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悍妇手(五)
“郎君,你的画儿污了,可要重画?”
朱颜看着画上的几个小墨团子,觉得实在是可惜。
“不用了,我将边上的墨点裁掉,再装裱了就是。”
“哦,好吧。”
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继续待着了,算了,下回再来吧。今日也不算全无收获。
不过,可不能就这么干脆利落就走了。
话本里说了,告别之前得在对方心里留个钩子,让他不时想着你,高兴也好,担忧也好,总之不能完全忘了你这号人。
“多谢郎君今日让我看你作画,还送了我一幅画。你不知道,我今日原本心情极为不好,因为那个讨厌的云公子去了我家中,说要纳我为妾。
我虽已巧妙地拒绝了他,可谁知道下一回他什么时候来,我心里难过这才在街上乱走,走到你这铺子里。
如今,我不知怎的又高兴起来了。
什么云公子,我可不怕他,下回他再来,我再把他赶走就是。
也不知为何,我心里这些话对着我阿奶也不好说,今天对着你却就这般不见外地说出来了。郎君见谅,我并非有意,只是对着你,便觉得心中踏实,这才忍不住诉说起来。”
青梧若无其事地拿着那画端详,手上的力道慢慢重了起来,嘴角也抿了起来,她的话在他脑子里盘旋,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可这些事儿,本就与他无关。
能充当一个倾听者,让她诉一诉心底苦闷,已经不错了。
朱颜用自己最楚楚可怜的声音说了这么多话,见他居然无动于衷,心里瞬间就不高兴起来,手摆弄着衣摆微微垂了头。
“哇,颜娘子,你头上的花怎么突然将花瓣收拢了?真神奇。世间竟有这样的植物?”
朱颜见他竟还在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气得瞪他一眼,拎起手里的篮子,“因为,她想闭上眼睛不看傻子。”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银铺。
兽君冲着她的背影,颇凶恶地咆哮了几声,才转身进了里间看自家主人。
打盹的劲草早醒了,见到镇上最好看的小娘子生气地从主家屋里跑出来,八卦之心顿起,趴在门缝上悄悄往屋里看,见青梧正坐在桌前,目光散乱,神情里有些不安。
“青梧哥?青梧哥?”
“唔!”
“你到底为什么惹颜娘子生气啊?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这样仙女下凡似的人物,看一眼都是难得的福气,要是我,她要星星要月亮我都给她摘下来。唉,不懂你这样的人……”
青梧没说话,盯着那画上的几个墨团,总觉得那边缘似乎在不断地扩大,大到整个压在他心头,让他不舒服。
朱颜回家后,越想越气,泰媪到底怎么回事?还是不是亲闺蜜了?让她对着一块石头谈情说爱!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心里一气,便要作天作地起来,先是把买给朱奶奶的一包点心吃了一大半,再配点解腻的茶水,实在是至尊享受。
这一享受起来,便不小心过了度,吃撑了。
担心扰了朱奶奶,便还是待在房间里想着干点啥消食,将目光瞄到衣柜上,索性换几套衣服试试,兴许他如今不喜欢太妖冶的风格了。
翻来倒去,对着镜子从小衣到罗裙试了个遍,一会儿觉得自己穿什么都好看,一会儿又觉得青梧大概都不喜欢。
最后实在有些累了,朱颜盯着镜子里一袭青色纱衣,脚上一双青色绣鞋的女子,只觉得清纯得像林间的朝露,活脱脱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就这身吧。”
选好了衣裳,又趴在床上思来想去:下回要用个什么由头去见他呢?
