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英雄冢（二）
沈止和沈戈将沈青梧抬去旁边林区，甲组的果然全是些精壮汉子，正几人一组，一个个或弯着腰或半跪着，正贴着树根来回拉扯着大锯，看到有人过来也只是飞快瞟了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忙活。
甲组是新近才来此地的王县丞亲自督工，见沈青梧过来，急忙点头哈腰上前行礼，青梧挥挥手示意他站一边就好。
王县丞没法，只得安安静静站着，一起看着工人们忙碌。
有一组的锯子拉得差不多了，随着一声“顺山倒”声音响起，一棵合抱粗的树木“砰”一声砸在地上，震飞了几根枯木，刚刚退开的几个人都拎了斧子上前来，干脆利索把枝杈砍掉，很快就被小工们收走当柴火用了。
此时已是初春，伐木工们都只穿了一件单衣，动作时鼓出肩膀上硬朗的肌肉线条，看上去年轻且充满力量，只是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木然。
沈青梧心想：便是再年轻强壮的汉子，整日里被闷在这深林里做这般枯燥的活计，再多的活力也被榨干了。
想到京中那些骄奢淫逸的享乐之辈，他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再转头看过去时，就见那组伐木工已经给砍伐下来的原木两端套上了绳索，绳索连接着的是个抬木头的物事，串着一排横着的木头。
伐木工们将横木两端放在肩头，有人喊了一声“起”，几人便同时猛一用力抬起木头，再喊一声“走”，便一起迈着步子把木头运走了。
沈青梧看着这一幕，眼神不经意瞥到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眼里有痛苦一闪而过，冷声道，“不错，继续做吧！”
“多谢将军指教，将军慢走，您若还有指示随时都可以召唤下官。”王县丞谄媚道。
留给他的，只是三个冷漠的背影。
到凌云别院时，沈青梧的神色恢复了些，让沈止和沈戈将肩轿抬回去，拿单拐过来，他要去园子里走走。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洒扫的小厮每天早上清扫一遍，其余时间没有人会出现在此处。
沈青梧的拐杖支在断了脚的那边腋下，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走路都费劲的废人。
那些同他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同袍们，他们中的许多人丢掉了性命，再也没能回来，可他竟然无法为他们报仇，痛苦和屈辱日日折磨着他，令他寝食难安。
一株刺棘木前，他将拐杖撑着停下来，额角又一次抽疼起来，那些画面梦魇般缠着他，胸腔里似乎总聚着一团厚重的郁气，叫嚣着要爆发出来。想到派出去的亲信正在查找证据，也许不久便会有消息，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身打算走去书房。
“刺啦”一声，袍脚挂在刺棘木上，他用力一扯，只见衣料被划出了个大口子。
他有些烦躁地回了居室，让沈止取来一套新的衣袍。
换完衣服，他将原本那身揉成一团打算扔掉，想到今天看到的那些木工汉子，又犹豫了，捏在手里顿了顿，吩咐沈戈，“去那边找个妇人来，帮我把这衣裳补了。”
沈戈应声而去，见了马督工，将意思传达了便在一边等着。
马督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将队里的女子一一看了一遍，才点点头对朱颜道，“你，过来一下！”
朱颜有些莫名其妙，还是乖乖去了，一听是去别院缝衣服，立时兴奋起来，满脸喜色，“好，好，我这就去。”
“回来！你身上有针线吗？连个样子也不装一装吗？”马督工不满道。
“啊？哦。”
“去后厨找个妇人借。”
“好。”
等朱颜借了针线出来，马督工压低了声音，“若是将军对你满意，你就留在那儿照顾他，队里照样给你发工钱，”顿了一下又小声叮咛，“要是事成了，可别忘了谁给你的机会。”
朱颜虽不大明白，还是胡乱答了一句，“好，忘不了。”
“将军平日里凶吗？”朱颜有些紧张，不知这一世的青梧是个什么性子，路上便向沈戈打听。
“将军为人很和善的，虽然不爱笑，但对我们都可好了。前些天我大哥娶亲，将军还给了一大笔银钱呢。”
沈止和沈戈是亲兄弟，自幼便跟在沈青梧身边，陪他一起学习练功，情感上不只是主仆，更是兄弟。
朱颜几乎是一蹦一跳进了别院，见四处群山环绕，绿树成荫，道路上铺着大片的青石，道旁花木纷繁，错落有致，有水质清澈的溪水流淌而过，水声汩汩，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朱颜撇撇嘴，青梧这一世倒是个有钱人了，唉，她怎么还是个穷人呢？
被沈戈带进厅堂，青梧正在喝茶，手里捧了本书翻着，见到朱颜诧异了一下，伐木队里竟有这样年轻纤弱的美貌小姑娘，若非家境实在贫寒，父母怎忍心让女儿出来做这样累的活计。
朱颜胡乱见了个礼，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盯着青梧看。
青梧见她丝毫不懂礼节，心想，许是穷人家孩子没学过这些，也不责怪她，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又转过脸看书了。
