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悍妇手（四）
朱奶奶见自家姑娘几句话便打发走了云明轩，也不禁竖了竖大拇指，夸赞道：“就是要这样硬气，就算你以后还是要给他做妾，也得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人。”
朱颜心里偷偷笑：这样就算硬气了，哎，她也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已。
不过，赶走了这烦人精，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为了庆祝这回的胜利，朱奶奶多烧了两道肉菜，还特意做了一道孙女最爱吃的酒酿圆子。
朱颜见几颗白胖圆润的小团子，飘在放了枸杞和桂花的白汤里，觉得好看得很。
桂花的清香和酒酿的熏香交织在一起，朱阿奶又给她加了一勺蜂蜜，霎时整个屋子都好像弥漫着一股子香甜气息。
朱颜用筷子夹起一个小团子，咬一口，糯糯弹弹，满口都是糯米香；再喝一口汤，甜酒酿的醇香在口中弥漫。
朱颜一边感慨人间竟有如此美味，一边不停地下筷子，一直吃了三碗才停下来。
朱奶奶笑呵呵看着她，“心情不好，就多吃点好吃的。”
不知道是吃得太急了，还是自己这副人身不适应人间的酒水，她起身的时候居然有些微醺的感觉。
心里有个念头升上来，去见见青梧，再试试看能不能有进展。
人间不是有个说法，叫“酒壮怂人胆”。
兴许，她这个样子去见他，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呢？
两手撑着桌子起了身，“阿奶，我去街上消消食。”
“去吧。”
朱颜走了几步，觉得自己还行，步伐还算稳当。
又走几步，风吹了吹，好像已经没了醉意呢，那还去不去？
去吧！一双穿着好看绣鞋的脚先为她做好了决定。
很快走到了一心银记，朱颜在门口试了几个不同幅度的微笑，最终决定选择一个柔媚而不失娇俏的高难度版本。
做好了表情，她袅袅婷婷地进了店，下午时分没有客人，只有个小男孩儿坐在椅子上打盹。
兽君蜷缩在柜台下，见她来了睥睨一眼，便转过身不再理睬。
她自顾自撩开帘子进了里间，果然，青梧正埋头打磨着一个银镯子，镯身已是银光闪闪，焊接的接口处也渐渐变得平滑直至完全看不出来，桌上洒落一层斑斓的银屑。
朱颜挤出温柔而甜润的声音，“青梧郎君，我来拿我的东西了。”
“哦，请问是什么东西？”青梧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开口询问。
“也没什么，就是一双旧绣鞋和一包点心，放在一个小竹筐里头。郎君忘了吗？”朱颜委委屈屈道。
青梧抬头一看，是颜娘子啊，愣了一下，随即皱眉道，“绣鞋？点心？娘子竟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处吗？”
朱颜歪头想了好一会儿，“不可以吗？”
“哦，”她恍然大悟，“郎君是想说，绣鞋臭而点心香，放在一起会污了味道吗？不会的，我的脚，一点也不臭的。”
青梧缓缓勾起一个压抑的笑，全然没想到她会这样作答。
脑中却控制不住在想，早前在书里见过，有那些文人骚客给美女的罗袜写诗称颂，什么“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想来，美人的玉足和旁人是不一样的，非但不臭，反而也许是香的呢？
朱颜哪里知道他在想这些，她也不知其他的美人是怎样，反正她这花儿变成的美人，全身上下都香喷喷呢。
青梧看着眼前女子娇艳如花的脸，心里忍不住幻想她那一双玉足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他毕竟是有些作画的功底，脑中竟真的出现了不少美人赤足的画面，直想得自己一张脸有些发红，忙低头不看人家。
朱颜不明白他怎么了，只一只手捋着鬓边，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青梧抬起头，一双眼睛钉在她鬓边那朵朱颜花上，无法挪开。
又一次，他感觉那花散发出了令他无法抗拒的迷人香味，他不知不觉从工作台上下来，走到了朱颜面前，朝她走进了一点点。
朱颜起初还以为他在看她的脸，不觉粉面含春，后来才发现他是盯着花儿入了神，便轻轻巧巧地从鬓边拆下来，递到他面前，娇声问，“郎君，可是喜欢这花儿？我愿意让郎君将她的样子拓下来，你要吗？”
青梧眉梢染上笑意，仍旧不错眼地盯着花儿，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晕黄的灯光下，一个俊俏书生展卷提笔，对着眼前的一朵花儿细细描画着。
一个红衣女子袅袅娜娜地立着，纤纤玉指为他研墨，好一幅美人为伴、红袖添香的旖旎图卷。
只是，这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远，旖旎的感觉便不大够了。
“颜娘子，我想先用朱磦和墨染出暗部，再用朱砂色多次分染，你觉得如何？”绘好了形，青梧一脸认真地询问朱颜。
朱颜眨巴眨巴眼睛，不懂装懂道，“我觉得甚好。”
青梧提笔着色，又轻轻将画纸吹干，两个人四只眼细细端详——竟还是红得不大对劲。
“有了，我再用淡曙红色多次分染，应当便可以了。”
朱颜仍旧点头，“我觉得郎君说的甚有道理。”
再次涂完色，仍旧觉得红得不对，青梧抿唇思索，又用胭脂色向内分染，银珠色平涂花瓣……
多次之后，总算看着有那么几分相像了，这才停了手。
朱颜在一旁一会儿递根笔，一会儿评价一声，“不够红”、“这下差不多了”、“可真好看”……
