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悍妇手（三）
朱颜回家后，才发现自己东西忘了拿，欲要折回去想想又作罢，不如下次做个由头再去找他吧。
反正，任务总是要完成的。
就这么幽幽怨怨地过了半天，吃饭的时候，朱奶奶眼睛一直盯着朱颜的新绣鞋，总感觉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怪怪的。
朱颜蔫头耷脑地往嘴里塞东西，全没注意到奶奶打量的眼神。
“颜丫头，给云少爷做妾的事儿，阿奶劝你再考虑考虑。”朱奶奶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停在嘴边没咬下去。
“唔。”朱颜压根没反应过来是啥事。
“要是你爹还在，能勉强做个小官，阿奶肯定舍不得让你去吃这给人做妾室的苦头。
可现在说啥也没用了，你爹那短命鬼没了，留下我们祖孙两个，一个老一个弱，偏偏你又长得这么好看。
这两年，要不是那云少爷早早放出了话，那些个没皮没脸的，兴许早找上门来要纳你了。
阿奶心里也看不上那云少爷，什么玩意儿？可咱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是他，也只能是些比他还不如的货色……”
朱颜嘴里的馒头忘了嚼，听了这么一会儿，她算是大概理出个头绪了。
妾室是什么，她知道。
在地府的时候，她遇到过一只鬼差抓来的恶鬼，戾气极重，说是从前是给人做妾的，被家里的主母百般凌虐，有一回伤得太重，撑了两天实在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这女鬼不甘心，就徘徊在人间，要向主母索命，却几次三番都被他丈夫拦了，那负心汉甚至跪下来，替他口里的母老虎求情，更是花了大笔的钱，请来高僧要收伏她。
女鬼这才发了疯化作恶鬼，她想起那男人在她身上痛快时，那些腻死人的蜜语甜言，从前总以为丈夫为着官声考虑，需得家宅安宁才和她一起忍气吞声，默默受着母老虎的欺压。
他心里真正爱着的，只有她一人。
如今，她被欺负至死，丈夫却一心只维护主母。
她这才看清楚，自己本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主母若是过失打杀了，甚至都不会获罪。
没了她，过几日再纳一个好看的就是，有什么打紧的？
恶鬼被彻底地伤了心，从此日日在家中神出鬼没，搅风搅雨，搅得那主母失了心智，终于自己投缳自尽了。
被抓回地府时，恶鬼报了仇，身上的怨气消散了不少，不过还要接受刑罚赎了杀人罪过，才能进入轮回，也因为这罪过，注定投不了太好的胎。
泰媪当时边叹气边跟她闲话，“唉，女人呀，最好不要嫁人，莫说给人当妾了，这恶鬼也是个苦命的。”
朱颜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窝着火。
什么云少爷？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神经病？便是去给人做正头娘子，她都不稀罕，还纳她做妾，做什么白日梦呢！
可现在怎么办？
朱颜放软了声音，跟朱奶奶商量道，“阿奶，我就不能待在家里不嫁人了吗？反正咱家这血脉也不怎样，从我这断了也没什么吧。”
她一直便不大明白，所谓香火，到底有什么好延续的？
朱阿奶沉吟了一会儿，“确实不怎么样，除了一张脸还行，你爹还做梦想着为官做宰一步登天呢，谁劝也不听，把自己都给折腾没了，你娘那人太傻，贪看那张脸，还是和离得太晚了，早几年还能多过几年好日子……
不对，说啥呢，你不嫁人，我死了你怎么办，一个好看的孤身小娘子，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别说胡话了，乖乖等人用轿子来接你吧。”
朱颜手托腮想着自己的处境，忽然目光一转，想起话本里那因为长得好看被太子强取豪夺的小官女儿，问朱奶奶，“阿奶，我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怀璧其罪’呀？”
朱奶奶整了整稀薄白发上的一根木簪子，嗤道，“你说得倒也没错。像咱们这等出身的人家，女孩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只能招祸。
非要说有用处的话，最多也就能让坐在你对面吃饭的人看着你，多下点饭。
咦，这么说，阿奶这身子骨硬朗，倒跟你脱不开关系了……”
朱颜脸有些耷拉下来，她就想长这么好看，不图啥，只图自己心里高兴，不行吗？
祖孙两人东拉西扯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朱颜和朱奶奶吃了早饭，两个人不约而同坐在了院子里——朱奶奶年纪大了要补钙，朱颜想好好光合作用一下，刺激刺激她的脑细胞，好多想出点好主意来。
正自发着呆，有个绯衣男子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老婆子，朱奶奶起身相迎，“云少爷来了。”
“见过朱阿奶。”男人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朱奶奶脸上挤出了个勉勉强强的笑容。
朱颜心说：这就是那个想纳她做妾的丑八怪！
好吧，也不算丑八怪，勉强称得上白皙俊朗，还长了一双勾魂的桃花眼，对着她笑着放电，一脸风流样子。
就是这人，想纳她做妾？
她还想给自己也纳几个妾室来服侍她呢，姿色呢，最好要像青梧那样，天上少有地下无！到时候，一个帮她捶腿，一个替她剥瓜子皮儿，一个给她念话本子，一个随着话本子的节奏奏乐……
眼前这人，呸。
想起和青梧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梧山下月色中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她忽然想立刻就去一心银记了。
