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英雄冢(一)
“挺腰起呀,嘿!”
“稳步走呀,嘿!”
“加把劲呀,嘿!”
朱颜再次有意识时,她正身处在一处深林里,跟几个看上去有些许老弱的汉子和几个壮实妇人抬一根木头,人虽都不甚健壮,号子倒也喊得声振林樾,惊起一片扑棱棱飞走的鸟雀。
她处在队伍中后段,恰好能看清楚前面的几个人,一边亦步亦趋跟着走,一边梳理脑子里混乱的记忆。
“啊,我这么大力气啊!”她在心底惊叹。
原来,这一世的原身,阿娘李氏不幸因病早逝,她和爹爹朱良一起住在这山脚下。
她是老来的独生女儿,爹娘自小宠惯她,希望把女儿养成文文静静的小淑女,可惜这女儿自幼便得了父亲遗传,虽长得月貌花容,却有一身的蛮力。
五岁时,有一回,他爹在麦场里借了别家的碌碡,滚着去碾麦子,朱颜在一边看到了,好似看到个大玩具一般,兴高采烈跑了过去,弓着身子一只小手就那么轻轻一推,那碌碡就咕噜噜地自己跑远了,朱良急得在后面赶紧追,生怕碌碡滚过去撞了人或者牲口。
往日里,朱良和李氏只以为女儿不过是淘气了些,比一般孩子力气大了一点点,比如会爬到树上找出鸟蛋来,一动不动藏起来,等到有人经过时就直接往人家头上扔;又或者用小石子做暗器,一石子掷过去就能将西瓜打得稀巴烂。
在那之后,才晓得女儿是天生神力,于是也歇了将她养成娇娇女的心思,只盼着她慢慢长大能变得稳重些,莫要把三里八乡的小伙子都吓跑了,毕竟是个女孩子,好歹要找个好婆家,否则他们两老撒腿一走,剩下女儿可怎么过活。
在朱颜十五岁时,李氏得了一场急病,拖了半个月便去了,剩下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他们住的村子名叫幽谷村,处于青崖山的山脚,离皇城并不远,因着山中林木丰茂,朝廷常年派人来此地征伐山木,用以修建楼阁庙宇等。
这采木之役被摊派下来,本地人自然要被征用,好在工钱给得还可以,这也成了幽谷村人除了种地以外,另外一项极重要的谋生手段。
伐木者照年纪和体格被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做不同难度的事儿,自然也拿不一样多的工钱。
其中,甲等的负责那些长满高大粗壮树木的林区,乙等的则次之,至于丙等的,则只能做些后厨、打杂之类的事儿。
前些年,朱良一直都是甲等伐木工,且是其中做得最好的,因着他实在力气大,干活又不惜力,为人实诚良善,看到有难处的必定会主动帮一把,伐木工们都承他的情,其中有些也难免对朱颜生出心思的。
那会儿,朱良一个人干活,朱颜只是偶尔中午会上去给他送点饭菜,大灶上的饭食油水不够,吃了容易饿。
后来,朱良年纪渐渐大了,朱颜再不放心他一个人做最累的活儿,又想着朱良必然不会同意她去做女工,便打算先斩后奏,有意在有一回送饭时在督工面前露了把力气,将横在她面前的一根合抱之木轻轻松松推得转了个方向。
督工震惊之下一问,才知她就是朱良之女,不由啧啧称奇,“虎父无犬女”,心里头乐开了花,这又来了个干活的好苗子。
朱颜和督工一拍即合,便要进甲等队伍做女工,被朱良及时阻止了。
父女两个一商量,各退一步,两个人一起进了乙等队伍,虽说钱拿得比原先少了,可两个人一起还能互相有个照料。
这之后,见识了朱颜的力气,那些打她主意的人便也渐次歇了心思,只剩一个叫大黑的,为人有些憨直,仍一心恋慕着原身。
这具身体因何换了个瓤子呢?却是成也大力,败也大力。
这女孩子同他爹一般是个实诚性子,干起活来从来不知道惜力,今日抬木头时因着带头喊号子的喊错了一下,众人便都晚了一步,只原身还老实巴交以一己之力一下子将木头抬了起来,用力过度才过去了,让朱颜钻了这空子。
想明白以后,朱颜不由摇头叹气,这样好的女孩子,希望她有个好的转生境遇。
将木头运到平地处堆积起来等着运输,众人便拍拍手一起去小溪边洗手洗脸,朱颜也跟大伙儿一样,用清凌凌的溪水冲掉手上的尘灰,露出一双白嫩嫩的手,若是不看掌心里的茧子,还真看不出这是一双干活的手。
再看水里头映出来的影子,嗯,粉面朱唇,眼波盈盈,还是之前的俏模样,好在头上包裹的巾帕挡住了大部分的丽色,脸上又有些灰土,不然实在是格格不入。
正想着青梧这一世又是个什么身份和状况,如今又在哪里,怎的还未碰到,就听到铃铛声响,开始放饭了。
厨灶搭在一个简易帐篷里,地方倒是不小,里头有两个厨娘和一个烧火的小伙子、一个挑水打杂的小伙子,也都是跟前村子里的人。
他们也是一大早上工,工人们入山采伐时,他们便开始从小溪里挑水回去,洗菜、切菜,蒸馍、焖饭;等到工人们吃完饭,再洗刷一番,重新忙碌起来。
朱颜心说,好在没让她去后厨,否则今天就得穿帮玩完了。
厨灶边上摆了一堆简易的木墩做成的所谓小板凳,一堆人便坐在上面吃,也有人自行打了饭菜跑去小溪边上吃,吃完午饭有一小会儿休息时间,铃响时便是开工之时。
正吃着东西,马督工从他那在厨灶边上搭建的简易小房里出来了,晃晃悠悠的,嘴角上还带着些油星子。
“督工吃完了?”有人热情询问。
“嗯。”马督工点头笑笑,继续往前走。
“哎,督工,别走呀,我听说咱们这要来一位将军,可是真的?”
