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渔阳雪落皆茫茫
朱泚走了。卢楞伽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渐离去,当朱泚他们跑出营门以后,卢楞伽奋不顾身的朝马厩跑去。解开苍山的缰绳,一跃上马,甩了苍山一鞭子,就朝营门外追去。
出了营门,已经看不见朱泚他们的身影,卢楞伽无法,看着左边的那个坡头,顿时有了主意。拍了拍苍山的脖子,就朝那个山坡跑去。到了坡上,见零散的几个红点朝东南疾驰而去,不久,就不见了身影。卢楞伽看着长安的方向,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他想母亲了。不知为何,卢楞伽对母亲的想念如此强烈,恨不得立马回到长安,尝一口母亲亲手做的烩三鲜。
尹子奇这会正在营中看着那个游行的囚车,那个披头散发得御史看着就让人来气,杀不得也不能让他好受。节度使说了,要让那人颜面扫地,要尽可能的羞辱他,还不能让咬舌自尽。这可把尹子奇难住了,之前东宫人在的时候,还在一旁制止他们,现在他们走了,剩下这些兵痞谁能管的住。没办法,只得让人用布包着马粪塞到那人口中,地上的零散石头都被捡走,换成了一些枯枝烂叶。
不时,见营外高地上有一个人,仔细一看,是那个画师。见他在外面,大喜过望,赶紧让一旁的牙兵过来,附耳低声几句。安排好一切后,尹子奇这才安静的看着台下的那人,嬉笑连连。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大雪,营中士卒们也消停了,那辆囚车也被人送到他处游示去了。卢楞伽一人失魂落魄的回到营中,头发和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看的营门执勤的士卒还以为是军中的斥候回来了。回来后,并没有将苍山牵回马厩,直接将它拴在固定帐篷的铆钉上。
进了帐篷,脱了皮袄,环视一圈后,唤人抱来好几坛酒,一人自酌自饮。喝到兴起时,放声大笑,后来变成哭声,听得外面那些士卒一阵心酸。不时,又一手拿酒,一手举刀,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肆意挥洒剑招,一口酒下去,嘴里还念念叨叨着李白的名句。有人一听,是李太白的那首《剑客行》,旁人见状问起:“从长安出来的人都是这么猛吗?不惧严寒,在冰天雪地里这般妄为,真是找死。”“你懂什么?他这是作诗呢?兴致到了,灵感来了,估计也就回去了。”
当卢楞伽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那夜卢楞伽回去之后,第二天久久没有出帐篷,众人还以为是酒醉未醒,便没有唤他出来吃饭。到了日暮时分,见他还没有出来,这才有人进去查看。那人进去之后,见卢楞伽光着身子在床上,直呼要“水。”那人过去一看,见卢楞伽嘴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一模吓得赶紧收回手,太烫了,还没见过有人高烧能到这种程度。
随即赶紧派人去请军医,那个军医是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头子,见还是给卢楞伽瞧病,气的把胡子都吹的不停。前几天是一点皮外伤,涂点药粉就好了,这次高烧,怎么都得用药汤好好调理几日。那夜,也是那个军医带着徒弟在他帐篷里呆了一宿,第二天见他退烧后这才离开。
卢楞伽醒了之后,休养了几日,过了上元节没多久,安禄山让人邀请卢楞伽去赴宴。卢楞伽那几天身体恢复没多久,本还想继续休养几天,等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去向安禄山辞行。那天尹子奇前来请他的时候,被他婉拒,尹子奇什么也没说就扭头离开了。过了约两三个时辰,尹子奇又来了,卢楞伽见状赶紧摆手示意他不去,可是这次却不是卢楞伽说了算。
“卢兄弟,安节度使说了,就是抬也要把你抬过去。”尹子奇说完,就掀开了帐篷门帘,示意卢楞伽往外看去。外面的雪还没有消融,尹子奇揭开帘子的刹那,刺的眼睛生痛。卢楞伽挡住了眼睛,过了一会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后。这才往外走去。
“尹将军,这就是你们范阳的待客之道?哼!”说完,卢楞伽甩了一下袖子,就转身看向他物。尹子奇还不明所以,到了外面一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把辆囚车给弄来了,气的直甩鞭子。“妈的,这是谁干的?活的腻歪了还是。去去去,把牙帐后面的那个抬轿弄过来,记得铺上毛衾。”
“卢兄弟,不好意思,是哥哥我错了。等赴宴回来后,我一定将这些小崽子的皮给剥下来,给你做画纸用。”卢楞伽听完,转头看着尹子奇,眼睛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这都是什么人?用人皮做画纸,就是地狱里那些阎罗王也不带这么干的。再看了看尹子奇的神色,皮笑肉不笑的,觉得这趟自己应该是非去不可。说不定那辆囚车,也是尹子奇故意而为之,恫吓不成,就以利诱之。再不成,估计就该用刀剑逼人就范。
卢楞伽见那几人扛来的抬轿,觉得这件事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了,只得坐上去前往密云赴宴。北国的风真厉害,不时的还用手搓搓脸颊,要不然一会真的会没知觉。不过那件毛衾真的不错,盖在腿上丝毫没有感到那北风凛冽,感觉阳光的热量都被那件毛衾所吸收。
天快黑的时候,卢楞伽这才和尹子奇到安禄山的牙帐。进去之后,看见一旁的空地上已经支起四五个火堆,熊熊大火烧的里面的薪柴噼里啪啦作响。火堆旁树立着六七个木桩,大约有一丈来高,每个木桩子有一个盛满水的大缸。火堆旁,面带萨满面具的巫师们正围着火堆高歌起舞,手里的铃铛与皮鼓仿佛正在演奏来自地狱的乐声。
到了牙帐外,卢楞伽下了抬轿,尹子奇上前准备扶他进去。不过被卢楞伽制止了,他卸下了腰间的佩刀,手拄着横刀就往里走去,进去之后,发现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牙帐里面这会已经坐满了人,安禄山坐在帅座上,底下左右各放了三排桌案,都被坐满了。卢楞伽见状还以为没有位置,转身就往外走,尹子奇见状,赶紧拉住了他。拉着卢楞伽到左边后排的一个位置上,踢了那人一脚,那人一看是尹子奇,抹了嘴就给他腾了位置。
二人坐下后,尹子奇也不管桌案上的东西刚才有人碰过,抓起一块肉就吃。卢楞伽大病初愈,桌上的什么也没人碰,就连酒都没喝一口。过了片刻,安禄山扫视了一圈底下那些将校,见人来的差不多了。“诸位,今日酒宴没有歌舞,是不是有点不适应啊?”
