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落拓客(六)
青梧这日的话本写得极是顺利,吃晚饭时也比往日活络了不少,餐桌上和王家老夫妻相谈甚欢。
用完晚饭,他告辞而去,拿着文稿去找朱颜,走到门口时遇到朱爷爷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憩,脑袋一点一点似有困意,手中的水烟还燃着丝丝缕缕的烟气。
“朱爷爷?”
“唔,青梧小哥儿,是你呀!”朱爷爷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
“阿颜姑娘呢,我找她有事。”
“她呀,跟我说要出几个新品种的茶,刚刚收完摊就跑去市场买东西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哦,好,那我改天再来。您困了就回家睡觉吧。”
“行,知道了,人老了就这样,一不小心就打起盹了。”朱爷爷揉揉眼睛,起身往回走。
青梧心里有片刻的失落,自己也不明白,怎的这样急迫地想要将新写的东西与她分享?
是夜,青梧因着忙碌了一整天,疲累袭来,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夜半时分,他忽觉胸口有重物压着,整个人喘不过气,刚要伸手扒拉,就被一只胖乎乎的小肉垫拍在了下巴上。
青梧被迫清醒过来:这是兽君来叫早了?
公鸡都还未打鸣呢,外面天色昏蒙,便是最勤快的农夫也还在睡梦中呢,兽君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转念想起昨日,他一听到鸡鸣声便醒转过来,许是被这小东西看到了,今日便要抢了人家的差事。
无奈之下,他长臂一伸,将整只猫按进怀里,被窝重新掖严实了,继续睡了过去。
兽君扑腾着肥壮的身子挣扎了几下,见一双铁臂纹丝不动,才认了命趴在青梧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光熹微,晨昏交替时,一人一猫都醒转过来。一墙之隔的朱颜也已经在咕嘟咕嘟的炉灶前忙碌了,非是为了吃食,而是为了研制她新想的茶水方子。
她如今在仙来县待了这许多天,也大略知道了自家茶水的优劣——
说起来,朱家的茶水摊可谓平平无奇,便是用此地清河中的水煮熟后,冲泡凉山所产的香雾茶。好在,这凉山和清河都有其玄妙之处,才使得茶水虽不够名贵和讲究,却也有种独特滋味。
据闻,凉山之中常年云海弥漫,仿若仙境,一垄垄翠绿的茶树藏于云雾中,汲取着高山之上独特的清凌雾气,又在雾气催发下氤氲出愈加浓郁的茶香,故而名为香雾茶。
而清河之水,则来自于凉山中的一口山泉,水质清澈透明,饮之有甘冽之感,此地盛传就连山泉口的花草虫鸟,都较别处的更加有灵性。
如此,用清河水煮熟之后,冲泡凉山香雾茶,不仅茶色独醇,且茶味独香,有“观音雨露、仙苑玉浆”之美称。
朱颜的话本未能读下去,便安下心读完了历史上一位茶学大师写的《陆氏茶经》,竟越看越觉得了趣味,便起了研制新的茶水方子的主意,这才匆忙买了材料,甚至为此没有出摊,特意留在家中研究方子。
两人各自忙碌着,互不相扰。
午饭时分,朱颜完成了其中两个茶水方子,自己尝过之后颇为满意,便想着拿去给青梧尝尝,好让他帮忙参详参详。
其中一个是用清凉的井水冷泡香雾茶,在陶罐中浸泡一个时辰,待要喝时,便将其倒入买来的青竹杯中,加入一勺蜂蜜,如此,竹香、蜜香、茶香三者融合,再加上清冽井水,喝一口,只觉自己好似那梁山上的一棵茶树,被山间甘露清洗了一回,只觉身心都清凉甘美。
如今天气渐热,此凉茶推出适逢其时,青竹杯还可直接带走,待下次来买茶时归还即可。
另外一个便是将香雾茶和其他的花茶融合,试过多个种类后,朱颜最后选了原身春日所制的槐花酱,只因槐花的香最是清雅独特,又不喧宾夺主。
在白瓷茶碗中用熟水冲泡香雾茶,再将槐花酱融入茶水中拌匀,香雾茶沉入杯底如泼墨的底色,而明亮的茶汤之上,则漂浮着几朵青碧色花蒂乳白色花瓣的小小槐花,打眼一看,漂亮极了;饮一口,满口都是茶香和槐香,清冽中带着甘甜,滋味醇甘,韵味深长,比之单纯的香雾茶更加馥郁甘芳。
做好了两样茶水,朱颜用竹托盘盛了,便去敲王家的门。
青梧仍在挥毫落纸,下笔成文,被敲门声惊醒,才停了手头的事情,起身去开门。
朱颜冲他盈盈一笑,“我新做的茶水,你可要尝尝?”
两个人在院中石桌处坐下,托盘也被放在了桌上,一个是青竹杯盛着汤色透亮的凉茶,好像清池中盛了一轮满月;一个是白瓷碗装着汤色青碧又浮着槐花的热茶,仿佛碧潭之上缀了落英。
青梧笑道,“看起来都很不错呢,”随即拿起来各自啜饮了一口,点评道,“各有千秋,前者清凉甘芳,后者温香馥郁,都是好茶。”
朱颜受了肯定,越发高兴起来,絮絮叨叨说起了研制的过程,忽的想起什么,语声轻快道,“你帮我这茶水,取个名字可好?”