“你小子听谁说的?”
“我呀,自小就耳朵灵,那天县丞跟您说话,我不小心听了一耳朵。”
“就这么想知道?”马督工卖关子道。
“是啊,您给讲讲,什么情况呀?”有几个人在边上起哄。
“跟你们呐,也没啥关系,人家就挂个监督之职,住那边别院,也不常过来,你们只要照常干好活就行,就是苦了我,还得应酬。”马督工半是烦恼半是骄傲道。
“那是,那是。您就受个累。”有人捧场。
“咱这也不是什么顶级皇木,咋还派个将军来?”有人还是不解。
“将军怎的了,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位将军嘛,不提也罢!”说完这话,马督工摇摇头装腔作势地走了,留下一堆伐木工面面相觑,不知就里。
这日下午,他们可算知道了马督工卖的什么关子,这位将军,竟是那位前些日子刚吃了败仗害得上万将士葬身南川,自家也残了一条腿的武威将军沈青梧。
说起这位,当真是举国上下无人不知,自幼在宫中长大,当朝天子是他的舅父兼姑丈,他父亲镇北侯沈远数年前葬身沙场,尸骨无存,母亲明云公主伤心之下将自己封闭起来一心吃斋念佛,不再见客。
沈青梧在战场上残了一条腿也未能让她破例相见,只让人带话给他,“沙场凶险,我儿往后便安安心心做个富贵闲人,阿娘也能放心了。”
十八岁时,沈青梧第一次出征漠北,便诱敌孤军深入,一举破之,俘获其首领,功冠全军,自此一战成名,之后两次战役亦是大胜而归,成为当之无愧的当朝战神。
可惜,名声之事,建立起来难上加难,毁灭起来却也如摧枯拉朽,一发不可收拾。
一月前,沈青梧出征南川,众人皆以为必定又是一次大胜,却未料他大败而归,损兵折将,自己更是断了一只脚,此后再也无法横戈跃马,浴血奋战。
战报传来,只道他轻敌冒进,犯了兵家大忌,他自家倒是回来了,却害得上万将士埋骨南川,再也无法回归中土。
武威将军沈青梧在世人眼中,从人人称颂的战神,变成了罪人、废人。
沈青梧自己,更是像换了一个人,从原先的意气风发变作阴郁深沉,据闻他甚至不思悔改,与天子在金銮殿中大吵一架,这才被夺了原先的官职,派来此地做个小小的采木使者。
沈青梧是被两个贴身侍卫从离开采地不远的凌云别院抬过来的,无声无息便来了。
若不是马督工敏锐,发觉气氛不对,一嗓子喊道,“将军到了!”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大家还真未发现旁边竟来了个大人物。
朱颜正在人堆里跟旁人一起拉锯子,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青梧坐在一个好像一把椅子又有两根杆子架着的东西上,显然是被人抬过来的。
那袍摆下其中一只脚的位置,是空的。
他这一世,竟是个残疾么?她忽然便有些眼眶酸涩,垂头呼出一口气才渐渐回复。
再细看一眼,才发觉他面色也不甚好,整个人恹恹的,带着些病容。
朱颜心里越发着急,她要如何才能尽快靠近他呢?
在马督工带领下,众人稀稀拉拉地行了礼,朱颜在里头胡乱混着,听到“大家都起来吧,”才跟着一堆人站起身。
马督工还在献殷勤,“将军可有什么指教的?下官一定认真聆听教诲。”
“秩序井然,挺好,继续做吧。”
马督工唯唯诺诺点头,“是,是。”
“沈止、沈戈,走吧,去另一队。”沈青梧的声音淡而冷。
“是。”两个侍卫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