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东方靖进去酒楼的时候,卢远正站在大堂内与形容管事的人商量如何修缮,看得出他亲力亲为,对这个酒楼甚是上心。
他一时并未瞧见东方靖,还是有个新招的伙计提醒他,他才发现,慢慢地踱步过来,带着和气生财的笑与东方靖打招呼。
“靖少爷今儿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年底总会结束了?”卢远一边领着东方靖往自己临时用作办公的房间,一边差人沏壶茶来。
“托卢少爷的福,总会结束了,而且很顺利,”东方靖跟着卢远往前走,还不时地打量着酒楼的装潢布置,“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我原以为初次见到卢少爷时,那般狼狈,身上已然全无积蓄,现在看来,卢少爷不过是在韬光养晦,以期他日。”
卢远把东方靖领进二楼的一间客房,看里面的布置,卢远应该是住在此处,不过因为房间有一段时间空置的缘故,所以就算打扫干净,还是会有一股灰尘未尽的味道。
“靖少爷说笑了,我若有积蓄,又如何会落到那般田地呢,更遑论他日,多活一日一时便是那时的渴求,”卢远把东方靖让进去,然后关了门,阿骏在楼下等着,“不过是杨县长见我捉襟见肘,借了我些许应急罢了。”
“杨县长果然是顺平县城当之无愧的父母官啊,酒楼前路未明,他竟愿意慷慨解囊,”东方靖唇角是赞扬,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
“慷慨是真慷慨”卢远忽然停住这个话题,正巧,下人端上一壶茶水来,待人放下出去,卢远帮东方靖倒了杯水,才又继续说道:“关于我的真实身份,我原是想亲自过府,与靖少爷解释,只是眼下我琐碎之事太多,故而有所耽搁,还望见谅。”
“卢少爷这话见外了,”东方靖接过卢远捧上的茶,心里忍不住冷笑,卢远恐怕是在打发了阿骏之后,午夜梦回之时,才突然惊醒,觉得再树一个强劲的敌人于自己无益吧。
他端起那杯茶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赞了一句好茶,又放回了桌上,这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
卢远淡淡一笑:“靖少爷这是不肯原谅我啊。”
“卢远,你确实有些城府,隐瞒身份,表明上答应与我联手帮我拿下锦丰这块地,实际上只是想利用我夺回酒楼罢了,”东方靖毫不客气的指出卢远的心思,“可是你忘了这是在顺平的地界儿上,恐怕你还不知道,东城主,西城王,是怎么在这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吧,你为达成目的来接近我利用我,可曾想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我当然听过,我就是听过,我才知道,如果不利用你,光靠我一个人,根本不会有人信我是卢远,更不用说帮我夺回酒楼,”卢远大声喊道,声嘶力竭之时,涨的脸红脖子粗,“叶云虎想用这个酒楼开赌场,你看似想帮杨县长恢复原状,私底下何尝不是找人冒充我,想把锦丰占为己有,你们机关算尽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我为什么不行?这是我父亲毕生的心血,由我来继承接管,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东方靖不可置信地看着卢远,然后放声大笑,这时候东方靖终于明白,为什么卢远会把自己的房间放在这么偏的角落里了,“我原本还觉得你是个对手,没想到,你不过是个天真单纯的毛孩子,在顺平,我的话就是天经地义,我的话就是理所当然,其他的,都他妈是狗屁。”
卢远呆愣了片刻,他或许没想到东方靖也有这样强势霸道的一面,不管是找到他共商偷龙转凤的计划,还是在杨县长家的游刃有余,他都觉得东方靖不过是个爱耍弄心机的家族继承人罢了,直到这一刻,他才逐渐意识到“东城主,西城王”的含义,东方靖居高临下,威风凛凛的样子,确实像王,像主。
他一时语塞,找不到什么话来驳斥东方靖,他明明说的是谬论,可自己为什么无法驳斥他,是因为自己力弱吗,还是被他震慑了,又或者他说的根本是事实,自己在他面前连蝼蚁尚且不如,又如何去撼动他这棵参天大树。
“如果你想从顺平全身而退,就按照我们先前计划的那样,把酒楼卖给我,念在你确实是酒楼老板的份上,我会给你一笔远超这个酒楼所值的钱,让你去他乡安稳度日,”东方靖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趁热打铁,想要一举攻破卢远的心理防线,他在酒楼的日子屈指可数,陪在父母身边的时候更是寥寥无几,能有什么感情可言,“你要是想作无谓的坚持,那我就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了,在顺平,忽然少一个人,又没人报案,警署是不会介入的,就算介入,你猜他会不会因为一个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背景的人,而去得罪这个县城最有权势的人呢?你是聪明人,孰重孰轻,我想你应该会有判断。”
“要是我想坚持呢?”卢远沉思了半天,咬牙切齿地给了东方靖这么一句话。
这话里,有几分无助,有几分恳求,有几分倔强,还有几分无奈,东方靖一清二楚,他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我今天来之前听说了一桩新闻,”东方靖略作沉吟状:“怎么说的来着,哦,听说警署在昨天晚上抓了一个有什么案底的酒鬼,叫什么我忘了,我只知道他姓吴,好像是十多年前县衙师爷的儿子,就是编写《顺平县志》的那个师爷。”
“《顺平县志》?”卢远一听《顺平县志》,猛地转头看向东方靖,“你给我的那本是假的?”
