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落拓客(七)
原本只是激愤之下的一场发泄,谁也未曾想到,竟闹出了人命!
兄弟诸人内心惊惧不已,回转后的高夫人也傻了眼,初时还哭天抹泪,冷静下来后才镇定道,“这罪责便由我顶了,母亲管教儿子,便是出了差错,也不至于要我的命。你们将尸首入棺,这便去府衙了结此事。”
兄弟诸人也慌了手脚,可怎么也不能让老母去顶罪,劝服高夫人不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长子便想着先去府衙,到时自己认了罪责,要杀要剐便由自己一人承担,只求老母和兄弟们都好好的。
幺子的妻子被一同召去了府衙,一口咬定自家夫君去给嫡母拜寿,嫡母为霸占家财授意自家亲儿打死了丈夫;另一边,高夫人口口声声称是自己打死了庶子,愿意承担律法的惩罚,长子也抢着说是打死庶弟的正是他自己,愿意任凭县尊大人惩处:府衙被闹得一锅粥般乱糟糟。
县尊一拍惊堂木,命仵作前去验看尸身,确定是群殴之死,便下意识听信了幺子妻子的话,欲要对其余三子判刑。
这三兄弟正为着失手打杀兄弟懊悔不已,也不再争辩,都乖乖俯首认罪。
高夫人当场便昏晕过去,为了一个逆子,几个亲儿竟都成了罪人。
彼时的律法秉持长幼有序,孝悌有道,弟妹殴兄姊者不悌,致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相反,若是兄姊殴杀弟妹,则判杖一百、流二千里。
因混乱中动手,几个兄弟谁也分不清哪个下手重、哪个下手轻,是谁给了致命一击,县尊便照律法规定,分别予以幺子三个兄长杖一百、流二千里的处罚。
案件到了监察御史手中,他再次提审高家三兄弟,长子当场翻供称此次殴杀兄弟全由他一人谋划,为着他不敬老母、不尊兄长,恳请大人判两个弟弟无罪,所有罪责由他一人承担。
御史大人派人去村中调查,认定这被打死的幺子确是个不孝不悌之徒,时常辱骂嫡母和兄长,甚至霸占其资财,便将案件送去了御案上,请求重审。
当朝天子看到此等恶徒被诛,当即御笔批示:“不孝不悌之人,杀之罪有应得,其妻诬告叔伯,实是无理,高家三子既已受杖刑,就此无罪开释、不予追究。”
……
是要讽刺至尊之位上的那人吗?青梧问自己。
若不是,为何不去写旁的故事,偏偏选择了这个不孝不悌之徒咎有应得的故事?
他动笔前,并未细细探究过自己心中所想,如今被朱颜一语道破,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单纯在写故事,而是想要以笔为刀,写下那些不平之事,为受欺压者摇旗呐喊,让十恶不赦者遗臭万年……
“青梧?”朱颜见他在发傻,又说道,“我喜欢这个故事,待你写完了,我们将它卖给邀月楼的老板。”
“那人是谁?”
“我只知他开的邀月楼是城中最大的酒楼,那里头的说书先生们也都是他养着的,找他应是可以的。”
“好。”
两日后,朱颜新出的茶水便在城中热卖起来,天气渐热,蜜露青竹茶尤其大受追捧,朱颜索性忍痛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两个大大的琉璃坛子,将茶水提前冷泡好了放在坛中,有人来买时,她只需直接盛一杯便好。
坛子摆在桌案上,旁边一面小旗子威风地立着,上书“蜜露青竹茶”,剔透纯净的坛壁衬得茶汤的色泽越发透亮盈润,路过之人无不被吸引驻足。
而槐香碧潭茶则由朱爷爷负责冲泡和调兑,因着天气渐热,饮热茶的人相对少一些,老人家便能有个喘息的时机。
卖糖粥的蔡阿婆每日开了摊第一件事便是为家中几个孙女预定茶水,收摊了好带回家,不然早早就被抢光了。
青梧写话本间隙去了茶摊一次,见座无虚席,更有许多排了队买了带走的,便站在摊位边帮着朱颜倒茶收钱,忙完饮一杯清甜的凉茶,顿觉沁人心脾,所有劳累都值得了。
兴致一来,青梧又为朱颜的茶水口唸了首诗,引得在座之人纷纷叫好。
咏朱家茶
仙来有佳汤,幽香袭人裳。
雨雾散馀润,绿枝生嫩芳。
碧潭浮花影,青竹缀蜜浆。
一瓯洗烦暑,万里清风凉。
自此,朱颜研制的茶水声名不胫而走,就连往日里从不在路边茶寮用茶水的富贵人家,也闻风来买,小小的茶水摊,一时竟成了古槐街的一大盛景。
数日笔耕不辍后,青梧的第一个话本《孽子报》也写完了。
朱颜和青梧一起,去了邀月楼打算大吃一顿,再看看能不能见到邀月楼老板,同他谈谈卖话本之事。
待林林总总点了好些吃的喝的,朱颜和青梧才安心地听起了说书先生说书。
那人是个头戴冠帽的中年文士,手持醒木,声音清亮,正在讲一段公案故事,主角是历史上不畏权贵执法严明的包青天,说是当朝国舅放粮,克扣粮食,陷百姓于水火,最终包青天明察秋毫,不畏权贵将国舅斩首!