沈戈把衣袍拿过来，交给朱颜，“朱姑娘，就是这件衣服，劳烦你了。”说完便出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朱颜垂头盯着手里的衣服犯了难，又用手指搓了搓，当真是块好衣料，可她的女红，实在是不好意思往那衣服上缝。
又抬头偷眼看青梧，他却仍在专心看书，半分也没注意她。
没办法，硬着头皮缝吧，手指头那叫一个不听使唤，歪歪扭扭，疙疙瘩瘩，拆了缝，缝了拆，不是这针太长了就是那针太短了，一错再错，好好的衣料被她戳出了大大小小的孔洞，连在一起伤痕斑斑，看上去好像被鞭子抽打了一顿。
许久过去，久到沈青梧觉得便是一整件衣裳也该缝完了，这姑娘怎么回事？便听到她“嘶”一声惊呼，将手指放在唇边吮了一下，又两手拿起衣服，在眼前挪远了又挪近了，皱着眉头反复地看效果。
“缝起来就行，无需太讲究。”他以为她对自己要求太高，这才半天都弄不好，便开言安慰。
朱颜讪讪一笑，拿起衣服，蹬蹬蹬跑到青梧面前，弯腰半蹲着让他看，面色尴尬解释，“我，那个女红不行，缝坏了。你不会怪我吧？”
青梧一看，险些以为那衣服是被人在脚下泄愤般狠狠地踩了又碾，可事实是，这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正是这个小姑娘缝成这样了。
再看那针脚，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线的颜色和衣服也根本不搭，若不细看那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布料，只会以为是一条丑陋弯曲的蚯蚓正爬在衣摆上。
“嗤”，沈青梧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亏他以为她大概做得多么完美无缺，到头来竟把他的衣服搞成这副样子，还一副自来熟的语气问自己不会怪她吧。
“你觉得我该怪你吗？”他唇角抖了抖，憋住了笑。
自出事后，他已经许久未曾生过这样促狭的心思，也许久未开怀地笑过了。
“这也不能全怪我，你非要让我缝的，我就是不会女红嘛！我也羡慕别的心灵手巧的姑娘，手指头带着线团绕啊绕，像蝴蝶穿花一样，一会儿功夫就做成了个好东西。我是真的不通这个。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力气活，我倒是可以帮忙？”
沈青梧觉得自己许是有毛病，竟然托着腮听个小姑娘絮叨自己的女红水平，还听得饶有兴味，且她这般你呀我啊对着他说话，他竟丝毫不觉得她造次，倒是甚少遇到头一回见面就敢对他这般亲近的人。
“咳咳！”他清清嗓子，“哦，力气活？你确定？”
“嗯。”朱颜重重点头，眼睛里全是真诚。
羽扇般的睫毛随着她点头一颤一颤，在乌黑的瞳仁里映出细碎的剪影。
她身上，有种让人闻了便觉清新又舒服的香味。
沈青梧正胡思乱想，忽的意识到自己的无聊，刚要打发她回去，此事便算了，衣服扔了算了。
忽觉整个人腾空而起，他，竟被眼前的姑娘连椅子一起搬起来了！
她把他举得同她视线齐平，笑嘻嘻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沈青梧羞愤交加，又不能对个小姑娘怎样，只好厉声喝道，“放我下来。”
“哦，好。”朱颜倒也乖乖听话。
“你生气了？”她语气软软的，带着讨饶，沈青梧那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刚强心脏，忽的软了一下，什么脾气也没了。
罢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气运，竟遇上这样一个奇怪小姑娘？
“对不起啊，我，我以为你不在乎的。”朱颜以为伤了他的自尊心，又委委屈屈道歉。
“无妨，想不到你看着瘦瘦小小，倒确实有几分力气。”沈青梧敛了原先的怒容。
“我也没想到，是天生的。”朱颜歪头一笑，解释道。
又想起马督工说如果将军让她留下来，她就可以在别院里干活了，那样的话，就能天天看到青梧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候谈情说爱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朱颜想得出神，就听青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劳烦了，无事了，姑娘请回吧。”
“啊！”朱颜无法接受。
“有问题吗？”青梧不解。
“马督工说，说我可以留在将军这里做事。”她一着急，便把实话说了出来。
沈青梧脑子里琢磨了下，又盯着她看了看，见她眸子里一片澄澈，好似别院门口的清泉一般，一望到底，便对她没了猜疑之心。
心想，定是那马督工自家胡乱揣测，以为他想要女人了，这才没找年纪大的妇人，而是把这傻子送到了他面前。他也不想想，他若真需要，何必在此地找，带一个来别院不行吗？
只有这傻子自己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巴巴地要留下来做事。
“我这儿不需要你，你走吧。”说罢，他便不再搭理朱颜，继续捧起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