青梧沉吟一会儿,去书桌处拿了纸笔,摇笔即来,片刻便写了两个名字出来。
朱颜念道,“蜜露青竹茶、槐香碧潭茶,好,便叫这两个名字吧。我去找绣娘照你的笔迹做两个小旗立在桌上,好让过往之人都能看到!”
试好了茶,青梧把昨日的文稿拿出来,朱颜便兴致勃勃读了起来,兽君在一旁逗着一只飞虫,一会儿抓起来摁在爪下,一会儿又放开来再抓回,乐此不疲。
小院里,王阿婆种的菜蔬在阳光里舒展着腰肢,一棵高大的缅栀子树满树繁花,风过之处,花瓣如彩蝶飘舞,有几片落在青梧的文稿上,朱颜便将其抖落在地上,继续读起来。
“你可是也要讽刺那位圣上?竟写了这样的故事?当真好玩。”
青梧正在振笔疾书着,被朱颜问得愣了一瞬——
他写的这故事,原是从前朝一本推官案志中读到的,自己又加以改写,说的是一起男子不尊嫡母、不敬兄长,后来为自家兄弟打死的案件。
说是有一家富户姓高,这高员外娶了一妻一妾,妻子生了三儿一女,妾室也生了一个小儿。
这妻子为人端方规矩,容色也不如妾室,自然不讨员外喜欢;妾室则依仗年轻貌美和柔顺妩媚颇为受宠,虽只生了一个儿子,且是众多孩儿中最小的,却独得高员外宠爱,家中房屋、田地、银钱,随他挥霍,其他儿女则可怜巴巴只能分到一些残羹冷炙。
没多久,高员外去世了,妾室很快改嫁。高夫人身为主母,见家中兄弟不睦,便请族中的族老主持分了家,从此兄弟四人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
家中所有资财公平地分为四份,因着高夫人要随长子一同生活,由其供养,便将自家名下的一处庄园给了长子,其余兄弟均无意见,独这妾室所生的幺子心中不服,他是父亲的掌珠,以往总是他占尽好处,凭什么这回分家便要例外?
碍于族老震场,这幺子不好当场发作,便只等着分家事毕,才带了一批混混去找那庄园的管家之人,将那人打得浑身青肿,又从庄园中搜出田契,转手便将这庄园卖了,银钱收入自家口袋中。
待到高夫人知晓事情之后,买卖契约已成,白纸黑字再无法反悔;那卖庄园的银钱,自是分文也要不回来了:高夫人气得要死,却只能忍气吞声。
高夫人三个亲儿亦不愿与自家兄弟对簿公堂,免得惹得街坊四邻笑话: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只是众人再也不愿与那幺子有任何瓜葛,平日里总避得远远的。
有一日,逢得高夫人过五十整寿,儿女们便想让她高兴高兴,请了宾客办了寿宴,还给高夫人做了一身锦衣华服,儿孙满堂,好不热闹,唯独不曾通知那妾室生的幺子。
这下子,便惹了大麻烦。
这幺子虽心里不喜嫡母和其他兄弟们,却是个有便宜便要占的,想到他们一家子觥筹交错,不知死老太婆又偷偷藏匿了什么家私分与众人,便如热锅蚂蚁,再也坐不住,气势汹汹去闹场。
正在一家子和和美美饮酒祝寿、奉上寿礼时,幺子大喇喇地推门而入,一见厅中景象便破口大骂,“既是老太婆过寿,何以独独不请我一人,难道我便不是高家子孙?”
长子气不过,反驳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母亲不愿看见你,你难道不知道原因。你不声不响将她的庄园卖了,又何尝将她放在眼里?”
幺子欲要上前争吵,其他两个儿子连忙拦了,“今日是母亲五十之寿,你既已经来了,便留下来吃个寿宴,便是没有寿礼讲两句祝寿词也好,莫要惹母亲生气了。”
长子也咽下怒气,上前劝他,只想能给自家母亲一个完满的寿宴。
不想那幺子全不吃这套,恶声恶气道,“我为何要给这死老太婆祝寿,你当我不知道,这死老太婆还不知道藏匿了多少家私,偷偷摸摸分给自家亲儿,那些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你等莫要以为我是好惹的,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爷爷的厉害。”
说罢,便三两下掀了桌子,又拎起其他兄弟准备好的寿礼,转身便要走。
高夫人气得周身颤抖不已,只一个劲用手抚着胸口顺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儿媳妇们急得围在一旁,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
几个儿子看到自家母亲被欺负至此,再也想不起什么兄友弟恭,怕被旁人看了笑话,当下便红着眼将幺子压在地上暴打一通,谁知这人越是被打越是口中脏话连篇,甚至污蔑高夫人水性杨花,几个兄弟全不是高老爷亲子,独有他一人有继承高家家产的资格,待出了这屋子他便要去府衙击鼓。
几个兄弟气急攻心,当下越发拳打脚踢起来,半晌后,幺子从骂骂咧咧道渐渐熄了声音,最后浑如死猪般,全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