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落拓客(十)
不过两个时辰,两大坛子冷茶便已全部卖光,茶摊上却还坐着一堆人闲聊,笼在高大古槐的绿荫中,时不时能感受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轻风,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
朱颜也不催人家,先收了能收的东西,坐在一边等着。
看青梧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青梧说起刚刚听到的事儿,想以此为底本写个话本子,朱颜立时来了兴致,“你还需要知道什么,我可以帮你打探呀?”
“暂且不知,待我先梳理出故事梗概来再说。”
“好。不如我们去书铺看看,现在哪些话本卖得好?”
“好。”
两个人一拍即合,便打算先去书铺中探探底。
再次踏进明德书铺,想到上回抄书之事,青梧略微有些不自在,被朱颜一打岔才渐渐忘了。
两个人正在话本区域跟伙计闲聊,“请问小哥,最近哪些话本卖得好?”
“最近热卖的一部是子晋先生的《闺阁记》,一部便是文灿先生的《狐婿》,其余还有《覆盆冤》、《鸳鸯佩》之类。”
青梧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本名为《闺阁记》的话本,听到小哥说起便扬起来给朱颜看了一眼。
“这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说是灯会上,高门小姐和家人走散,遇到了个贫寒书生,正在找寻同样被人流冲散的妹妹。小姐向书生求助,书生便一路护持着她回到家中,赢得了小姐的爱慕。可惜,小姐的父亲偏要棒打鸳鸯,两个人被迫离散,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直到书生中举,小姐的父亲才同意了亲事,两个人最后终成眷属……”
朱颜侧耳听着,问青梧,“要不要买一本《闺阁记》带回去?”
青梧点头,“可以呀,我买给你。”
“两位真有眼光,这本《闺阁记》可是最近卖得最好的。”伙计在一旁捧场道。
“子晋兄,你听听,人家伙计都说了,你这本卖得最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
“还不是月红姑娘的戏本,我都写好了,说不用就不用了,还说什么已经有人给她写了,她甚是满意,下回再用我的。”
朱颜正在和青梧嘀咕那话本里写的地府不对,何处太夸张了,何处又不够可怕,青梧戏谑道,“说得像是你去过一般。”
朱颜正要理论,便听到有人说话,两人转过身,见是两个青年文士,正在他们斜前方的位置,前者俊秀文弱模样,后者粗糙了些,面色黑中泛红,似是刚从酒楼中出来。
朱颜对青梧眨眨眼,青梧会心一笑。
两个人正要埋头继续找书,又听文弱男子笑道,“想必是个小白脸子,没什么真本事的,那月红整日跟朱老大混在一处,见个稍微俊秀的定是把持不住,什么脏臭文章都能当个宝。”
“哼,待演出开始了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丢脸的,到底什么锦绣文章,能比得过我,笑话?”那人语气愤愤不平。
“仙来县谁不知道你子晋先生的大名,得了,别跟那等靠色相的无名小卒计较,你可是话本大家、玉堂人物,他算什么?”
朱颜越听越气,挣开了青梧握着她的手,三两步走上前去,站在那嚼舌根的两人面前,对着粗黑书生道,“是不是话本大家,我不知道,是个长得丑、心思恶毒又气量狭小的人,我倒是很肯定。哼,本来还打算买你的书呢,但我听说,文如其人,还是不买了吧。”
说完这番话,朱颜将手里的《闺阁记》拍到那人身上,转身便要走。
那人脸色越发黑红相间,激愤至极,便要追上去跟朱颜理论。
青梧忙上前一步挡在朱颜身前,拱手道,“兄台有礼,我便是给月红姑娘写戏本的人。有一句良言相送,‘春兰秋菊各有时,同留秀色在人间’,话本之事,好恶不同,格调有异,有人喜欢你的,自也会有人喜欢我的,莫要轻易贬低他人,那样并不会抬高自身,反倒让你看上去越发面目难看。”
说完,也不待对方回应,便拽着朱颜的手腕出了书铺。
“真是气人,怎么遇到这样的人,话本也没买成?”朱颜犹自不忿。
“无妨,文人相轻,向来如此。话本下次再买吧。”
“嗯。”
茶摊上茶客聊聊,两个人便要收摊回家,却见有人急慌慌跑来,抚着胸口高声道,“最新消息,徐氏在女牢里碰壁死了。”
“啊?”
“唉!”
“想来是怕那凌迟之刑吧,罢了罢了,早死早投生!”
“可不是,下辈子生得丑一些,兴许命能好点。”
青梧听着一群人叽叽喳喳讨论着,心里头有些难受,他原想能为这女子寻一丝生路,这下全没希望了。
朱颜也怔愣了一瞬,心里百般不解,“这样严重么?我以为最多打打板子呢,竟要千刀万剐?”
