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圣贤脚下避圣贤
“你这话是何意?”颜学士听他这么说,立马做防备状,谨慎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小小年纪,就做了御史,还有东宫出具的通行文书,想必是有些本领。
“没什么意思?就是听说当年孔夫子听一头妇人言及当时暴政,说是比大虫还要可怕。为了教化当政者,特让弟子记下,收录在《礼记》中。《礼记》作为儒家六经之一,想必每位儒家士子都背的滚瓜烂熟,怎么到了现在《礼记》成了摆设。”卢楞伽见他谨慎的样子,害怕被抓住话柄,赶紧将老虎称为大虫。大唐建立后,唐高祖追封祖父李虎为皇帝,为了避讳,老虎也就多改做大虫、猛兽称之。
“真是胡言乱语,要是让天下读书人听见你这话,估计一人手执一本《礼记》,也能将你拍死。”那颜学士有些恼怒,说话声都有些哆嗦,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别动不动就是天下的读书人,若真如刚才老丈所言,你们宗门做事如此横征暴敛,百姓渊鱼丛雀,那《礼记》不读也罢。”看他那样子,卢楞伽就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就是天下读书人,真以为自己有天下读书人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你!你!你!”颜学士手指卢楞伽,气的手臂直哆嗦,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到周围百姓的横眉冷眼,只得拂袖而去,一鞭下去,人已经在数十丈开外。
卢楞伽见他跑远,便不再多说什么,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比较好。那些人见颜学士跑远了,纷纷回去继续搭建自己的帐篷,那老丈感激的看着卢楞伽。见卢楞伽下马,那老丈赶紧俯身趴在马侧,给他当做下马墩使。卢楞伽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老丈俯身在马侧,换脚刚从马镫下来,就踩在了齐老丈身上。意识不多,看脚下有人,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
“这位老丈,你这是干什么?真是折煞我了?”卢楞伽起身后,赶紧扶老人家起来,还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齐老丈见此,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郎君不必如此,不,御史大人不必如此,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老丈怎么知道我是御史?”卢楞伽看他畏手畏脚的样子,知道他对当官心存畏惧,若不是刚才相助一场,估计见了自己早就躲得远远的。
“刚才那县尉和颜学士不是说了吗?说你是御史大人,只是不知道在何处任职?那县尉见了你都得毕恭毕敬。”老丈说完,看了一眼后面正在扎帐篷的同乡,两手不停的在衣衫上来回擦拭。
“我从长安来的,当然是在长安任职。”
“什么?”齐老丈听后惊叫一声,听他是长安来的,那应该是一个大官。“你从长安来的,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见过圣面几次,我这刀还是陛下当面赏的。”卢楞伽说完,摸了摸腰间的刀,并没有注意到齐老丈的反应。结果齐老丈听闻他是长安来的,呆立一阵后,忍不住的嚎啕大哭,不停的用双手捶打胸口。卢楞伽见此,刚想蹲下去扶住他,就被其他人赶到一边。那些人手持棍棒,将齐老丈护在身后,警惕的盯着卢楞伽。
“黄小米,你过来!”齐老丈见众人围住了卢楞伽,赶紧止住哭声,冲那领头的喊了一句。不过,那人并没有听见。“黄大哥,齐叔叫你。”
领头那人这才听见,往后看了一眼,回头瞪了卢楞伽一眼后,这才小步过去。“齐叔,怎么了?”黄小米蹲下后,握住齐老丈的手,双眼已经噙满泪花。
“我们现在还剩多少通宝?”齐老丈问了一句。
“通宝还有四五千枚,怎么?这人向我们讨要钱财?”说完,放下齐老丈的手,拿起棍棒,起身就往卢楞伽走去。
“你过来,快过来!”齐老丈像是急了,忍不住的咳嗽几声。黄小米见他咳嗽,恨然的将棍棒丢在地上,返回到他身边。“你拿出一些通宝来,去镇上买些酒肉回来,我要请这个郎君吃饭。”
“什么?”黄小米慌了,那些通宝是他们现在仅存的钱,本来就不够这几百人吃喝,还要拿出一些请他吃饭。也是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的一些口粮,要不然真的能不能走到地方还难说。齐老丈看他迟迟没有动弹,知道他不乐意,可是为了全村的安危,再大的付出也是值得。“听我的没错,我们几百人的安危,就在他这人身上。”见齐老丈这么说,黄小米再也不能坚持,只得按他的吩咐去做。
见黄小米带人去了镇上,齐老丈这才让人将他扶起,让那些个手持棍棒鱼叉的后生退下,这才整了整衣衫,到卢楞伽跟前。“御史大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老朽今夜想请你共饮,不知御史意下如何?”
