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落拓客(五)
青梧进了朱颜家的小院,随口问道,“朱爷爷呢?”
“吃完晚饭出去转转。”
“哦。”
被带进房间,朱颜把自己正在看着的话本递给青梧,他伸手接过,碰到手心磨出的水泡,不自觉吸了口气,朱颜忙上前将话本放到一边,抓着他的手腕问,“你的手怎么了?”
青梧一双手被迫摊开来,就见手掌上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有些已经被磨破了,露出残破的疮口。
朱颜“哎呀”一声,忙去找了枚绣花针来,一手捧着青梧的手掌,一手捏着绣花针将水泡一一挑破了,一边忙活一边问,“疼吗?”
青梧摇摇头,女子娇艳无双的脸近在眼前,连睫羽的翕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清而淡的幽香直往鼻孔里钻,他忽然便有些口干舌燥,强忍着等她挑完最后一个水泡,才赶忙后退一步,“我去冲洗下伤口。”
青梧自己打了干净的井水,把双手细细冲洗了几次,才又面不改色回了房间。
“你什么地方看不懂?”青梧在朱颜对面坐了下来。
“哦,就这句话。你看!”朱颜将书捧在青梧面前,用手指指着一句话——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他若敢有姘头,我便也去找个姘头,给他戴个大大的绿头巾,让他瞧瞧我的厉害。”
青梧刚刚平复的心绪被这一搅和,立时又面红耳赤起来,“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眼神躲避着朱颜。
朱颜见他这般,心里暗自奇怪,“青梧,你怎么啦?”
青梧抬头,见她满脸诚挚,无法躲闪,只得敛了心神,强自镇定道,“你何处不懂?”
“便是这个‘姘头’,还有‘戴绿头巾’又是什么意思?”
青梧原还想糊弄过去,见她说得这般明晰,只能皱眉解释道,“姘头是在夫妇关系以外另外找的情人。”
朱颜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那妾室便不是姘头了。”
“不是,妾室是合规矩的。”
“确实是合规矩的,”她想起第一世时,自家那位阿奶还曾劝过过她去给人做妾呢,又问青梧,“那你以后也会有妾室吗?”
“不,不会。”青梧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将一句平常的答话说得斩钉截铁。
他也是文人,自幼熟读诗书,最羡慕的却不是红袖添香倚红偎翠的风流旖旎,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厚爱,因此从未有过纳妾之念。
“绿头巾呢?”
“是说做妻子的和丈夫以外的男子欢好。此说法乃是源自古时一个现象,那时将卖妻女求食的男人称作娼夫,要求他们戴上绿头巾表明低贱的身份,自此流传下来,大伙儿便都这样说了。”
青梧说到后面,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褪去赧然,一心只想将这概念解释清楚了。
说完以后,他看向朱颜,想知道她明白了没有,就见她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清清嗓子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
“哦,”朱颜回过神来,“照你这般解释,意思我倒是明白了。可这书里讲的道理,我却有些糊涂了。”
“嗯,你说说。”
“你看接下去这段对话。”
香云:“我一向都是这样的,他若敢有姘头,我便也去找个姘头,给他戴个大大的绿头巾,让他瞧瞧我的厉害。”
秀月:“世间男子有外遇的多了去了,总是挑不出多大错的,女子却不一样,你想女子若也都像你这般想,这天底下岂不是没有规矩人了?”
香云:”旁人爱规矩便规矩去,我宁愿这般凶悍,若不是知道我脾气不好惹,他早就在外头有人了。”
香云:“你呀你,早晚要吃苦头的。”
……
朱颜让青梧看完了整段对话,凝眉不解道,“这书名为《驯悍记》,这个香云便是其中的‘悍’,前半本书里她仍是凶悍蛮横的,后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总之她被驯服了,最终成了个丈夫婆母都认可的贤妇。可我看她说的这些话,做的那些事,实在并没有多大错处?
倒是这个秀月莫名其妙的,说的都是些什么道理?女子找姘头便能让世间没了规矩人?若是世间一定要有许多规矩人,为何不大家伙儿一起规矩?偏只要求女子规矩。”
青梧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见她眼睛亮亮的,面上不解的神情还未褪去,眉间仍微微蹙着,他一时有些怔忪,继而便轻轻笑了。
“莫要不解了,这书许是某个酸腐书生写的,才将这些没什么道理的东西写了进去,不值得为之愁烦。”
“嘻嘻,你可也是书生。”
“我是落拓书生,可不是酸腐书生。”
朱颜失笑,翻到书封处看了一眼,嘀咕道,“妙空山人?不知是什么人?”
