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拓客(八)
不过短短三日,朱老板便派了小厮来请青梧,一是为了付《孽子报》的报酬;二是为了签订入会契书;三则是邀他一起鉴赏《孽子报》改成的说书桥段。
前两件事情很快办完,两人便落座听书。
今日的说书先生换成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穿一件长衫身形清癯,手执折扇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说了起来: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九模样,有那孝顺尊亲敬爱兄姊的,自然也有那等不孝不悌之徒……
青梧渐渐听得入了迷,那些落在他笔端的文字,忽然好似变活了一般,被那老者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言一语皆是惟妙惟肖,他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如泣如诉,食客们都饶有兴味地听着,停止了进食。
讲到动情处,他忽地拍一下醒木,嗓音高亢,情绪飞扬,引来台下一众喝彩声。
众人正沉迷着,便见老者一扬眉道,“欲知后事如何,明日请继续来听。”
食客们这才一一回神。
青梧按按眉心,冲朱老板拱手道,“我实在未曾想到,老先生能将这脚本说得这般好。”
“哈哈,李兄弟抬爱了,这位先生确是我楼里的顶梁柱子。你的本子写得好,我自然要用最好的人来说。”
两个人言笑举杯,抚掌而笑。
朱老板又问起,“李兄弟可想好了,下一本写什么?”
“有几个故事正在思量着,尚未正式动笔。朱大哥可有建议?”
“是这样,我那妙仙居里头有个叫月红的姑娘,我也不瞒兄弟,这女子是我的心头好,她看了你写的话本,言道‘金章玉句,情文并茂’,喜欢得很,想要请你为她写个戏本子,不知你可有兴趣?”
朱老板笑得一张胖脸上的肉一抖一抖,青梧有些走神地盯着瞧。
“请问大哥,不知月红姑娘想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呀,你就为她写个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戏本吧,她如今技艺还不够精湛,扮老扮丑的活力有不逮。对了,最好是轻松愉快的故事。”
“这又是为何?”
“这,便是演戏,为兄也实不愿看到她凄凄惨惨的样子。”
青梧垂头低笑,这身形顶他两个的壮硕男子竟也有这般的似水柔情,诧异道,“月红姑娘要演出谈情说爱的戏本,大哥便不醋么?”
“哈哈,兄弟有所不知,和她配戏的那些男子,大都是女角反串的。”
……
两个人又闲聊一会儿,约好了写好戏本后去见月红姑娘,商量可有需要改动之处。
青梧下楼时,听到有人询问朱老板,想请刚才那位说书先生去家中开堂会,为老母亲表演一场……
青梧弯起嘴角笑了笑,自己可算找对了营生。
他先去东市给王家二老买了些老年人喜欢的软糯糕点,又去西市为朱颜买了一沓新的话本,这才满意地回了家。
路过朱颜家茶水摊时,却见兽君正窝在朱颜脚下懒懒地一动不动,眯缝这一对碧玺般的眼睛打呵欠。
“它怎么了,这么没精打采的?”
“没什么,就是喝饱了茶水,这会儿开始犯懒了。”
“你给它喝茶水了,多浪费!”
朱颜掩口轻笑,“你怎么这般小气,是刚刚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兽君舔了两口,便一直在我脚边缠磨,我没法子就给它喝了些,不打紧的。”
“哦,”青梧也觉自己有些节俭得过了头,将手里包好的书册扬给朱颜看,“我买了话本给你。”
“啊呀,你有钱啦。”朱颜喜道。
“嗯,刚刚拿到了第一个话本的稿酬,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讲啦。”
“太好了,我改天一定要去邀月楼听听。”
……
青梧归家后,便坐在桌前思索起来,脑中思绪杂乱,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才子佳人的故事,他知晓得虽不少,可总觉得能写出来的全都落了窠臼。
直到睡饱了的兽君弓着身子迈着虎步,威风凛凛向他走过来时,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不若写个因打虎而结缘的情爱故事。
这书生么,便不能满口之乎者也,需得文武兼备,文采卓著又武艺超群,既不迂腐,又不流俗,还有徒手打虎之能,想来便觉有趣得紧。
小姐呢,自然不能是个简单的闺阁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着见识实在少,和风流书生甫一见面便倾情不已鸾颠凤倒,自此不能忘情;相反,需得是个不落俗套的妙人儿。
至于故事发生在何处呢?自然不能是写烂了的后花园,而是将其设置在山川野外。
故事起始,小姐与家人一起游山,因贪看异草奇花不小心走散,只好在山中逡巡寻找家人,不幸路遇猛虎,幸得被遭逢情伤后在寺中养神修心的书生遇到,及时援手相救,将猛虎打跑,救得小姐性命。
小姐被救后,非但未好好报答书生,反倒因为孤身无援缠着书生不放他走,书生无奈之下只好将小姐带在身边,又恐寺内僧人察觉,只得将其藏于自己房内,度过一夜。
第二日,书生将小姐送还家中。
途中,二人倾谈甚欢。
小姐因欣赏书生文武兼备,又德行正派为人风趣,便主动对其传情示爱,书生却因心上人另嫁他人未能忘情,拒绝了小姐。
第二日,不甘心的小姐又偷偷跑去寺院中寻找公子,试图令公子回心转意,却仍旧失落而去。
一年后,小姐心灰意懒,屈服于家中长辈,与其安排的男子相看,未曾想对方正是那书生。
原来,书生在小姐离开后才逐渐发觉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于是想法设法与小姐重修前缘,最终花堂成双,得成眷属。
故事梗概梳理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下来,青梧便打算明日再开始写。
整整两天奋笔疾书,青梧的第一个戏本《虎口缘》便写成了。
朱颜自然是第一个读到的,读完后又是连连称赞,笑问青梧,“我何时能在书铺中看到你写的话本呀?”