“这?”卢楞伽还没说完,就看到齐老丈那双浊眼尽是期待,让人心酸,难以回拒。“既然老丈都这么说了,要是拒绝那就是卢某的不是。若老丈不介意的话,卢某今夜就在老丈这讨一杯水酒喝了。”
“多谢御史大人赏脸!那小老这就去准备,”说完,就转身往回走。当看到卢楞伽准备也搭帐篷,就停了下来,“陈校城,你今晚去君琨的帐篷,把你的帐篷腾出来让这位郎君住。”
卢楞伽听后,赶紧走过来,“这怎么好意思?”“御史大人,你就别说了,校城,还不快将客人领到你的帐篷去。”一个年轻人立即牵过卢楞伽的马,还没等他拒绝,就已经牵着马往前走?卢楞伽没办法,只得跟着那人往前走。过了五六个帐篷,这才停下,“郎君,这是我的帐篷,你今夜就住这!”说着,就将他的东西往里面搬,卢楞伽没法,只得搭手帮他卸下自己的行李。
东西卸下后,陈校城打了一个招呼就走了,说是给其他人帮忙。看着眼前这个不足五尺高的锥形帐篷,卢楞伽不禁苦笑两声,这称的上是“帐篷”?估计说成提鸡鸭的笼子还是比较可信一点。既然来了,那就则安之,完后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到里面去。里面仅送人弯身进去,地方也不大,刚好能放下自己。拿出在范阳的皮毯铺在地上,对叠起来刚好,被褥都有了。
天快黑的时候,陈校城过来请卢楞伽赴宴,说是赴宴,也就是在在一块空地上,生了一堆火。旁边支起了一张桌子,围了四条长凳,将就着能坐个八九个人。卢楞伽走了过去,见已经坐了四五个人,还有十来个孩童在一旁嬉闹,不时的还往桌子上凑去。齐老丈见卢楞伽过来,赶紧起身迎接,剩下的几人见他起身,也都纷纷起身过来。
“不好意思,让齐老丈久等了!”说着,就朝齐老丈拱手一礼,吓得齐老丈不知所措,只得僵硬的学着卢楞伽的动作,还了一礼。
“卢御史,请上座。”说着,齐老丈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丈,要不你还是叫我卢楞伽吧!总觉得听这个御史有点别扭。”说着,就握住了齐老丈的手。“直呼大人名讳不妥,不然,我还称你郎君吧!”卢楞伽见老丈这般建议,见他有些畏缩的样子,也就随他了。
随后,卢楞伽被众人请到桌子上,待他坐下后,众人这才一一落座。只见桌上摆了三四只烧鸡,一盘摞的整整齐齐面饼,一盘葱段,还有一份跟纸一样的东西。低头一看,桌下还有四五坛酒,坛子不大,应该有个二三十斤。“卢郎君,这地方也确实没什么好吃食,让人去镇上转了个遍,也就买到几只烧鸡和几坛米酒,还请不要介意。”完后,立马给卢楞伽面前的粗瓷大碗中满了一杯。
“郎君,请干了这碗酒,”说着,齐老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卢楞伽见他一个老头这般豪爽,不知道要干什么,可到这份上了,也只能一饮而尽。酒还挺香的,只是唇齿间还能用舌头感觉到颗粒物,想必是没有过滤。倒了一碗再看,碗中果然绿蚁沉浮,是新酿没错。
“郎君,吃菜,垫把一点我们再喝!”齐老丈用桌上的“纸”卷了一截葱段,递给了卢楞伽。看他一脸疑惑,赶紧解释道:“这是我们这边的吃食,叫煎饼,用大豆小麦等作物磨成粉,在铁鏊子上煎制而成。做出来后,白薄如纸,易于保存,要是出远门的话,都会选择带这个做口粮。”
听齐老丈所说,卢楞伽真的是跃跃欲试,想不到还有这好东西。拿过来就往嘴里塞,刚塞到嘴里,就打了一个大喷嚏。煎饼虽说薄如纸张,可是十分耐嚼,如同咬一块干布一样。葱段都咬断了,可是没有没有撕烂口中的煎饼,这才呛的打喷嚏。齐老丈见他这般囧样,也是哈哈大笑,接着给卢楞伽示范了一次,这才继续开吃。
见煎饼还是嚼不烂,索性就放在一边,直接拿起一直鸡腿啃了起来。两只鸡腿下肚,卢楞伽这才觉得好受点,刚才喝的拿酒曲太重了。见没人吃,卢楞伽刚拿起没有腿的那只鸡,就看见旁边那几个小孩一直在盯着他,不停的用舌头舔嘴唇。拿起烧鸡晃了晃,那几个小孩的眼睛也随着卢楞伽的姿势在动,就伸手见那几个小孩过来,自己卸下一只鸡翅膀后,就递给了他们。
齐老丈这会正低头商量着什么,突然听到有小孩欢呼雀跃的声音,一看是邻家小孩拿了一只烧鸡往外跑,赶紧起身让他们停下。“老丈,别喊了,那只烧鸡是我给他们的。”听他这么说,齐老丈只得连连赔罪,说是自己管教不严,怠慢了郎君。
卢楞伽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几只烧鸡,除了他连吃带送的那只,剩下的那些没有一个人动筷。再看他们,只是一手煎饼,一手葱段,喝酒也只是不被噎着。“老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若是有,你大可安心的告诉我,不用藏着掖着,不然这顿饭我还真的受之有愧。”
