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运河上险象迭生
这时,天已经大亮,尹子奇站在城营的战楼上。看见卢楞伽已经不见踪迹,这才对身后那二人说道:“你们两个立马跟上去,拿着他的画像给运河上三水六湾的烟尘放出信号。说是此人身怀重金,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玉,剩下的就看那几位的的了。”
二人领命下楼而去,尹子奇见二人策马狂奔而去,这才下楼。卢楞伽此人是留不得,他现在已经将河东三镇的各处要地绘制成图,将来也是不小的麻烦。不知道节度使怎么想的,这种人直接杀了就是,何必这么麻烦,还用上三水六湾的烟尘。
这三水六湾是分布在运河两岸一些绿林的统称,说是三水六湾,其余的一些盗匪流民更是数不胜数。三水,是三家在水中岛上建立营寨,人员数千的草莽,以打劫过往船只为生。六湾是运河两岸几处大型村寨,依山傍水,主要从事走私生意,粮食,盐巴,兵器都有,听说还有人口买卖。范阳处于运河北端,这几家每年都会派人给安禄山上贡,所以有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通通都会交给他们来做。他们的势力遍布运河两岸,让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消失,这些人应该是比较得心应手。
卢楞伽到了运河码头,找了一个商船主事,说是到扬州多钱?那人见卢楞伽牵了一匹马,直接开价一锭金子。若是没有,那就通宝二十贯,或者十匹绢帛。卢楞伽也没有还价,直接给了两锭金子,说路上吃食是不是也一并管了。那人见卢楞伽如此大方,笑着将两锭金子收入囊中,让人立马安排卢楞伽上船,连队都不用排。
卢楞伽收拾好,直接站在船头,等着出发。看着水面上的浮冰如同薄饼一般,碰着就碎,已经不用人在凿冰。过了两个时辰,货物装好之后,这才启航。马上快要卸下锚绳时,见有两人跟那主事说了几句,主事立马安排人铺好搭板,让二人上船。
船终于启航了,卢楞伽往后再看了范阳一眼,长出一口气,终于要离开这等险境。再看向那江南方向,忍不住长啸几声,心情顿时畅快不少。那二人上船之后,站在船尾,两人一前一后,背向侧身,假作交谈。不过卢楞伽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水面,心想,终于见到前朝的大运河了。扬州的琼花,我来了。隋炀帝开挖大运河的初衷,不仅是往辽东输送粮草方便,主要也是为了扬州的琼花。
昨晚的酒劲上来了,卢楞伽觉得腹腔一阵难受,不能再吹风了,转身就往下层船舱走去。卢楞伽下去后,二人也紧跟着下去,住的地方就在卢楞伽的隔壁。
回去之后,卢楞伽先是睡了一会,等到饭时,被人唤醒。或许是卢楞伽出手大方的原因,主事直接让人将饭菜送到卢楞伽的房间。菜式很简单,一碗米饭,一份鱼汤。见此,卢楞伽不知道如何下筷,没见过吃饭让人就着汤吃。“兄弟,这饭怎么吃?一口汤一口米饭吗?”
“这位郎君是北方人?没去过江南?”那人问道。
“嗯!”卢楞伽回了一声,在长安吃鱼还没有这种吃法,要不就是鱼生,要不就是炖汤喝。红烧火炙的也有,不过这种吃法还是第一次见。
“你该这样吃,”说着,那人就在卢楞伽面前操作一番。“先把鱼从汤中捞出,盖在饭上,然后一口米饭一口肉,最后喝汤。”那人拿起米饭,夹起鱼,给卢楞伽示范一遍后,这才递给他。
“多谢!”说完,卢楞伽就将饭往嘴里扒拉,不时还挑起一块鱼肉。饭可以狼吞虎咽,吃鱼就得小心了,搞不好鱼刺就卡住了。一碗饭吃完,这才觉得舒坦一点,忍不住端起那碗鱼汤。奶白色的汤汁看起来格外诱人,小心尝了一口,甚是鲜美。
吃完后,有人过来收拾碗筷,见那尾鱼只吃了一半。“郎君,是不是这饭菜不合口味?怎么看你剩了这么多。”“挺好的啊!怎么会这么问?”卢楞伽问道。
“看你鱼没有吃完,所以才这么问。想必是小人多嘴了。”说完,那人端起碗筷就往外走,然后拉上舱门。卢楞伽不明所以,见那人也不再问,等他出去后,直接盖上被子蒙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起身就往外走。到了甲板上,伸了一个懒腰,多吸几口新鲜空气,走到船头。此时,太阳西沉,天色黯然。卢楞伽看着西岸那隐匿在薄暮中的村庄,炊烟袅袅,美的一时难以用言语表达。美则美矣,可是多少有些惋惜之感,毕竟已是日沉西山。河面上不知名的鸟在徘徊,掠过水面,起身就看见后面抓了一条鱼。再看那河水静淌于野,两岸多了几个垂钓老翁,旁边有幼儿静静的看着鱼钩处。在这一刻,卢楞伽突然想让时间过得更慢些,最好停下。见多了范阳的那些勾心斗角与厮杀,只有这时的宁静才算是人生最后的归宿,子孙膝下承欢,每日劳作只为一日三餐。
直至太阳落下山,天色犹冥,卢楞伽这才准备回到船舱。突然,他想起了前隋炀帝的一首诗,别看这皇帝做的不怎么样,写诗倒算的上是一位大家。“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好一句一望黯销魂,一句话就将所有的景色和思绪都说透了。”卢楞伽说完,就走下甲板,刚准备低头下去时。看见船尾有两人在闲谈,目光落在他们脚上时,陡然看见他们穿的是军靴。心中一惊,心事重重的返回舱内,点灯就翻出一本佛经再看。
没一会儿,听见隔壁有入门声,听外面脚步声,想必是那二人就住自己隔壁。再细听隔壁没有动静,卢楞伽这才坐下冥想,默念佛经。可无论默念什么经书,卢楞伽注意力都不集中,因为他现在想的是梓琳。想起那日在韦庄他们说起战乱的后果,还有张甲库为了保护自己而身死,所有种种,都是他的心结。
没办法,卢楞伽拿出笔墨,准备修书一封,送到恒州。写了半会,觉得不尽如人意,就揉作一团。写完相思之苦,写到张甲库,刚写完几行,觉得词不达意,又给放下。最后写完,见张甲库对梓琳用情至深,顿时一片惆怅。如果张甲库还活着,那他二人同时站在梓琳身前,那梓琳应该如何选择?是他?还是我卢楞伽?
