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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泚笔落画万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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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破倭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卢楞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孟破倭笑了笑,这才回到他的楼船上。一旁的军官见主帅都走了,也纷纷跟了上去,离开了这艘船,只剩下那些幸存的士兵和王封雪三人。

    王封雪他们三人知道卢楞伽的身份,所以不再计较,只是旁边的那些士卒,听后纷纷侧目。想不到死了这么多人,只是给这人作画寻求灵感,看着旁边同袍的尸体,有些人已经不自觉的痛哭流涕。更有甚者,有的人拿起兵器,对着旁边的船身就是一通乱砍。

    “怎么,你们这是有话要说?”王封雪他们看着身后得那些士兵这般态度,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卢御史现在身负圣命,为天子巡查各地道府,若是我等不能洗刷那次怯战的耻辱,我等还有什么资格穿上这身铠甲。再说,卢御史所作画像,是为了重现我大唐水师与倭军百年前那场海战,只是文档缺失,主帅不得已才出此良策。想想我们的先辈,那对阵倭兵是何等风采,到了我辈怎么一见倭人就吓得把刀丢了。”王封雪看着底下那些官兵,愤懑的说道。

    朱觐舟看着底下的那些士兵这会已经低下了头,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这里的每个人,哪个不是在祖辈膝下听这些故事长大的。“卢御史所要画的,就是我们祖辈在那场海战中的英雄杀敌的风采,今日之战,就是要在你们身上找到他们曾经的影子。不过,此战过后,我等甚是欣慰,你们此番表现,并没有辱没先辈的荣光。你说对不对,卢御史?”

    “不错,刚在一旁观战的时候,有时候我都不敢睁开眼睛,不过这并不因为那些残肢断臂吓得。看见你们,我终于知道我大唐水师为什么战无不胜,哪怕是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丝毫不会胆怯。因为信任,袍泽间的信任,那是敢将自己的背后交给别人的信任。因为信任,所以勇气倍增,敢与数倍于己的敌人上前搏杀。若是没了信任,没了勇气,估计还没见到敌人就扭头跑了。这种信任,不是嘴上说的,而是数十次,甚至数百次的战场搏杀取得。”卢楞伽说着,那些士兵还不停的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同袍,是的,这种信任确实不是用嘴说的。有人一时忍不住,抱着一旁的同袍就哭了起来,有些人更是在船上找寻同伴的尸体。

    丘陵云没想到卢楞伽还有两下子,三两句话就把这些士兵的心结解开了,化悲伤为力量,化眼泪为勇气。“诸位,现在我们赶紧找同伴的尸体吧,然后让他们回去入土为安。那些倭国人的尸体都集中在这艘船上,然后一把火烧了,总比曝尸荒野强多了。”说着,王封雪三人开始让手下的士兵打扫战场,做完此战的最后一步。

    那些士兵们已经忙活开,在船上来来回回的收拾着,旁边海崖上的那些民众见水军操练完了,也纷纷离开。卢楞伽不顾船板上的血污,径直坐在上面,看着那些士兵将尸体都堆在一处。原本以为这只是孟破倭一次简单的水军操练,虽说是实战,可是想不到会如此惨烈。唐军死伤过半,倭兵全部被杀,不到半天,五百余人就这么没了。这还只是双方士兵在海上作战,要来个三五万人攻守城池,那估计死伤就不是这么个数了。若安禄山真的起兵南下,那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儿,卢楞伽突然想起给梓琳的信还没有寄出,看来一会回去得让孟破倭给他想想办法。

    见士兵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卢楞伽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倭兵尸体堆里的一把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到那具尸体旁蹲下,准备拿刀。可是拽了半会也没有拿下来,只得费力掰开尸体的手指,这才将刀握在手中。

    拿起刀一看,跟自己腰间的横刀的差不多,只是刀身不直,有些弧度。手指试了试锋芒,好快的刀。手指压上去,还没擦拭掉上面的血迹,手就被划开了。看了一旁船上还在晃荡的麻绳,卢楞伽挥刀就砍,麻绳一分为二。捡起地上的麻绳,看那切口齐刷刷的,很是平整。又砍向一旁的木板,一尺宽的木板砍进七八寸,是把好刀。卢楞伽收起刀,找到了刀鞘,收好就带了回去,到洛阳送给左且也是不错。

    卢楞伽下了船后,乘坐小船到孟破倭的楼船上,见孟破倭还在让底下军官讲刚才那一战的心得,也就没有打扰。不时,王封雪他们回来了,转身望去,后面的那艘船浓烟滚滚,大火已经吞噬了一切。看着那妖娆的火焰,在海面上竟是这般美丽,犹如一朵盛放的花。卢楞伽看着大火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孟破倭出来叫他一同回去时,这才挪步。

    到了守捉城,卢楞伽让孟破倭帮忙找一张四尺长,三尺宽的绢纸,说是准备好就可以作画。“卢兄弟,那你先回去休息,等会我让人将你要的东西送到你的房间。”见他答应,卢楞伽只是说了一个字“好”。卢楞到了房间,找人再搬了张桌子进来,与屋内的那张桌子并齐。收拾好一切后,卢楞伽去城外买了数十坛酒,让人搬到房间。一切就绪,卢楞伽将自己的颜料都拿了出来,摆放整齐后,就等那张绢纸了。