东方靖耸了耸肩,点点头道:“不管与谁合作,我都会先给自己留好后路,人心隔肚皮,万一对方想咬我一口呢,进能攻退可受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也可称得上是习惯,据说这吴师爷的儿子好吃懒做,不仅把家底败光,气死了自己的老子,还染上了烟瘾,就是这样一个败家子,蠹虫,竟然能写得一手好字,还擅长临摹,尤其是临摹他老子的字迹,旁人根本辨不出真伪来,他这一被抓,在牢里吐出点儿什么东西来,谁知道呢。”
“不管是真是假,他一旦开了口,警署那边肯定会去彻查,为什么,因为顺平的‘天经地义’在盯着他,‘理所当然’在监督着他,他不敢不尽心,”东方靖瞥着卢远,知道他马上就会崩溃,“到时候,不但这个酒楼你得不到,你还要因冒认他人身份,戏弄顺平的县长,吃官司,而这个酒楼又会被搁置下来,你知道我的手段,要得到这个酒楼易如反掌,而且不怕告诉你,但凡是我盯上的,就一定是我的,如果我得不到,那我就会毁了,你若是不信,大可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酒楼的结局到底如何。”
“可那本《顺平县志》是你给我的。”
“哦?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有人证?还是物证?”东方靖一脸无辜的样子,让这场卑鄙的谈判,变得单纯了一点儿,“你要是没证据,那就是诬告,不等我说什么,莫署长就会让你吃一辈子牢饭,当然吃牢饭没什么不好,里面有的吃,有的住,或许比你拾荒那会儿要舒适的多。”
“你赢了,”卢远望着东方靖,眼神空洞,无神,和在杨县长家挑衅叶云虎的时候截然不同,和在留芳园被东方靖扇那两个耳光时更不同,他形同一个死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直直地看着东方靖,有点骇人,“你确实有手段,别说叶云虎,杨县长,就算在整个顺平县城都不能找出人来做你的对手,我以为自己布个局中局,可以和你相较一二,是我太自不量力了,如果我猜的没错,让渡的文件,你也都准备好了吧。”
“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夜长梦多不是空穴来风,”东方靖推门出去,唤阿骏上来。
阿骏见势,知道事情已经谈妥,虽然中途隐约听到了几声嘶吼,不知道是卢远的,还是东方靖的,可不管是谁,这件事总归是要有个圆满结尾了,他屁颠屁颠地颠了上去,把怀里的东西交给东方靖。
签字画押,过程很顺利,末了,东方靖还说:“你借了杨县长多少钱,如果有字据,或可交给我,我来帮你偿还。”
“谢靖少爷的好意,不劳烦你了,这件事我自会办妥,”卢远说着,把几根金条揣进怀里,“酒楼里的人我会尽快遣散,绝不给你添麻烦。”
“我相信卢少爷的办事能力,”东方靖说完就走。
“我能问问,你费尽心机得到这间酒楼,究竟有何用途吗?”
“开妓院。”
回程途中,阿骏耐不住车里过于安静的气氛,道:“少爷,我刚在酒楼门口看到殷富了。”
“不光是那条狗,还有他的主人叶云虎,”东方靖捏着手里的那份让渡文件,心里想着卢远提起杨县长的事。
“不知道他们盯我们多久了。”
“他们不是盯着我们,是盯酒楼,叶云虎显然是对酒楼贼心不死,”东方靖嘴里说着叶云虎的事,脑子里却在担心杨县长的事,“阿骏,你去帮我查查杨县长,看他借给卢远的钱是从哪儿来,又是以什么形式借出去的,包括他还借了钱给哪些人,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哎,我知道了。”
第二天,是新闻满天飞的一天,先是卢远把酒楼卖给了东方靖这件事,再就是卢远死了,死在了秋山上,而东方靖成了最大嫌疑人。
这天早上起了大雾,五十米外什么也看不到,这种浓雾很难遇到,更难遇到的是,东方靖这天早上独自一人上了秋山,不久后,有人在秋山上发现了被杀的卢远,所以东方靖无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毕竟有人亲眼看他上去,待了很久才下来。
所以东方靖循例去警署接受讯问。
警署里没人不认得东方靖的,又加上有莫署长亲自交代,所以到了警署之后,与他人不同,而是直接带他去了莫署长的办公室。
莫署长是个个子不高的光头,可谓是脑满肠肥,没有脖子,矮矮胖胖的身材把那身整齐的警服撑的满满当当的,尤其是那个肚子,恨不得把衣服的扣子给撑开,如果这时候他去街上走着,远远望去,肯定会被人看成一个滚动的皮球。
他一望见东方靖被人给请进来,忙放下手里吃的东西,从自己的椅子上抬起肥大的屁股,笑呵呵地把东方靖请坐到沙发上,又让人给他磨杯咖啡来。
“没想到莫署长还爱喝那个?”