青梧无奈摇摇头。
朱颜愤愤道,“凭什么女子嫁人半点不由自己?归根究底,若是没那桩婚事,便没有今日的悲剧了。”
青梧有些爱怜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心想,她这般娇憨烂漫,好似一株长在山野间的花儿,俏丽明媚,无拘无缚,天真自然。
或许,他如今不再是高门贵公子,也未尝是一件坏事,至少,他们可以在世间做一对最平常不过的小夫妻,白日里为生计而忙碌着,晚间交颈而卧,同榻而眠,闲暇时便莳花弄草,读书、看戏、逗猫。
那些加诸女子身上的枷锁,最好都能与她无关。
晚间,青梧便开始构思要写的话本,如今徐氏虽已亡故,可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仍旧是眼前的一桩大事,让围观者为之唏嘘也好,陷入深思也好,引以为戒也罢,总之,她不该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香消玉殒了。
想到白日里众人的议论,他不自觉便将自己带入了一个妙龄少女,大好年华渴盼着有翩翩君子相配,却被亲长做主,嫁给一个年过五旬的老翁。
初时,她必定难以接受,若是性子烈的,怕是一头撞死也未可知;若是性子软和的,应当便是如徐氏一般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时间久了,她知晓自己从此便这样了,好似堕入深井中的人,再也无望爬出来,哪怕这深井是黄金打造的,也必定怏怏不平,愤懑满腹。
这老翁对她着实算好,只是那是对一只金丝雀鸟的好,因着她有一副好皮相,才将她用玉粒金莼、锦衣华服养着,纵容着她无伤大雅的无理取闹和喜怒无常。
渐渐地,她不知自己是恃宠而骄,还是妄图反抗,抑或只是压制不了身心中年轻而旺盛的欲念,或许偶尔也享受玩火自毁,总之,她不愿乖乖听话了,她做出了绝对不被容许、一旦发现将万劫不复的事情,饮鸩止渴,食髓知味。
她贪欢,又怕死,于是,她为了掩饰真相,又做出了许多错事,比如,搅得一个女子和离,害一个女子远嫁。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早晚有一天会被养着她的主人发现,于是,她想到了逃走。
后来,她失败了,被抓了回来。
等着她的审判,比她预想得还要可怕,不止声名狼藉,还有千刀万剐,她终于害怕了,于是自戕而死。
她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青梧想着想着,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丽装妇人,眼神凄楚,面色哀怨,出现了一句句椎心泣血的剖白,出现了她惊慌失措、她粉泪盈颊、她血流如注……
在一幕又一幕轮转的场景里,青梧渐渐生出了困意。
天光大亮,青梧再次开始了埋首纸堆的枯槁日常,因着一时没想好名字,便先空下来写起了篇章内容。
中饭时分,门扉被扣响,朱颜走了进来。
“我是来给你送消息的。”
“哦?”
“今日那个汪典史又来了,说起了徐氏死前的情形,据说撞得很惨烈,罢了,我不说这个了,你自己想想也明白。
我是想说她死前在墙壁上留了首诗,我念给你听,你看看要不要记下来。”
“嗯,你说吧。”
“《闺中怨》
妾命如丝不自量,
锁枷重重泪污妆。
来生愿做梁上燕,
衔得春泥越粉墙。”
青梧将那诗写了下来,盯着看了会儿,文辞说不上多讲究,却字字血泪,令人闻之动容,又看那诗名唤作《闺中怨》,于是大笔一挥,将话本的名字也写作了《闺中怨》,到时,话本出来,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故事里是为谁而写的。
朱颜见他认真,便又贴心地问询道,“你可还想知道些别的,我也是有门路的呢,可以帮你打探打探。”
“你也认识周家的人?”
“我爹爹和阿娘就在周府做事,只不过不常回来而已,我可以找我阿娘问问。”
“怎的从未见他们回来过?”
“这,我爹爹是十几岁时族里才过继给爷爷的,并无甚感情,况且小弟在城北学堂里读书,他们还得照管他,这才把我留在家中照顾爷爷。有时候,也会捎带些银钱过来。”
青梧听她这话,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酸酸涩涩,他只以为她父母不在了,便也不忍心多问,如今才知,人家好端端的,只是不怎么把朱颜当回事儿而已。
朱颜见他看过来的眼神怪怪的,不是以往的温和,而是多了些缠绵的怜惜之意,心里窃喜,咕哝道,“你可是可怜我?不用,只要你往后待我好些就行。”
青梧愣愣地点头。
朱颜笑逐颜开,心想,“要不要趁机求个亲呢?搞不好他这就答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