最后,卢楞伽心想还是算了,就不写张甲库了,省得到时候让她伤神。卢楞伽没有说起在范阳听到的的一切,就连天下都在传闻安禄山谋反都没有说,只是说起自己的一片相思。末尾写到,让她有时间去长安看看他母亲,到时候接李溟云一家在长安完婚。最后,写了一首很蹩脚的诗,说是诗,倒不如说是给梓琳的一个谜语。
快马追舟出燕地,去就齐鲁有圣命。
长歌当啸剑指月,安翼在身回秦都。
尹子奇说过,军中有人通过驿站给长安报信,说安禄山谋反,结果信件被安禄山悉数截获。看来范阳境内的各个交通渠道也未必安全,只有再寻他法,将信一定要安全送到恒州去。为了以防万一,卢楞伽的信件也写的很是隐晦,至于梓琳能不能读懂?那就只能看天意了。因为那首诗的四句的头一个字连起来读,那就是:快去长安。
等墨迹干后,将信件塞进信封里,信封上写着恒州李溟云员外收。卢楞伽最后想了一个最笨的办法,让岳丈李溟云收,梓琳要是看不出来,但是岳丈那个生意人一定能看懂。卢楞伽熄灯躺下后,想着与梓琳在山上绘画的那番场景,不知为何?卢楞伽想起来就想笑。刚想到开心处,突然听见隔壁也传来熄灯睡觉的声音,倒这并没打扰到他。
第二天刚睡醒,在舱内坐了一会,就有人送饭菜进来。饭菜跟昨天一样,还是一饭一汤,汤中有一尾四寸长的鲤鱼。卢楞伽见是鲤鱼,吓得赶紧往后退,差点打翻那个小桌子。在长安,是不得食鲤鱼的,李鲤同音,要是被人抓住,那是谁也救不了。那人只是做了一个噤声手势,“这位郎君,我们主事特有交待,对你要额外照顾。这是鱼头与鱼排煮的汤,剩下的都在饭下面,还有,这是一小碟酱油。请慢用,等会我过来收拾。”
见那人退去,卢楞伽这才小心挪到那小方桌旁,扒开米饭。碗上面只有几口冷饭,剩下的全是切成片的鱼生,看来是晶莹如玉,如同凝固的雨。两三口将米饭吃个干净,剩下的鱼生用筷子蘸着酱油慢慢品尝,第一口没有蘸酱油,后味回甘。剩下的蘸着酱油吃,吃到嘴里别有一番风味,忍不住夹了第二筷子。不消片刻,一碗鱼生就被卢楞伽吃了个干净,最后喝完汤,这才出门,走上甲板。
卢楞伽出来的时候,舱门外放了一小坛酒,有一两斤的样子。卢楞伽记得刚才那人说过,吃鱼生要饮酒,烈酒最宜。想必这是给自己准备的,卢楞伽上甲班时,就带着那坛酒。这时大运河上已经是千帆齐动,百舸争流,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卢楞伽见此,心动不已,想起之前在洛阳没有见到这番场景,今日却给碰上了。
卢楞伽转身看了一遍甲板上的船楼,并没有地方可以爬到船楼的顶端。这时,看见船楼后面的风帆离船楼很紧,二话不说就将那坛酒挂在胸前,然后攀爬上去。高过船楼之后,卢楞伽转身向前一跃,就跳到船楼顶上。见没人阻拦自己下来,就顺势坐下,看着河面上千帆顺风而行,澎湃不已。不时,坛中的酒已经喝完,这烈酒还是厉害,两三斤就喝的让人头晕目眩。卢楞伽定了定神,算了,就在此躺下吧!反正现在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挺舒服的。
等卢楞伽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看着日头,像是已经过了未时。肚子有些饿了,卢楞伽顺着刚才那张帆下来,摸着肚子就回去找吃的。下甲班时,见昨天那二人还在船尾交谈,时不时的还往过看几眼。卢楞伽这会酒醒了,昨天见那二人穿的是军靴,今天怎么穿的皮靴?莫非是安禄山派过来的?想的这,卢楞伽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跑到住的地方。
关上舱门,卢楞伽留了一个缝,见那二人是不是也追了上来?没多久,那二人就小心翼翼的跟了上来,听见卢楞伽房间没有动静,以为他又回来睡觉,也就回到隔壁舱内。过了约半个时辰,卢楞伽小心翼翼的走出舱去,后后面厨房找吃的。刚到厨房那儿,就连一直给他送饭的那人正在火炉旁熬煮着什么,像是什么草。