有了,他既然喜欢花儿,那她便投其所好,反正她身边多的是各种奇花异草,虽然它们不大长进,大多都还只是普通植物,不像她这样优秀,已经修成可以化形的小精灵了。
不过,这些花草的样子,可都是凡人难以想象的绝色。
她如今身在凡世,总不能把人家召来让青梧看一眼。一者,不合规矩,她本就是闯了祸来赎罪的,再犯错就麻烦了;再者,将青梧吓到就不好了,万一他以为她是什么精怪,要找道士收了她就不好了。
算了,用她三脚猫的画工把那些花儿的样子描出来吧。
找出了笔墨,左手把着右手,试图驯服它乖乖听话,画出她想要的线条。
可惜,这副用了十八年的身体,右手竟像是才长出来一样,全然不听使唤,画坏了十几张纸,地上丢了一地的纸团,这才勉强画出了一幅的线稿。
她拿起来看看,这画里的紫烟萝怎么回事?还没着色,就有些妖妖娆娆的。
罢了,罢了,好容易画出来的,就这样吧。
打了个呵欠,泡了一壶更浓的茶,饮了两盏,这才又左手托着腮,右手漫无目的地勾画起来,这回画的是青璎草。
若是它化了形,想必是个如碧波仙子般清丽脱俗的美人儿,还好,它如今还没修成正果。
又拿起来放在等下看了又看,觉得自己真是天资出众,刚刚还像新长出来的手,一会儿功夫竟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
又饮了一盏茶,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一点,蘸了满满的墨,开始画下一幅。
朱颜画得越来越入神,逐渐沉浸在手头的活计中,直到一丛琼珠蔓焕然纸上,她才满意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眼前的花儿,似乎已经带了灵气,灯下,一个高贵典雅、轻盈飘逸,一身银白纱衣的美人儿在对她娇笑。
朱颜挥挥手打散眼前的幻想,她应该是太困了才会这样,算了,就先画这几个吧。睡好了养颜觉,明天才能神采奕奕地去见青梧。
恍恍惚惚中,朱颜看到茉莉、芙蓉、蔷薇、杜鹃、丁香,满山满谷的花儿竞相绽放,花枝花蔓织成了一个巨网,各色不同香味的花瓣像瀑布一般从天空倾斜而下,漫天飞扬,巨网的中心,站着玉树临风的青梧少君,被唯美的花海包围着,脸上露出亲切又柔和的笑。
朱颜看到自己被挤出了花海,孤单单地立在外面,看着里头的青梧少君被花儿围拥着,享受得很。
一个众美环绕,一个孤寂无依。
她被气得萎靡不振、没精打采、蔫头耷脑的,花瓣无力地收缩着,叶片颓丧地低垂着。
朱颜挣扎着醒来,竟是一场梦。不知是吉是凶。
而且,梦里她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难道不应该是路过看个热闹,觉得太吵便拍拍屁股走人,居生了那么大的气,到底怎么回事?
她想:莫非这就是她未来的结局,任务失败,看着青梧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她自己一个人在角落失落,再也回不去。
她吓得一个激灵,那可不行。
这么一想,立刻又来了斗志,看来得更努力一点了,养颜觉也不睡了,撑着眼皮一边打呵欠流眼泪,一边又画了几张图。
天将亮时,朱颜才回到床上一头睡了过去。
朱奶奶早上起来,穿着里衣在院子里打了两遍五禽戏,让自己出些汗,这才洗漱了去做早饭。
想到那云少爷惹出来的事儿,朱奶奶便打算多给孙女做点好吃的抚慰她,在小锅里把米粥先煮上,又把昨日买的椿芽细细地切成碎末,打了几颗鸡蛋和着椿芽末拌成蛋液,摊了几张金黄酥脆的椿芽饼。
米粥也可以出锅了,盛在碗里冒着热气,带出白米和红枣的香气。
“颜丫头,洗把脸出来吃早饭。”朱奶奶砰砰敲门。
“唔,您先吃,我再睡会儿。”朱颜眼睛都睁不开,扯着嗓子喊了两句。
“你昨晚干啥了?”
“画画儿。”
朱奶奶以为她画花样子,摇摇头走开了,将朱颜的饭给她扣起来,待她起了热一热再吃。
邻居开始做午饭了,朱颜才慢悠悠爬起来,换上昨晚选好的衣裳,哼着在街边听到的小调溜达进了厨房,“晚间做梦梦着你,白日发呆仍想起你……”
朱奶奶皱皱眉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颜吐吐舌头,给自己热饭去了。
“你要画花样子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眼睛熬坏了有你受的……”
“哦,知道啦。”
朱颜被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自己用了这身体以后,还一针都没绣过呢,总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
如今看这任务也不大容易完成,不知还得待多久。
唉,还是做花好,喝点露水就行,天生地养;做人只能自己养自己,每日里为一张口忙忙碌碌。
拎着装了几张画儿的小篮子往一心银记走,朱颜心情又好起来,今天肯定能有大进展的,她有预感。
“颜娘子来啦!青梧哥在里头。”劲草笑得像只哈巴狗,满脸讨好的表情。
青梧正坐在那儿做一只银簪,全神贯注,压根未察觉她进来。
朱颜悄悄搬了小板凳坐下来歪头看着,见他正用一根尖刺模样的东西在银片上画花瓣和叶子。
啊,是昨夜画的朱颜花。他画的只是一个个零件,可她对自己再熟悉不过,临水自照过多少次了,哪能认不清?
青梧用一把尖尖的剪刀把银片上的花瓣和叶片小心地剪下来,又用钳子把粗的银丝掐断做花枝,细的银丝夹断做花蕊,再把花瓣花蕊、花枝花叶组合起来,细细地调整位置,将形状固定好了焊接起来。
一只银簪的簪头就这么做好了。
朱颜看得高兴,忍不住点评道,“真好看,没着色也像真的一样。”
“对呀,没着色,怎么才能给她上色呢?”青梧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盯着手里的簪花发呆,整个人陷入浑然忘我的境地。
什么意思,他居然当她不存在?
朱颜重重咳了一声,青梧恢复神智,看到她时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笑意。
“我带了好东西给你,想不想看?”朱颜声音充满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