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英雄冢(十二)
马车吱呀吱呀一路,终于停到了别院门口。
沈止拿了轮椅出来,才将沈青梧扶下车,朱颜仍在她怀中睡着。
沈止模模糊糊听了一路动静,此时才敢确认自己当真没有猜错,一时惊诧,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不动。
“丢了魂了?”
沈止被这一声喊得立时回了魂,忙转身推着轮椅往里走,心里头喜滋滋的,忍不住轻声咳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笑道,“将军,跟女孩子相处这事儿,您可得改改以前的性子,要温柔一些,多笑笑,还有,尽量多说点话……”
“嗯,还有吗?”
“有有有,我明天写下来给您送过去。”
“好。”
一夜好梦的朱颜,第二天早起后只觉沈家主仆三人都怪怪的,她一看过去他们就冲她傻笑,沈戈平日里就是个热闹的,倒也不显突兀,沈止嘛,大约是因为娶了妻的缘故,笑起来也还算自然。
唯独沈青梧,冲她笑时总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大半天时间都别别扭扭的,朱颜忍不住拽着沈青梧的衣袖问他,“你怎的老是笑?”
“你不喜欢吗?”沈青梧又笑了起来。
“啊呀,当然喜欢,可也不用老是笑,真想笑的时候再笑就行。你这样一直笑怪,怪吓人的。”
“好。”沈青梧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瞪了沈止一眼。
朱颜仍旧每日里带着兽君四处疯跑。
有一回,兽君扒了一只松鼠窝,把人家收集的几十枚松果搅得满地都是,还在小溪边抓到了一只趁乱逃跑的小松鼠,利爪一伸,磨着牙齿就要上嘴咬,被朱颜制止了才作罢。
她回去后就把这事儿说给青梧听,问他,“猫儿不是吃老鼠的,怎的连松鼠也吃呀?”
青梧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家里养的猫儿大约不会去捕食松鼠的,兽君这样的野猫儿野性未消,会捉松鼠也不奇怪。”
朱颜点点头,若有所思,又问,“那它这样老是跑出去玩,不会出事儿吧?松鼠便罢了,若是遇到那些它斗不过的动物,给人家伤了吃了便不好了。
哎呀,真不知这傻猫儿怎么回事?只听过养狗要日日带出去玩儿,怎么我们家这猫儿也这样贪玩?”
青梧听她说“我们家”,心里便倏地一暖,抿唇笑了笑,将人捞进怀里亲了又亲,朱颜被他灼灼的眸光注视着,面色渐渐染上红晕,房中一片旖旎,二人把兽君的安危全然抛去了脑后。
别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朱颜每日里除了带着兽君玩儿,便是在青梧处理公务的书桌旁看话本子,要么两个人一起喝茶下棋,去园子里走走看看。
偶尔,她也去山里摘些野果带回去和青梧一起吃,或者采些野花来装饰房间,连兽君的猫别院,也被她用花藤装扮一新。
别院里,每日都有朱颜的身影和笑声充斥着,原本空旷的院子不觉间多了些温馨和热闹。
沈青梧除了亲她时常常失了力道,其余时候总是温柔又和煦,似乎看她做什么都觉得有趣,原本寒霜般的面色再不复存在。
朱颜渐渐有些沉迷这般日日相守的时光,有一日,她忽的想起自己如今还有个爹爹,若要同沈青梧长相厮守,还需自家爹爹点头答应。
又想起青梧说等手头事情忙完了再去见朱良,便暂时没有提起。
数日后,有内官召沈青梧入京。
从西南回来的绣衣卫们,带回了皇木案的消息和一个返程途中偶然遇到的陈姓老者。
寝殿内,内侍们捧着陈姓老者奉上的《万民书》让盛明帝观看,案上还堆着一堆绣衣卫带回的罪证,他一双浓眉紧紧皱着,越看越是面色难看。
有小内官报告说沈青梧来了,盛明帝才抬起头,“让他进来。”
盛明帝面无表情让他坐下说话,让内侍把万民书转向沈青梧。
半晌后,盛明帝状似随意地开口问,“你怎么看这万民书?”
“陛下,这是民心民意,轻忽不得。”沈青梧起身,撩袍跪下。
“好好说话就是,莫要跪了。”
“是。”沈青梧撑着椅子站起身来,重新入座。
一幅长达三丈的巨幅麻布上,一半是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木政无道,请命更法!”