“这位郎君,你怎么到后面来了?是不是饿了?”还没等他说完,卢楞伽就赶紧上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别说话。那人见卢楞伽没有恶意。吓得点了点头,卢楞伽这才松开了手。“我问你,我隔壁那二人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我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只是给船上的客人送饭的,偶尔到甲板上透气而已。”卢楞伽见问不出什么,伸手从怀中取出一贯通宝,递给了他。“郎君说的没错,这二人与郎君一同上的船,像是给主事说了什么,主事这才安排他们住你隔壁。这两天应该和郎君说的大体不差,郎君在哪儿,他们就在那儿,有时候是两人,有时候两人轮换着。”
卢楞伽见问的差不多了,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告诫他别轻易透露刚才说出的话,就准备离去。刚想离开,就闻见一种香味直冲鼻腔,忍不住寻找那香味来源。蹲下这才发现,是他刚才熬煮的那些“草”。
“这是什么菜?看起来像草,怎么会这么香?”卢楞伽问道。
“这是天胡荽,今早在河上的渔船买的,准备煮熟凉拌后拌饭吃。”
“你们就吃这个?”
“米饭和鲜鱼都是招待贵客的,我等只有这个和陈米,要不你尝尝?”那人见卢楞伽这会盯着锅中的菜两眼放光,随即开口问道。卢楞伽也是没有客气,直接说声“好”,然后就去让那人拿开碗筷。那人打了两碗饭出来,接过米饭,就开始吃。锅中只是放了一点粗盐,不过有这就可以了,尽管后味略苦,卢楞伽最后还是舀了半碗汤喝。
吃饱喝足后,卢楞伽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见那人还意犹未尽的看着锅底,心中不是滋味。“兄弟,一会你把我的饭菜端进去,别急着出来,你把那些吃完后再往外走。”“这怎么可以?要是被主事的知道,会把我赶下去的。”
“兄弟别怕,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主事的怎么可能会知道!对了,我叫卢楞伽,兄弟你怎么称呼?”
“我没有名字,在家排行老三,别人一直叫我小三子。”
“三兄弟,你就按哥哥我说的做,也不是让你白吃。你吃完之后,要帮我弄几坛酒过来,顺便到我隔壁去,说是我请他们喝酒。给,这是酒钱,剩下的就算是赏给你的。”小三子见卢楞伽给钱连眼睛都不眨,知道这人是真心的,也就应承下来。“既然卢大哥这么说,要是兄弟我再拒绝,那就有点不识抬举了。放心吧?这件事抱包在我身上。”
天刚黑,小三子就抱来了两坛酒,看起来有二三十斤。不时,再端进来了四个盘子,一手一个,臂弯处再放了一个。放下一看,觉得这小三子可真是一个可人。四个盘子四样菜,一碟凉拌天胡荽,一碟油炸鱼排,还有一盘鱼生和青虾。放下之后,小三子就去了隔壁房间,隔壁房间的声音卢楞伽听得真切,都听见那二人已经拒绝小三子,可是架不住小三子的再三邀请,只得应邀前来。
二人进来后,卢楞伽假装并不知道他们是从范阳来的。只是说旅途寂寞,无人共饮。特地邀请二人前来同席。随后与二人开怀痛饮,天南海北胡天海地胡吹一通。那二人说起长安各地的奇闻异事,什么安西军在天山被冻死数万,长安某个坊里的狐狸会说话,侠盗鬼怪应有尽有。卢楞伽则是说起佛家的因果轮回,业障报应,当说起有些罪孽如果在阳间没有惩处的话,那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好过。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对应一种报应,什么恶狗吃人,拔舌油锅之类的。在卢楞伽声情并茂的吹嘘下,听得那二人也是一愣一愣的,小三子因为害怕,早早的都已经跑开了。
就这样。两三个时辰后,几人这才准备回去睡觉。等小三子收拾完一切后,卢楞伽这才熄灯,假装呼呼大睡。过了一会后,屏住呼吸,耳朵紧贴隔板,准备听隔壁一会说些什么。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卢楞伽都困的上眼皮打下眼皮的,打了两个哈欠,忍不住了,准备和衣躺下。
刚准备睡下,就听见隔壁一阵急促的哭喊声:“别过来,不要吃我,罪魁祸首是尹将军和节度使,都是他们指使我的,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