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泗水路边化民乱
天宝十三年,七月,沂州新泰城。
那日卢楞伽醉酒以后,加上之前的劳累,硬是在床上睡了三天这才起来。三天过后,见东牟城事已了,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收拾东西的时候,一直找不到那张海战画,就到孟破倭那儿去要。孟破倭见卢楞伽朝他索要那张画,再看他那一身打扮,赶紧上前赔罪,“卢兄,你这是要走?”
“东牟城的事已经完了,我该去他处了,今日特来辞行。”卢楞伽说着,就在前堂四处张望,看那幅画有没有临摹好,挂在这儿。“孟将军,我那幅画你让人临摹好没有,好了的话,就还我。”
“卢御史你可真是一个可人,你作那张图都花了七天,其他人怎么能赶得上你?”那日完后,第二天孟破倭就赶紧让人临摹,可是今天去的时候,那人才画了一半。“刚才我去看过了,那人估计还得三四天才能完。你来了这么多天,我都没有尽过地主之谊,刚好最近没事,要不我带你去周边岛屿上游玩几天,等临摹好了,我再送你离开可好?”说着,孟破倭就将他身上的箱子拿了下来。
卢楞伽没法,只得让他拉着往外走,直到上了船,到了一个叫大榭岛的地方。在岛上待了三天,没事的话就陪同孟破倭钓鱼,偶尔也让卢楞伽手持鱼叉,在海上猎杀海鱼。为了让他不再寂寞,孟破倭还派人去登州请了两三个歌姬过来,日日饮酒作乐。佳人在侧,卢楞伽真的是彻底放松,每日逍遥自在,也就乐不思蜀。说是三天,在岛上足足待了五天后,这才返回守捉城。
卢楞伽的画作已经临摹好,可当孟破倭看见临摹的画后,气的直接开口大骂。说是那人临摹的笔迹太过粗糙,手法更是让人不忍直视,准备上前撕了去,可看到卢楞伽已经收拾好东西,这才作罢。
走的时候,孟破倭提议让一艘战船护送他到扬州,可是被他婉拒了。“卢兄弟,此去扬州,水路众多,怕那三水六湾的人对你不利,要不你还是坐我的战船去吧!”孟破倭关怀备至的说道,卢楞伽也看出他的真诚,“孟将军过虑了,几个小毛贼而已,怕什么。”自从上次刺杀后,卢楞伽也看出三水六湾那些人的实力,只要在开阔地带,他还是有点把握将来人一一击杀。
“既然卢兄弟你这般坚持,那老哥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能道声珍重。回到长安后,有时间的话来看看老哥,到时候一定隆重款待。还有就是,去的话多走陆路,水路少走为好,毕竟那三水六湾也有不少穷凶极恶之徒。”孟破倭说着,让后下一人过来,将一个盒子递给了他。“你帮了老哥这么大一个忙,有的时候也不知道送你些什么,这是两颗珍珠,还请收下。”
卢楞伽刚想伸手接过,一听是珍珠,吓得赶紧收回了手。“孟将军,这东西太贵重了,卢某受之有愧。”“这东西还贵重,我那多的是,有不少都让拙荆研磨成粉末,涂脸用了。你就收下吧!回去送你妻子和老师都可以。”
“什么?”这次轮到他不会了,这珍珠还能送给老师,一个大男人要这干什么。孟破倭看出他的不解,打开了盒子,将两颗鸡卵大小的珍珠在掌中来回盘玩。“你们这些拿笔的,有时候捉笔时间长了,手指难免不灵活。用这个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好用着呢!”见他这么说,卢楞伽觉得回去送给老师也不错,毕竟年龄大了。“那就多谢孟将军了,等到了长安,一定送到老师手中。”
孟破倭听后,立马合上盒子,递给了他。“卢兄弟,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保重!”卢楞伽赶紧拱手还礼,完后就骑马往西扬鞭而去。等看不见卢楞伽了,孟破倭朝身后得孔行阙说道,“行阙,你带上数十个兄弟,跟着他。路上我怕三水六湾的那些人对他不利,送他安全抵达扬州后,你们再回来。”
走了数十日,这才到新泰,卢楞伽住了一晚,明天一过新汶,就到了衮州。再沿着泗水南下,不出三日,就能到曲阜。到了齐鲁,怎么不去一趟曲阜呢?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小时候,没少听孔孟之言,尽管卢楞伽对那些不识五谷的儒士不待见,可对孔孟之言,还是心存敬畏的。因为里面的仁义道德,是每个君子的立身之道,就是他这等凡夫俗子,也不例外。
过了新汶,卢楞伽与一众商旅同行,准备去往曲阜。刚到衮州,就看见北面有一座雄浑的山脉,在这平原上拔地而起,与天争锋。因为距离尚远,看不真切,一度以为那就是封禅的泰山。要真是泰山,那得去看看,秦皇汉武,为了显示文治武功,都会去封禅。可是问过旁人才知道,那是梁父山和徂徕山,泰山还在它们北边呢,卢楞伽这才没了往北的心思。
还有两日就到曲阜了,卢楞伽心情不由得激动难言,恨不得立马就飞奔过去。第二天,过了泗水城,到了曲阜东一个叫风螭渡的地方。这风螭渡北依泗水,南望尼丘山,是鲁东到曲阜的必经之地。镇上只有几百户人家,主要靠买孔子画像为生,卢楞伽一到镇上,就看见路两边挂满了画像,上书都是万世师表,下面是孔子执礼的画像。再看了他处,发现什么样的都有,有向老子求问的,还有一张是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三人松下论道。