朱颜边吃边点评精彩之处,还不忘与青梧的本子作对照,“文辞不如你的好”、“故事太老了,说了太多次了”,“此处的悬念设置得极好,值得学习”……
青梧认真听着,不时停箸看看她,朱颜便说得越发欢畅。
待酒足饭饱,朱颜才问小二哥,“可否请掌柜的出来,我们有个话本想要卖给他。”
小二哥见这二人姿容绝佳,气质出尘,想也未想便点头道,“二位稍等。”
朱颜没想到的是,出来的是一位高大而肥硕的大汉,却半点不显凶恶,留着八字胡,面相憨厚,一笑时两只眼睛便会眯成一条线。
“鄙人姓朱,敢问二位如何称呼?”他一说话,八字胡一翘一翘,分外喜感。
朱颜又将人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这位朱老板肚子高高凸起,一身华贵衣袍,心中暗自思量:又要高又要宽,这人当真费衣料,好在有的是银钱……
收敛了胡思乱想,礼貌笑笑,答道,“我也姓朱,他姓李。”
三个人落了座,青梧将话本文稿拿出来递给朱老板,谦逊道,“劳朱老板指教。”
“李公子写得一手好字啊!”朱老板翻开扉页,打算先读几页。
青梧谦虚一笑,和朱颜俱都安静坐着等结果。
小二上来给几个人斟好了茶,便退到一边等着,直到站得双腿酸麻,桌上的三个人也没动静。
半晌后,才听李老板大笑道,“好,好,公子的本子写得不错!不知你可有兴趣加入我的摘星书会?”
“书会?”朱颜手撑着下巴,疑惑道。
“是写话本、脚本的文人们组建的专门的行会组织。”青梧低声解释道。
“没错,李公子从前可有在其他书会待过?”朱老板笑眼眯眯发问。
“并未,我也是新近才打算写话本的,您手头的便是第一本。”
朱老板将文稿又翻了几页,有些意外道,“第一本便如此惊才绝艳,公子是吃这碗饭的,我如今诚心邀约,若您加入我的摘星书会,不光每次出了话本有著书费,每月还有一定的饷银,若是反响好,我还会跟书坊老板达成合作,为你印制话本,放在书铺里卖……”
朱颜听得满脸喜色,拽拽青梧衣袖,示意他快答应。
青梧冲她和煦一笑,才回应朱老板,“敢问可有什么要求?”
朱老板昂头一笑,心知有了门路,便喜道,“若说要求,自然是有的,您是读书人,应当知道本朝律法,对‘乱制词曲、恶言犯上者’的刑罚是极重的,这一点需牢记在心,若是惹了官司,我可也无能为力……”
青梧轻轻点头,“自然,我心中有谱,敢问可还有其他要求?”
“要求便说不上了,我诚心邀请,便同您一次说清楚,除了此处酒楼,我还有几处产业,乐坊和戏楼均有,养了不少伶人和乐师,他们时常会排演剧目在勾栏瓦舍中演出,若是你能被看中,也可去为他们写戏本。
此外,若你还有兴致,想要粉墨登台,也欢迎之至,以公子的风姿,定会得城中姑娘们青睐。”
朱颜边听边想着自己往后便能在台下看着青梧写的戏,甚至有机会看到青梧登台演戏,心里便好似有一群小雀扑腾,欢跃不已,忙看过去想让青梧快点答应,却见他耳尖泛红,一个劲儿地摇头,低声道,“登台,便,便不用了。”
朱老板一听这话,立刻喜形于色,“那便这么说定了,往后公子便是我摘星书会的一员了,我先付你这本的定金,待说书先生们看过之后,再付你全部的资费。到那时,你我再签订契书,您看可好?”
青梧点头应诺,和朱颜告辞而去。
“那位朱老板,看上去像个码头扛包的,能一个人顶三个人使的那种壮汉,想不到竟是个文雅之人。”朱颜跟青梧嘀咕道。
青梧听得好笑,“那我看上去像什么人?”
“你呀,像个神山之中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