    过了一个时辰,卢楞伽所要的纸张这才送来,孟府下人退去后,这才准备开始泚笔作画。等拿起画笔,卢楞伽竟然不知道从何画起?是的,一场海战,几百艘战船交错,上万人阵前厮杀。一张画纸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的故事,卢楞伽想了很久,不知道从何画起。放下笔,倒了一碗酒,看见米色的墙面,顿时有了主意。卢楞伽连续干了三碗酒,这才准备在墙上画草图,先画好战船,再画那些厮杀的士兵,最后是燃烧的战船。花了约一个时辰,喝完了一坛酒,卢楞伽这才停下。

    酒意正酣,看着墙上黑色的画作,卢楞伽觉得有些美中不足。黑色的线条将他的想法全数勾描,空白处留下的浮想联翩,可将这些汇总一起,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时想不出,卢楞伽抽出那把倭人的刀剑,在房间里一通乱舞,不时的还喝上几杯。再细看墙上画,什么东西,跟小孩乱涂差不多。卢楞伽气的挥刀就砍,直至将好好一面墙划的支离破碎,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土坯。或许是累了,将刀扔在一旁,再喝了一碗酒后,直接倒下就睡。

    梦中,卢楞伽回到了长安晋昌坊,登上了慈恩寺的大雁塔上。看着曲江池中波光粼粼,岸边杨柳淡化成烟,心中欣喜若狂。远望南山,起伏的山脉遮住了眼眸,再往南,就是自己的老家蜀中。看着黑色的山脉,与天争雄,硬是将天空撕裂。心中愤恨之余,双手握拳,忍不住拍打窗框,更是长啸不止。这时,突然看见东方飘来一团漆黑如墨的云团,黑云中间,好像有一个太极,在旋转不停。

    起风了,曲江不再平静,岸边的杨柳更是往西而去。不时,曲江池中河水翻腾,激起一道道数丈高的水浪,将岸边的杨柳连根拔起。曲江池中,出现了一条大鱼,正在水里挣扎,这不就是卢楞伽在东牟城外碰见的那条大鱼吗?大鱼在水里不停的打滚,顷刻间,就看见水中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岸边的杨柳树都通通吞到里面。

    突然听见一声声号角传来,卢楞伽一看是倭国的战船,什么?倭国的军队打到长安了?只见倭国的战船正在向晋昌坊逼近,丝毫没有躲避水中大鱼引发的漩涡。卢楞伽见倭国的军队打过来了,赶紧抽刀,准备下塔,与倭兵一决雌雄。还没等他下去,就听见了鼓声,这是唐军进攻的声音。只见曲江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百艘战船,这会已经启航,冲向倭军的战船。

    风还是很大,下雨了,只是不知道是这是天上下雨了,还是被风卷起曲江池的水。两军这会已经交战,喊杀声、哀嚎声、鼓声,络绎不绝,直至杀的天昏地暗。不时有尸体从船上被扔了下来,那些尸体随着水流成了一条黑黄相间的大蛇,游到大鱼口中。不知道是厮杀了多久,只见船上的尸体还不停的往下扔去,那条大鱼现在已经比原来不知大了多少倍。大鱼眼看着吃不下了,可那“大蛇”还是不停的游进嘴里,最后大鱼一个甩尾,直接将两军的战船全部打翻。可是船只被打翻后,还是不停的顺着的水流往大鱼口中。最后,大鱼实在没办法了,在水中打了一个滚。一口鲸吞,将曲江池中的水全部吞进肚子里。过了一会,只见大鱼头上喷射出一道几百丈高的水柱,直冲天河,将天上的黑云给驱散了个干净。

    曲江池的水被大鱼喝干了,湿漉漉的河床上堆满了战船,还有不停在泥里翻腾的鱼。大鱼见没水了,也在泥地里打滚,将自己裹成一个巨大的土球。天晴了,终于见了阳光,卢楞伽挡着那刺眼的阳光看着池中的“土球”。这时,他突然看见南山不见了,远远望去,都能看见汉中的水乡。还没等他发出感慨,就见那个土球已经裂开,一只巨大的鲲鹏振翅而飞,飞向太阳,太阳也被遮挡,长安一片灰蒙蒙的。卢楞伽想喊鲲鹏回来,不要遮挡阳光,可是无论他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半夜渴醒,卢楞伽擦了擦脑门的虚汗,原来是场梦。想到刚才梦中的种种,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点灯喝了一碗水,这才清醒了一点。南山,大鱼,鲲鹏,还有那云上太极都不见了。豆大的灯光闪烁,卢楞伽盯着那闪烁不定的火苗,想起今天船上的厮杀。有了,就画今天的那场战斗,以小见大,终现真章。卢楞伽再点了三盏灯,分布画的周围,自己捧了一台,开始作画。