在这镇上转了小半天,依然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这些画像也就是哄哄其他人,在他的眼里,这些画像一文不值。更有甚者,卢楞伽看到一张孔子讲学的画像,竟然开价五千枚通宝。卢楞伽本来想买一张,看这镇上的画像乱七八糟,还是这么大的价格,也就没了下去细看的欲望,一人一马往东而行。
快出镇子的时候,看见数百名农夫拖家带口的往东而行,虽说这些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可是看样子不像是逃难的。因为天快黑的缘故,那些人在镇外扎起帐篷,准备休息一晚,明日继续前行。看了看天色,估计今天是走不了多远,还不如跟这些人一起,最起码有个照应。听说这地方路上盗贼横行,打家劫舍的匪徒不知道有多少,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人多一点比较好。卢楞伽还没下马呢,就看见远处跑来一个骑士,正策马扬鞭的往过赶。好像是在追这些人,见这些农夫停下来,狠狠地抽了几鞭子,快速赶来。
“齐老哥,追了两天,终于追上你们了。”那人到了队伍前面,急忙勒住了马,因为陡然停下,马蹄前仰,差点将马背上的人给摔下来。只见那人身穿灰色儒服,头戴一顶四寸长的竹冠,儒服前胸绣了一个黑色的孔字。那人停下来后,并没有下马,只是一脸谄笑的看着正在扎帐篷的一个老丈。
“颜学士,我们欠孔家的钱粮已经还清了,还用剩下的钱买回了我们的隶籍。想必我们已经不欠你们孔庙什么了,你还继续追上来干什么?”那老丈停下来,看着那骑士,腰挺的直直的。
“齐老哥,你这是什么话,就是因为这样,宗门才让我来追你们,让你们回去。”那人笑嘻嘻的说道,再看了一眼整个营地,看来人都在这儿了。
“让我们回去?我们已经脱了隶籍,还让我们回去干什么,继续给孔庙做牛做马吗”那老丈虽然年龄大了,可是说话语气不弱,顶的那骑士立马收起了刚才那般轻侨的样子。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要好好的跟你算算,你们说是用钱买了隶籍,可是你们的钱是哪来的。”颜学士的这句话刚说出口,老丈身后就已经有四五个年轻后生拿了扁担棍棒的围了上来,准备随时将这人赶走。
“钱从哪儿来的?颜学士你可真会说笑,这些钱当然是我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难不成还是你们孔庙给的?”老丈说完,淡定的看着他,并没有将颜学士放在心上。
“你们攒下的?就你们这些穷鬼,估计几辈子都攒不到五百石粮食。还不是用孔庙的粮食换来银钱,让你们这些人买回了隶籍,用孔庙的钱来让你们脱籍贯,你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要不是前日宗门说起,差点就上了你们的当。”胯下那马好像感到主人这会气急败坏,狂躁不安,这会在底下不停的原地打转。颜学士也是紧紧握住缰绳,不停的转身看着他们,看他样子,要是搁在往日,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
“每年的粮食,除了留下的口粮,还不都让你们搜刮干净。年年饿死的人,不敢说百个也有数十个,那些人你们孔庙可曾给过一条活路。新历开始后,我等就已经开始筹划,准备脱了你孔庙的隶籍。从前隋开皇始,我等先辈就奉文帝之命,以孔家为主,每年赋税尽归孔庙,不受官府辖制。为了不让天下士子彷徨,我等先辈也是每日劳作,侍奉孔家。可是两百年下来,我们的付出,都得到了些什么?颜学士,请你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告知我等。”说着,那个姓齐的老丈已经泪流满面,身后得那些后生,更是握紧了手中的家伙。
“既然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无话可说。若不是孔家,你们的先辈早就被发配到辽东做苦役,哪能在这福泽之地悠闲自在。”颜学士看那些人还是不动分毫,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气的更是不行。
“孔庙还是福泽之地?亏你这读书人该说的出口,圣贤书里的仁义礼智信没学会,尽学了些男盗女娼。我等宁愿在外面受冻饿死,曝尸荒野,也不愿去你这福泽之地。说实话,要真是回去,那里面的蝇营狗苟会恶心死人的。”像是说到的伤心处一般,齐姓老丈并没停下,接下来说的话,才更让卢楞伽这会让人大吃一惊。“不说别的,就说他的姐姐。他姐姐被你们宗门叫到孔庙,说只是收拾祭祀大殿,结果呢,从你们孔庙回来后就悬梁自尽。你们宗门自己干的什么恶心事,想必你我都知道,还用的着让我继续往出说吗?”