“靖少爷笑话了,那玩意儿上档次,苦不拉几的,我不爱喝,我学杨县长喝茶,那个就是用来招待你这样的稀客的,”莫署长摆摆手,在东方靖的对面坐下,他那肥胖的身躯一坐下,沙发立马陷下去一大片,痛苦的发出一声□□,“你先前在安邑两年,见过的世面,打过交道的人不计其数,我想你兴许爱喝,一会儿尝尝看,要是不爱喝,我再使人给你换茶来。”
“莫署长太客气了,”东方靖笑着应着,“我回来这些日子一直想来拜访一下的,奈何我家老爷子让我接管商会,这才忙忙转转耽搁了这些日子,今儿用嫌疑人的身份见面,委实让人汗颜啊。”
“什么嫌疑人不嫌疑人,我老莫的眼睛一向是最毒的,要是谁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立马就能看出来,这事绝对不是靖少爷干的,”莫署长说着还拍着胸脯保证,那肥胖的小手左右挥舞着,极为滑稽,“请靖少爷来,也是走个流程,等尸体的检验结果出来了,靖少爷就能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我再差人开车送少爷回去。”
“配合警署工作,是每个顺平县人都应当做的,我自然也不例外,莫署长有话尽管问,我绝不藏私。”
“哪儿的话,顺平县城能有今日气象,全靠寅老帮扶,我老莫可不敢放肆。”
东方靖看莫署长身体笨拙,心思却极灵活的,想着以后要用的上的地方还多,遂客气异常,“都说莫署长最通人情,果然如此,不过我是晚辈,又是嫌疑人,也不敢放肆,我今日去秋山是因为今日是我母亲的死忌,我是前去祭拜,才上的秋山,家母生前最爱白梅,所以我折了几只白梅放在碑前,可以此为证,我在坟前与母亲说话耽搁了些时辰,有人说我迟迟不下山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既有人见我上山下山,那这案子也好办,只需查验尸体推断死亡时间,若是与我时间不符,那我便是无罪,要是时间段吻合,我不走了就是,待警署查出真凶我再出去即可。”
“都说寅老好家教,今日一见,果然非虚,靖少爷这样坦诚,老莫心里也有底了,交给我就是。”
这时,一位女警卫端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茶进来,咖啡放在东方靖面前,茶则放在莫署长跟前儿,然后扭着窈窕的身段出去了。
东方靖端着咖啡,品了一下,正要和莫署长说道说道,没想到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女警卫出去的身影,迟迟没有收回来,东方靖立时心里有了数了。
接着两人在办公室闲聊了一会儿,东方靖又谢过莫署长前几日帮的忙,莫署长也是直言客气无碍等语。
吴师爷的儿子被抓是东方靖差阿骏过来请莫署长帮的忙,当时也是想要试探一回莫署长,后来阿骏也说待他客气,做事也不含糊,当即就把人拿了进去,东方靖只是微笑没说话。
莫署长没问阿骏东方靖这样做的目的,照样给面子,既是顾全东方寅的人情,也是从杨县长处听说了东方靖的手段,不同一般,所以才不敢懈怠。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后来尸检结果出来,推测的死亡时间和东方靖上山时间对应不上,东方靖这才从莫署长的办公室里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如果不是阿骏开车等在外面,莫署长真的会派人开车送他回去。
莫署长刚回办公室,从尸检房过来的老何也跟了进来,他转身关了门,还调侃道:“把这尊菩萨送走了?”
“这哪是菩萨,这是如来佛,看他诸事都面面俱到的样子,比起东方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县长所言不虚,难怪那老头子退位退得这么快。”
老何摸着下光溜溜的下巴,“署长,依你看卢远真不是他杀的?时间是对不上,可他有动机啊,卢远那边打算给酒楼修葺之后重新开张,怎么突然间就卖给了东方靖?我打听到,昨儿东方靖去酒楼找过卢远,两人谈了什么内容谁也不知道,不过东方靖走后,卢远就魂不守舍的遣退了酒楼里的所有人,他晚上的去向更是没人知晓,直到今儿发现了他的尸体,东方靖不干净啊署长。”
“你看这是什么?”莫署长指着自己那双圆如铜铃的眼睛说,然后斩钉截铁道:“我刚和东方靖说,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凶手,这不是玩笑话,人绝对不是东方靖杀的,凭他那份心思,倘若他真的杀了人,怎么会露出这么浅显的破绽,更遑论被人看见他上下山的踪迹,至于卖酒楼的事,他刚给我看了让渡书,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就连手指印也都在,卢远要是不肯,东方靖也无可奈何,说明酒楼买卖就是一桩你情我愿的正常生意,并无其他。”
“那”
“那,那什么那,你少跟我在这儿扯皮,给我去找真正的凶手去。”
老何无奈地出去,留下莫署长一人在桌后坐着,他望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自言自语道:“顺平不顺平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