“不着急,会有那一天的。”
两个人便又拿了戏本去邀月楼,兽君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赶也赶不走。
刚上楼入座,和朱老板见了礼要说话,卖花郎小丰便在楼下高喊,“阿颜,朱爷爷有些不舒服,你快回去看看。”
朱颜闻言一惊,急忙起身告辞,快速奔到楼下问小丰,“爷爷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他自己说头晕眼花,看上去又面色潮红,我刚将人送去医馆,一起去看看大夫怎么说。”
“好,那快走吧。”
到了医馆,朱爷爷正靠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憩,朱颜问了大夫,才知是因天气愈来愈热,朱爷爷又在炉前做事,这才有些中暍。
刚刚喝完汤药,又在阴凉的房间里休息了半晌,已经有些好转了。
朱颜谢过小丰,陪着朱爷爷休息了一会儿,待阳光弱了一些才起身回家,路上说好了茶水摊歇业几天,让朱爷爷好好养身体,到酷暑时便只做了冷茶出来卖上半天便收摊。
邀月楼上,青梧被朱老板带去一间茶室,一进门便见一个娉娉袅袅、容色骄人的妙龄女子迎上前来。
看到他时,女子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恢复正常。
女子偎在朱老板身侧,柔声问道,“这位便是李公子?”
“正是,你要的戏本子人家可是给你写好了,你自己先看看,哪里还要做改动,今儿个一并提出来。”朱老板一脸得意之色,八字胡翘得越发高了。
“李公子有礼,您想必已经听说过我了,奴家便是月红。”月红福了一福。
青梧还礼道,“姑娘多礼了,这是戏本,还请过目。”
月红刚刚拿起戏本要翻阅,就见青梧身后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来,正是一路跟着的兽君。
“啊呀,这猫儿长得真威风,是公子养的么?”
“是。”
月红将戏本置于桌案上,俯身要去抱兽君,却见它轻巧地一躲,溜之而去,一跃跳上了青梧腿上,将头埋进去不理人。
月红被逗得咯咯直笑,对朱老板嗔道,“我也要养这样一只猫儿。”
“行,回头我便找人给你聘一只来,你可莫要兴头两天便又不养了。”
“我才不会呢。”
月红声音软腻,青梧有些不自在。
重新拿起戏本翻看,有小丫头送进来一杯蜜露青竹茶,月红拿起来啜了一口。
兽君一瞧见那青竹杯,立时从青梧怀中跳下来,钻进了月红怀里,脑袋不住蹭着人家。
月红喜道,“它怎的突然又喜欢我了?”
青梧漠然,不知该不该说,它只是喜欢你手里的茶水。
月红无动于衷,怀里的兽君却已经蹭得不耐烦了,举爪便要自行去够她手中的杯子,被青梧厉声一喝,“兽君,”才急急地收回爪子,摆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月红犹自不解,便听青梧解释道,“姑娘莫要理这小畜生,它这是被人惯坏了,想要喝你手里的茶水。”
话毕,自己便先想笑,这小东西,可不是被朱颜给惯坏了?
兽君见人家不买它的账,立刻翻脸不认人,跳下来跑了出去。
月红原要将茶水分它一些,见它走了,便也不再理睬,专心看起戏本来。
三个人围桌而坐,一个是写戏本的,一个是演戏本的,一个是戏院老板,各自聊了许久自己的见解,对戏本提了几处完善意见。
青梧当场便挥毫落笔,将商量好的地方做了改动,朱老板将改过的文稿留下来,自行找人抄录,又给青梧付了《虎口缘》的不菲稿酬。
三人均满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