“那不是给了他家钱粮了吗?该说这事干什么?”颜学士回答了一句,就低头不语,看来这事真的是难以启齿。
“一条人命就三石稻米,你们孔庙给的人命价可真贵。就你们这种人,还一口一个固穷守节,守节不移,怎么一富贵就将先人的话忘的一干二净。算了,不和你这等人多费口舌了,说多了,估计我得早死几年,得不偿失。”说完,齐老丈就不再搭理他,转身就去搭建帐篷。
这时,远远的来了一队骑兵,看样子不像是士兵,更像是那些缉拿盗匪的县尉武侯。“鲁县尉,你怎么来了?”颜学士见是曲阜城县尉,赶紧搭话。鲁县尉并没有答话,只是来回看了几圈,胯下的马不停的打着喷嚏。“就是这些人擅自逃离,惹得宗门不高兴?”见颜学士低头没有说话,鲁县尉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在这些农夫跟前,拿出了他的那副官派样子。
“你们这些刁民,限你等明日开始,返回曲阜。若还执迷不悟,定当禀明郡守,让他派兵拿了你等。”鲁县尉挥着鞭子趾高气昂的说道,不时的在这些帐篷边跑着,好像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听到他的话。
“那你赶紧去禀明郡守,让他派兵过来,我就不信在这朗朗乾坤下,你们还能杀了我等。”齐姓老丈转过身来,看着那县尉,眼里尽是愤怒。孔庙里的多少肮脏事,这人掺和的不少,每次孔庙宗门都是让这人出面,恐喝他们。“颜学士,我也告诉你,要不是看在孔家是天下读书人信仰所在,我们早就想打上去,一把火烧了孔庙。我们这几百人别的不行,不过攻打一个孔庙,想必还是有这点实力的。大不了,我们逃到蒙山去落草,即使身死当场,也比给孔庙做牛做马苟活于世强。”
“你说什么?”鲁县尉和颜学士大声喊了出来,鲁县尉更是拔出了刀。那些武侯见县尉这般,也纷纷拔出了刀,对准底下这些农夫。
那些农夫见人拔刀,也纷纷拿出农具围了过来,丝毫没有胆怯。见这些农夫人多势众,那些武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刀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要是让他们缉拿这么多的盗匪,那他们一点也不心慌,可这是手无寸铁的农夫,怎么能下的去手?
见这阵势已经是剑拔弩张,搞不好两边再起来,那可真就出了祸事。卢楞伽夹了夹马腹,苍山驮着他到了两队中间这才停下。两边见有人过来,也都纷纷收起兵器,看来两边并不想打。“这位兄台,这些人既然已经脱了隶籍,何必还要苦苦相逼?”
颜学士没有说话,那个鲁县尉的先开口了,“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管孔庙的事,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说着,就冲身边两人使了使眼色,要将卢楞伽拉下马来,准备痛打一顿。卢楞伽见此,赶紧拿出手弩,“谁敢动?”
其余人见卢楞伽拿出手弩,纷纷举起了刀,要是卢楞伽敢射箭伤人,立马就将他剁成肉泥。卢楞伽并没有看他们,只是朝那个颜学士喊了一声,让他过来。见那人过来,卢楞伽一手从行囊中取出监察御史的铜印和太子给的文书,递给颜学士。颜学士疑惑的打开一看,看后冷汗直流,更是吓得差点栽下马来。完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过去冲鲁县尉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鲁县尉听后更是骇然当场。
“下官不知道御史大人在场还请恕罪,只是这些人擅自脱离隶籍,郡守命我等前来缉拿。”鲁县尉马上拱手一礼,低声说道。
“事情原委,刚才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你什么也不用解释。我建议你们还是放任这些人离去吧,若是真的打起来,激起民乱,那估计谁也保不住你们。剩下的还要我多做解释吗?”卢楞伽手搭在鞍桥上,笑着说道,貌似不经心的一句话,实则大有杀机。若是真的激起民乱,不管朝廷镇压于否,第一个必然问罪当地长官。长官为了脱罪,当然会将手下拉出去当替罪羊,那他鲁县尉有几个脑袋够人家砍的,
“多谢御史大人提醒,那下官这就告辞了。”说完。鲁县尉冲属下打了一个手势,一行人纷纷扬鞭催马往回走。剩下的颜学士看鲁县尉走了,自己也不能呆在这,看着底下凶狠的眼神,多留一刻,就多一份危险。刚想转身离开,却被卢楞伽给叫住了。
“阁下,听闻孔子曾言‘苛政猛于虎’,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