一席话刚落下,齐老丈举着一碗酒,怔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半,齐老丈将一碗饮尽,貌似没有过瘾,举起坛子就喝。半坛酒下肚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才抓住卢楞伽的手说道。“卢御史,不是老朽有话不给你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与你听?既然你问起,那老夫就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齐老丈的祖上是前隋时陈国人,当时天下大乱,各国纷争已有数百年。那时,每个国家为了不被灭掉,第一国策都是富国强兵,儒家孔庙自然不被各国重视。隋朝统一中原后,北国人口凋敝,为了巩固北方,作为前朝臣子,先辈就被发配辽东。刚过徐州,就传来了一道命令,说是让先辈不用去辽东做苦役,往东到曲阜孔庙,添为孔家食邑人口。那时候,天下纷争已经有二三百年,孔庙早都荒废了。可是前隋文帝登基后,为了笼络江南士子,尊孔崇儒,这才让先辈为孔庙食邑。
当时江南多读书人,虽说成了农夫,可是成了孔庙食邑,多少也是带点自豪的。孔庙食邑,不受官府辖制,每年收成都会上缴孔家。那时候孔庙宗门为了彰显孔子所追的礼,将田地都划分成周朝的井田,一共九块,中间那块是孔家的。即使这样,每年的收成除了交给孔家的,自己家也能存有余粮,够吃到来年开春。
到了武周时期,天下一统将近百年,财货日益增多。当权者也逐渐爱慕虚荣,溜屁拍马的人官运亨通,富具才华却务实的人一生碌碌无为。当时孔庙为了奉承天子,那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白鹿,灵芝,只要是代表祥瑞的,挖空心思也要得到。为此,孔庙底下那些食邑,更是折损不少。据说,有次为了捉一只白毛狼,折损了一个村几十口青壮。
新历开始,天子历经二十余年的励精图治,大唐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强大。李林甫放了丞相后,各道州郡刺史更是挖空了心思讨好他,听说孔庙送了一卷竹简。那是从秦朝传下来的《尚书》,天下孤本,仅此一卷。
近几年,也不知道真假,每年孔庙都来人说是要为天子庆生。让每家每户准备银钱多少,粮食多少,若是拿不出来,那城中县尉就要来征收。天宝十年,说是要在曲阜征兵,可是孔庙和那些大族一个人都没出,尽在他们村拉去了两百多个后生。最后回来的不到十个,剩下的在去的路就已经死了。也是因为路上死的人多了,后来还在曲阜征兵,又走了五六十个后生,最后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新历开始的时候,我们就想脱离孔庙隶籍,可是一直没有办法。要脱孔庙隶籍谈何容易,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就是当今天子来了估计也得给几分薄面。最后我等也是没办法,将管契书的主事约出来喝酒,灌醉后这才拿到我们的身契。为了不落人口舌,我等也是给了等额的银钱给他,不然,就是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逃离属地。”齐老丈说完,卢楞伽觉得他有很大的漏洞,灌醉一个掌管契书的主事就能拿走他们的身契,再别说还有等额的银钱。
“齐老丈,你们用来赎身的银钱想必不少吧?你们攒了就多久啊?”卢楞伽想到就问,要是他答不出,那就是多半在说谎。
“攒了十多年了,最后还差的远。前几个月我们田里农作时,捡到一根一丈多长的白色羽毛,不知道那是什么。刚好有一个范阳来的商人给碰见了,见羽毛这么大,知道不是凡品。开口百金要买下,说是送给范阳节度使,我等见此人如此阔绰,也就耍了一点小聪明,最后那人出了二百金这才买走。”齐老丈说着,眼角微扬,有一点得意。
“那如你所说,孔庙伙同官府对你们横征暴敛,那他们宗门就不管吗?”卢楞伽问道。
“宗门?你就别提这个欺世盗名之人,看似光明磊落,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不说别的,就说陈校城的姐姐陈曲松。”齐老丈指了指陈校城,开口说道,“他姐姐与黄小米有婚约,都马上成亲了,被宗门叫到孔庙,说是帮忙清扫一下祭祀大殿。可是第二天曲松回来时,污头垢面,脸上尽是淤伤,行尸走肉般的回到村子。同乡叫她如此,无论怎么问她,一句话都不说。回到家以后,关上房门,小米他们怎么叫也不开门,等冲进去一看,人已经悬梁自尽了。事后,孔庙送来了三石粮食,说是补偿。那日,要不是我等死死拉住小米,估计小米早就去把孔庙一把火烧了。为什么要将这些话说与卢御史,就是想借着卢御史的身份将孔庙宗门的这番作为上达天听,看他们适不适合做天下读书人的领袖?”说着,齐老丈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酒水四溅。
卢楞伽听后也是愤恨不已,齐老丈说这些话时,考虑到黄小米和陈校城在,已经将发生的说的很隐晦了。尽管如此隐晦,卢楞伽还是想来这些人在孔庙所受的屈辱,这种地方,真该一把火烧了。就这种地方,还想让自己去祭拜一番,若不是看在万世师表的脸上,真该一把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