    先在画纸顶端画了个椭圆形的云眼,周边再画上浓浓黑云,有种黑云压城的气势。底下画上黑色的大海,白色的海浪翻涌不停,几艘战船纠缠交错。旁边画上一块凸出的海崖,因为海水侵蚀的缘故,海边的石头已经如同是倒悬的剑。海崖的那边,看不见战船,只看见空中猎猎作响的军旗和桅杆。这边,是四五艘双方战船纠缠在一起,船上的士兵在殊死拼杀。海中,有一条深蓝色的大鱼浮出脑袋,准备随时吃掉从船上掉下的士兵。

    两个时辰过后,心中想像的就都已经画出,卢楞伽看了一眼,大为满意。停下伸了一个懒腰,发觉天已经亮了,准备躺一个时辰,睡醒再画。这时,有人来敲门,说是送饭的。“饭你就放在外边吧!我等会再吃。”那人退去后,卢楞伽就躺下小睡了一会。

    再起来后,简单的吃了几口,就开始继续作画。飓风来袭,害怕因为风大战船不好控制,两边战船多半都已经收起风帆。海风翻涌,双方战船因为吃水深浅的原因,有好几艘转船桅杆已经纠缠一起。两船挣脱不开,船上的士卒都冲到对方的船上,意欲夺下他们的船。只见船帆和舢板上已经挂满了尸体,可是船上的厮杀还在继续。

    海崖上,有几个人对着战场指指点点,调兵遣将。旁边只有四五个亲兵和两个旗令兵,旗令兵正打着旗语,意思向前。海崖下,有几艘敌船过来准备偷袭,目标是海崖上的统帅。不过,还没到海崖下,就被几艘战船阻拦。双方这会正在奋力搏杀,一方是偷袭的刺客,一方是护卫主帅的亲兵。两军阵前厮杀,弓箭手在搭弓引箭,陷阵之士用缆绳将自己荡到敌方的战船,打乱他们的阵型。有人用自己身子扛着木板,让袍泽跑过去,去斩下敌人的头颅。海崖下一共五艘战船,只有两艘战船上,赫然挂着唐字军旗。

    海中藏了一条大鱼,露出硕大的脑袋,张开血盆大口盯着船上的人,嘴边更是挂了一个敌人的尸体。海上漂浮的除了战船碎片,还有敌人的残肢断臂,更有数不清的敌方尸首。

    远处,几百艘挂着唐字军旗的战船正在往过驶来,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不畏恶劣的天气,不怕海中的大鱼,更是不惧来犯的强敌。海中这时已有数十道水柱,想必是唐军已经开炮,那种名曰龙飞的火炮,可杀敌与数里开外,敌船更是不堪一击。

    卢楞伽看着眼前的画作笑了笑,只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手持横刀,在船上正与敌军厮杀,鲜血浸透了战袍,杀的敌军丢盔弃甲,杀的天昏地暗。卢楞伽又喝了一坛酒,开始继续细描,画血红的铠甲,画敌军的畏惧。就这样,卢楞伽在房间画了三天,这才画出大样。剩下的,就该设色了,只要设色完成,这幅画就算好了。

    又是三天过去,卢楞伽已经喝完了房间所有的酒,待最后一笔落下,忍不住的放声大笑。惊得孟府的那些下人纷纷侧目,还以为是他怎么了。听他的笑声,多少带点欣喜与癫狂,悲凉与苦涩。“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卢楞伽不自觉的唱起了屈原的《国殇》,感觉只有这句楚辞,才是这幅画最直接的写照。

    完后,孟府的下人们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有好几个坛子被打破的声音。还以为是卢楞伽有什么不测,赶紧跑到房间。进了房间,发现卢楞伽倒在地上,被一旁破碎的酒坛划破了脸。由于不知道轻重,有几个人已经跑着去告诉孟破倭,剩下的几人将卢楞伽抬到船上。几人放下卢楞伽,就到那几张桌子上看卢楞伽忙活了七八天,到底在忙些什么。不看不知道,一看那几个人的眼睛都被卢楞伽的画作给震惊到了,震惊之余更是说不出话来。

    孟破倭听底下人禀报后,赶紧带着府上的医师就去卢楞伽的房间。还没进去,就见卢楞伽的门后这会梓琳围满了人,孟破倭吭了几声,见没人反应。气的他甩开腿就踢,下人一看是孟破倭,吓得不敢开口,拉了拉前人的衣角就赶紧退去。等人都出去后,孟破倭这才带医师进了房间。医师进去后,见卢楞伽一脸血,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把了把脉,看来没什么大事,“将军,他之前劳累过度,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

    “既然这样,你就下去吧!”那医师走后,孟破倭一时间看着卢楞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一幅画而已,至于这么拼命吗?完后,就走向那几张桌子,看他这几天都画着什么。刚看到卢楞伽的画作,人仿佛就被抽掉魂一般,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几个呼吸下来,孟破倭突然跪倒在地,忍不住痛哭流涕。仿佛,这就是他祖父给他说起过的白江口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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