等看到青梧笔下完工的一枝朱颜花，心里一面觉得不愧是青梧，这简直就是她原身本身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差距，一面又觉得成就感满满，她为了这幅画可付出太多了。
见青梧还在看着画儿沉迷不已，她心里想起自己的任务来，立时便又掐着嗓子甜声道，“青梧郎君的画儿画得可真好，能教我也画几笔吗？”
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花儿优雅地抬手簪在了鬓边，指尖轻点了花瓣一下，花灵立刻散发出了更加芬芳馥郁的香味。
她在话本里看过，书生读书时，美人在一旁红袖添香，桌上必定要燃着香炉的，香丸被火气一熏，香气借着微微火力，缓缓散出。
此等氛围下，最是适合有肢体接触，小小暧昧一番。
如今，他们这氛围差不多了，唯独缺了香烘托气氛，那她便自己来，朱颜花的香气，寻常的庸俗香丸又怎能相比？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若是他愿意将她揽在怀中握手执笔，一起写个字画个画儿，定是一桩美事，和水乳交融的云雨之欢一般，必有其玄妙之处。
果然，青梧闻到那香，忍不住便向她跟前凑了凑，两人之间可以容纳两个人的距离缩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又缩成半个人……
他面上深情沉醉，眼看便要乖乖听她的话，伸出自己的手握着她的小手教她作画了……
朱颜心里激动得一塌糊涂，不动声色地继续挪动着脚下的步子，试图往他怀里钻。
青梧神情中带着一望而知地喜悦。
朱颜偷眼看着，心想，事成就在一瞬间啦。
然而，青梧却在她后背即将触到他前胸，白生生的玉颈触手可及的瞬间，手撑着桌子，身子猛地往后一退，桌上的墨被他的动作带倒，撒了几滴在画好的花儿上。
朱颜有些懵，转身看青梧，见他眼神中仍然带着惊惧，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而不是个美艳无双的娇娥娘子。
她开动她的人脑琢磨着，什么情况啊，这也太难了！自己都这么主动了，居然还要躲？
难不成，转生后的青梧不喜欢女子了？上次对着那个调戏他的好看寡妇，他也是这样躲避。
她神情沮丧，瞬间便想罢工了。又想，泰媪还不至于这样不靠谱。
或者，做了人的青梧只是染上了害羞的坏习惯，她得有耐心才行。
灵光一闪，忽的记起那只她闲来无事，总爱用各种办法逗弄的叫若若的小蜗牛。
外头明明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若若非要自己缩在壳里，谁也不见。
为了让若若大胆地走出房间伸出触角和大家做朋友，有时候，她用花枝盛着清甜的露水引诱它；有时候，她用细长的草叶挑一颗牛粪放在它壳里熏它；有时候，她拿一根狗尾巴草伸进去挠它……
最开始的时候，它怎么着都不出来，就算被逼出来，也是稍稍露个脑袋又立马瑟缩回去。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就化成原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让朱颜花的迷人香味悠悠荡荡地传进蜗牛壳里，就不信它不好奇不沉迷不爬出来闻。
可能是因为，随着相处增多，它跟她越来越熟悉了。
后来，若若总是扛不住一点诱惑，就大大方方伸着长长的触角，神情迷醉地享受着外面的空气。
她看着它的傻样儿，心里便高兴了。
可能，也许，大概，青梧现在也是一只小蜗牛，她得多逗他几次，他才知道她对他满腔善意，甚至想跟他永远好下去呢？虽然是被逼的。
想到这儿，朱颜脸上不怒反笑。
青梧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急忙找补道：“对不住，颜娘子，你我男女授受不亲，我实在不便教你作画。你若是喜欢，可以将我从前的画儿带回去一张，看看笔法和着色。
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再……再来铺子里问我。”
可能是这番解释的话起了作用，她这会儿竟然完全没生气，还笑起来了。
青梧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以往，他都尽可能远离身边的女子，对着这颜娘子，却不知为何底线一再降低，今天差一点就抓着她的手作画了……
难道，只是因为她长得比别的女子更好看？他心里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嘴里又不受控制地说出了让她再来找他的话。
“好呀，那便麻烦郎君为我取来。”朱颜盈盈笑着看他，用那看小蜗牛时一样的眼神。
青梧转身去柜子里找画，一张一张拿出来让她挑。
桃花、杏花、梨花，不行不行，再选。
海棠、丁香、杜鹃，还是不行，再选。
兰花、樱花、水仙、月季、玫瑰、山茶、牡丹……还是觉得不大喜欢，还有吗？
还有，不喜欢花吗？那么，狗尾巴草，姑娘觉得如何呢？还是不大喜欢啊。那……我再找找。
直到翻到一张梧桐树，朱颜才轻咬朱唇，含羞点头。
“郎君，就要这个，我最喜欢梧树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这些花儿被青梧一笔一画地描绘出来，她心里就顿时没那么喜欢了。
还是梧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