另一半,则详细书写了木政给百姓带来的无数灾难;各处空白部分则全是密密麻麻鲜红斑驳的签名和手印,无尽血泪,一看尽知。
巨木多生长在荒僻少人烟之处,采木者以肉身去到蛇虎杂居的深山穷谷,期间因发生意外、过度劳累而死者数不胜数。
西南有佳木,原是仙境一般的妙地,然而事实却仿若人间炼狱,日日都有死于巨木之下的冤魂,因采木之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
西南有民谣曰:“进山一千,出山五百!”
山脚的百姓们携家带口逃离采木区,被官兵抓回后时时毒打,白日里饱受官府和木商压榨,深夜时常有哭嚎之声响彻山谷。
不时有不堪奴役的采木工们奋起反抗,很快便被斩杀殆尽,重新抓来新的一批人填进去。
……
沈青梧看得心惊不已,半晌才问,“那奉上万民书之人是如何逃出来的?”
“说是三个人分了三个方向趁夜逃出去的,其中两个应当已经不在了,只剩了他一人遇上绣衣卫才得以保全性命。”
“您可问了王相的意见?”
“朕问他做什么?”说着,盛明帝面带不悦,把案头的文书推了推,示意沈青梧自己看。
文书中显示,西南地区的官员曾多次将大量的稀有皇木金丝楠木运送至王言之的府邸,据绣衣卫暗中查访,其房屋和别院各处所用木料确是金丝楠木无疑。
如此堂而皇之的逾制行为,难怪盛明帝面色难看了。
“朕听说他那府邸修得,啧啧,外头看着不甚显眼,里头确是别有洞天,都快抵得上朕这皇宫了。他这些年,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沈青梧沉默不语,对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盛明帝看到的,也许还是他从前的伴读,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而他眼里的王相,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忠正之臣。
人心易变,历来如此。
“陛下还要为他文过饰非吗?”沈青梧问得毫不客气。
“朕何曾有过这想法?”
盛明帝将袍袖一甩,瞪了沈青梧一眼,不悦道,“你的事情朕之所以一直没动他,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一是证据不足,再者齐王这人朕实在不放心,若动了王言之,引得朝局动荡,谁来负责?
还是再等等,齐王此次出征朕已收了好几封捷报了,待他大胜而归,先看看他如何表态再论其他吧。”
“嗯。”
沈青梧语气淡淡的,盛明帝又朝他看了一眼,似有不解,原以为他会激烈回应,同他争吵。
“唉,你莫要觉得受了委屈。个人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国事和天下事,自你幼时起,朕便教过你这个道理。”
“孩儿知晓了。”
盛明帝见他主动服软,无奈摇头问道,“齐王此人,你如何看?”
“与他相交不多,只觉是个性子鲁直之人,于用兵之事上颇有见地,若是陛下对他没了戒心,倒是可以多多启用。”
“嗯,你说得对,朕这位小皇叔打仗是把好手。”
沈青梧边听边翻阅着手里的一堆文书,越看越看惊心,官商涉案人数之多,前所未有,木政一事,实在害人良多。
“营缮清吏司,朕已经彻查过了。你上次拟的皇木奏疏,工部那几个老头子还在看,待完善了便正式颁布。木政之事,是该改变了。”
“是。不知陛下所说的改变,是要如何改变?”
“依你所见呢?”
“宫殿、陵寝修建之事一日不绝,一日便少不了采木,然一旦开始采木,盘剥欺压百姓之举便不会少。依臣所见,不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你说这话,是要朕因噎废食,难道往后都不修皇宫和陵寝了?”
“陛下,房屋之栋梁只要没有被腐蚀,大厦就会永远坚固,只需偶尔修缮即可。可若是连您眼中的国之栋梁都带头成了民之蛀虫,长此以往,民怨沸腾,国将不国。”
“你说的道理朕难道不明白?凡事哪有这般决绝的,木政朕会改革,可皇家的体面也不能少。你这孩子,打小就是这般偏执的性子,遇事要尽可能圆融妥帖,否则早晚要顾此失彼。你下去吧,朕累了。”
“这些涉案的官商您预备如何判罚?”
“你这是不放心朕?赶紧滚,朕必定会重重严惩。你莫要再操心了。有这心思,不如赶紧给自己找个媳妇儿,你姑母时常在朕耳边念叨……”
“知道了。臣告退。”
沈青梧不待盛明帝说完话,便告辞而去:皇木之案,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一路上,他想起盛明帝方才那番话,又是圆融妥帖,忍不住长叹一声,他就是个事事求稳、什么都想要的性子,许多事情,还是得他自己出手才行。
又想到找媳妇儿的话,他才又露了笑颜:真希望,手头的事情能处理得快一点,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