战场前，她怕他回不来，想给他留个孩子，这才有了你。后来……”
“不说这些了，你往后过得好最要紧。阿颜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朱家那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你们先走，待有了信，我再让人给你送去。不用担心。”
青梧心下明了，祖母是想到了母亲难产而亡，心里难过，也不再多问，忙不迭点头，“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待我们有了孩儿，还要来叫您一声曾祖母。”
老太太又笑起来，“祖母怕是等不到了，到那一天，祖母在天上看着，也会为你们高兴的。”
青梧揉揉眼睛，见全嬷嬷端了碗药来，顺手接过来，伺候老太太吃完药，用帕子擦擦嘴角，温声询问，“祖母可还有其他事情要嘱咐我？”
老太太想了想，语带惋惜道，“你这样好的孩子，却投生在珍姐儿的肚子里，如今你那父亲膝下又有不少子嗣……实在是委屈了你。”
青梧摇头，“孙儿并未觉得委屈。”
“到了王府，切莫要同人争长竞短，祖母只盼着你平安和乐。”
“孙儿记下了。”
“去吧，我小憩一会儿，临走前再让我看一眼。”
“好，祖母歇息吧，孙儿退下了。”
出了寿春居，青梧又去青桂和青枫两个妹妹处说了会儿话，出来时路经苏青桦的院子，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迈步走了。
以他的性子，怕是只会以为他如今是去炫耀的，到时再吵闹一通，何必呢？
况且，那人也不是什么说得通的性子，这些年他也曾费尽唇舌劝他学好，到头来也不过招来他更多的厌烦。便不去自讨没趣了。
有些人，注定是合不来的。
待回去自己院子，长灯已经带了人收拾东西了。
青梧摸摸蝎尾蕉绿油油的叶子，想起朱颜那日送它来的情形，那会儿他还病着，因那花倒是纾解了不少愤懑。
兽君似也察觉到什么，在他脚下逡巡着，不时扯一扯袍角。
青梧将它抱起来，习惯性在它脖颈的软毛处摸了两把，心想，这两样东西必须得带着。
却说姚氏束手无策回了院子，正烦闷着，她娘家嫂嫂派了个嬷嬷来，说是给表小姐看的亲事有眉目了，让姑太太做主选一个。
姚氏哪里有心情管这些，名单扔给一个丫头让她拿去给姚雪茹，让她自己赶紧选一个，这边等着回话。
姚雪茹越看越心惊，从四旬商人的填房、五品官员有痴傻症的儿子，到屡试不第的举子。
这里头，能选的实在不多。
姚氏那位嫂嫂，倒也不是有心往坏处找，只不过，这些人给的媒金高，又得了小姑子吩咐不用多好，随便配一个的嘱咐，自然是越找越不像话。
无奈之下，姚雪茹闭着眼用指尖点了一个，睁开眼时见是那个屡试不第的举子，好在家里头家产丰厚，那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就这样吧，若再在这府里被看管下去，她不病也该疯了。
嫁出去也好，至少有自己的家了。
只盼着，她那好姑母，能看在她这般识时务的份上，在嫁妆上莫要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