“无非一些落地举子、不得志的文人,写写话本子糊口。”青梧解释道。
“哦,那我不看了?”
“不喜欢便不看了。”
朱颜有些沮丧,“唉,我的银钱白花了,买了本不喜欢的书。”
抬头看青梧,他眼含笑意,正饶有兴味看着她,似是觉得她这样子怪好玩的。
朱颜心念电转,“你既也是书生,想必也会写话本子了?这些不好看,你能不能写点好看的?正好也能做个营生。再说了,我看你的这双手呀,还是握笔比较适合,捕鱼的话还是算了。”
青梧闻言,眼前一亮,霎时间精神气十足,忘了一天的疲累,“你觉得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便是不可以,你也莫要再去捕鱼了,我们再找找其他活计就是了。”
青梧被她说得心中一窘,想起手上此时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和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薄收获,也暗自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捕鱼之业。
至于话本嘛,他虽未曾写过,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妨试一试呢?
他想起前两日在街巷中听到的童谣和对子,那些在民间流传的东西,他也是能写出来的,不若隐了身份取个笔名,既能施展所长谋得生计,也能借以抒发胸中块垒,何乐而不为?
主意既定,他看向朱颜,要和她分享之后的计划,却听她先开口道,“我也帮你取了个名儿,就叫作梧山居士如何?”
青梧虽不明白自己同梧山有何瓜葛,却奇异地觉得这名字竟十分合心意,便点点头,“好,就叫这个。”
话音刚落,一阵咕噜声从他腹中传出来,青梧羞窘不已。
“啊呀,你还未用晚饭呢?可,可需要我帮忙做点吃的?”
她硬着头皮说完了后半句,便紧张地盯着青梧,生怕他答应。还好,他只是礼貌笑笑,“王阿婆已经在做饭了,我这就回去了。”
“好。”朱颜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青梧起身离开,走到院子又听到朱颜喊他,“你若是写出来了,可得第一时间让我看呀。”
“好,没问题。”青梧声音轻快。
饭桌上,王爷爷和王阿婆问青梧今天感觉怎样,他讪讪笑笑,不知该如何答复。
王爷爷哈哈笑了几声,“我看你呀,就是个天生的读书人,不是做咱们这行的料。莫着急,再找找旁的活计,早晚能找到适合的。”
青梧心中感动,便坦诚道,“嗯,我打算写话本。”
王阿婆立时叫好,“想不到我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家里头竟还能出个话本先生。”
青梧一听人家将他化为一家人,心里酸酸涩涩的,哑着声音笑道,“还不知能不能成呢?”
“不着急,你慢慢写。往后就在家里头待着写你的话本,早上我多做点吃的留给你中午吃。”王阿婆一锤定音。
“对,成不成都要先试试再说。你安心写着就是。”王爷爷安抚道。
暗夜,青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回想着自己听过看过的事儿,什么公案类、风月类、或是世情类、演义类,琢磨着哪些适合写在话本里头,越想越兴奋,全然没了睡意。
待到公鸡打鸣之时,他脑中的故事也大致成形了,这才安心睡去,只等天色大亮之时,便能一挥而就将所思所想写下来。
王爷爷和王阿婆出门时,青梧也坐在了桌前。
王家并无正经的书桌,青梧只得找来几块石头,将房中一张王爷爷自己做的小木桌四只腿垫高了些,勉勉强强做个书桌。
昨日的伤处还有些微的刺痛,他摊手看看,摇头笑笑,便开始提笔在砚上蘸墨,又抬腕在纸上写了起来。
青梧口内念念有词,有时是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再呈现于纸上,有时是默读写好的部分,看是否通畅,然后再字斟句酌地修改一番。
兽君窝在他脚边,见主人眼神里全是桌上的纸张,连半分心力也不愿分到他身上,初时还不断制造些声音和动静,后来见主人全然不为所动,便也放弃了,自己走去院中晒着太阳打盹儿,偶尔睁眼睥睨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墙头上叽喳乱叫的鸟儿。
一页纸写完,他便放到一边晾干墨迹,然后继续奋笔疾书,写满下一页纸张。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鸟儿偶尔啁啾叫唤,青梧下笔如有神,往往是上一句还未写完时,脑中已经又想到了下一句,洋洋洒洒,好不痛快。
想到昨日自己捕鱼时的狼狈模样,心中也觉好笑,唉,还是做好手头会做又能做的事儿吧。
感觉腹中饥饿时,他总算写完了第一个篇章,遂收了笔墨,拿起写好的文稿逐字逐句地诵读起来,遇到还有待改进之处,又拿出笔修修改改一番,才将文稿照次序装订起来,预备晚饭时拿给朱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