“颜妹妹有礼了。”那人说着手中折扇一收，桃花眼轻轻一挑。
朱颜面不改色，轻轻“哦”了一声。
云少爷见她神情，立时语声恳切解释起来，“颜妹妹可是怪我最近没来看你，你也知道，我爹他是一县之尊公务繁忙，我作为他的儿子也不能给他丢脸，每日里不光要读书习武，还得处理他安排给我的公务，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不，一有时间，我不就马上来看你了嘛？”
朱颜闻到他身上浓重且种类多样的脂粉味，不像是在家中妻室身上沾到的，心想：
原来是有公务啊，难怪她会有这几天清静日子可过。不过，什么公务大清早就能办出一身脂粉味？
难道，人间女子的胭脂，还需要专门有人去负责督造？莫非，眼前这人就是做那工作的？
全然没想起，人间还有一处男人的销魂地，便是那些秦楼楚馆。
自己不大懂，便也照旧不说话，看他怎么继续成精作怪！
“李妈妈，快给朱阿奶奉上纳妾资费。”
那老婆子立刻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小袋子捧起来，要走上前递到朱阿奶手里。
云少爷又转身对朱颜说，“我已派人抬了小轿来，颜妹妹这便出门，随我上轿吧。”
朱颜还有些糊涂，“上轿子？去哪儿？”
“去我家呀，不，以后也是你家了。往后，你便是云家的姨娘了，高不高兴？”
高兴你个大头鬼。
朱颜看这人越发不顺眼，原来纳妾只要派个轿子来，悄么声息抬回去就行了，她想起昨天看到的成亲的画面，好歹还有一场热闹可造。
为了拖延会儿时间，朱颜特意打开门出去看了一眼，果然在一顶朱红大轿旁边，落了一顶青衣小轿，看上去真是低调又乖顺。
朱颜忽视了几个满脸神气的抬轿人，眼神扫向十来个围观的乡亲，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要去给县令公子做妾了，这颜丫头好造化。”一个白发老妇人喜道。
“什么好造化，想当年朱举人和县令大人还是同窗好友，人死了以后，县令大人还几次假惺惺来看这祖孙俩，说是会好好照顾人家，结果就让人家姑娘给自家儿子做妾。”另一边一个眼神明亮的中年妇人低声说道。
“嘘，你可小点声，祸从口出知不知道。”她身边另一个眼神慈和的妇人拽了拽她衣袖。
……
这云少爷确是本地县令云文灿的独子，名唤云明轩，今年二十有二，家中已有一妻二妾，皆是难得的美人。
可要和朱颜比起来，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再说，对那贪欢好色之人，美色哪有嫌多的，便是早早就打起了朱颜的主意，从前这姑娘年岁小，加上朱举人和县令大人是同窗好友，他才压抑着自己。
可也早早地放出了话，这朱家姑娘早晚是他的人。如今，可算能光明正大，将她一顶小轿抬回后院里。
这些议论的话落进朱颜耳里，她火气更大了，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人打发走。
毕竟，她如今这绝色美人的样子，也并不是很想去打架。
实在不行，就先往后拖一拖吧，说不定没两天，她就完成任务走人了呢。
清了清嗓子，朱颜敛容认真道：“云少爷，你刚才说你公务繁忙，我心中十分理解。这一大早的，我闻到你身上还有脂粉味呢，想来必定是忙得很，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回去忙你手头的事儿。
等你忙完了，再来接我。否则，我便是跟你回家了，也是独守空房，不是吗？”
她声音清亮，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也早知这云明轩是花楼常客，霎时议论声四起。
“这云少爷不会是从花楼里出来就直接来纳妾了吧，真不是东西……”
“这也太不尊重人了，便是纳妾，也不能刚在花楼里打了滚，就这么大喇喇来了……”
“什么人呀，这是……”
云明轩面色一僵，表情越来越难看，他昨天看到她在大街上招摇，那些男人眼睛都黏在她身上，心里便气得不行，直接去妙仙居宿了一整晚，胡天胡地闹了一场，早上起来犹觉不痛快，又压着身边的美娇娘行了一回鱼水之欢。
让小厮回家中拿了一身衣裳换了，便直接抬着轿子来了朱家。
朱颜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明明很认真地跟他解释了不想今日就上轿的原因，他怎么就气成那样？
听了众人议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看向云明轩的眼神越发古里古怪。
云明轩自己心里有鬼，当时便有些挂不住脸，又不愿意真去强迫这姑娘，他还想日后同她男欢女爱，好好地抱着美人共赴云雨。
若是惹她不快，岂不是不美了？
当下收敛起不悦，耐着性子软声哄道，“颜妹妹可是误会我了，我昨夜同爹爹宴请城中商户，宴席上为了应酬才不得已同别人一样点了那陪酒的女娘，这才惹了一身脂粉味。
我心中牵挂你，一刻也等不得，这才一大早忙完便赶了来。
如今想来，是我考虑不周，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就这般带着别的女子的脂粉味来找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惹得妹妹伤心。
你放心，我回去后必定沐浴斋戒，让自己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到时候再清清爽爽地来迎妹妹进府。”
朱颜翻个白眼，转身回去闭上了门。
围观群众散去，一大一小两顶轿子，也灰溜溜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