底下那些将校听安禄山这么说,估计也是酒喝的差不多了,齐声大喊:“对,郡王说的没错。”顿时,底下就是一片哄笑声,还有零星的几声传来。“看不见那些姑娘,心中就痒的很那啥一样。”台下又是一片附和。
“那好,那就让人将桌案搬到外面去,我让人给你演一出好戏。如何?”说完,便起身拿着酒具往外走去。到了底下,还俯身请一人同行,那人也不客气,同安禄山一同往外走去。卢楞伽见那人衣着样式,跟宫中的高力士并无两样,想必这就是朱泚说起的中官辅趚琳。
卢楞伽本不想去,可是被尹子奇硬是拉着往外走,执拗不过,只得让尹子奇扶着他往外走去。到了外面空地上,火堆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上了数十个火盆,桌案挪到外面后,众人这才纷纷落座。见人都坐好了,安禄山给一旁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后,那人会意。“将人带上来。”
不时,一个身披羊皮的人被人拖了进来,到了火堆旁,扒了他的衣服,绑在一旁的木桩上。卢楞伽定睛一看,是那个马御史。马御史被拖进来时看起来已经是奄奄一息,没想到被绑在木桩上,立马怒目圆睁,冲着安禄山旁的趚琳就是破口大骂。
“趚琳,你这个小人,枉费陛下对你如此新信任,没想到你竟然撺掇他人去窃取他的江山。…。”卢楞伽听那个马御史骂着,心想安禄山同座的那人,果然是他。不过,趚琳却是不动声色,任由他骂着。
“马御史,你可识得我安某人?”安禄山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惊得马御史也是停下了骂声。“见过几面。”
“可曾与我熟识,畅谈过?”
“不曾。”
“既然与我既不相识,也不曾熟悉,那你怎么知道我要谋反。还上书陛下,要将我革职查办,送往大理寺国狱。”安禄山笑着看着马御史,马御史也不再看他,转头扭向一边,看向他处。“既然你我并不相识,都敢在陛下面前说我谋反,想必军营定有同谋。来人,将马顾修、周虫儿、颜定鲁、李破松几人拉出来,哼!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时,桌案上的那些将校一阵骚动,后面士卒们二话不说就将桌案上的那几人押到安禄山面前。“你们这么做,真是辜负了我对你们的栽培,想不到说我安禄山谋反的人,尽是我心爱之人。”“安胖子,别假惺惺了,你自己做的什么想必在座的都比我清楚。只是万万没想到,天子会如此信任于你,看来我等的赤胆忠心,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罢了,罢了,反正你安胖子到了长安之后,天子会给我等做伴,不亏。”
安禄山虽然体型肥胖,可是最忌讳人家喊他安胖子,见颜定鲁如此骂他,气的胸前起伏不定。那些牙兵见颜定鲁如此辱骂郡王,立马拔出了刀,准备上前剁了他。不过被安禄山一个摆手制止了,“颜定鲁,看在你们之前那些军功的份上,就给你们留一个全尸吧!来人,扒了他们的衣服,绑在木桩上,用比北海还冷的河水将他们冻死。本来还想将你们直接淹在水缸里,现在我改主意了。何千年,让你的人取几个葫芦来,用水给我一遍一遍的泼,同那个马御史一起,把他们都给我冻死。”
身后牙兵听见安禄山的命令,上前就扒了他们的衣服,然后将他们绑在剩下的几个木桩上。巫师们见状,也开始摇晃手中的铃鼓,围着他们蹦跳不停。在卢楞伽看来,眼前的景象被地狱中那些恶鬼食人更可怕,虽说不见血腥,那些人的惨状也时时纠人肝肠。
“来来来,继续喝酒。”安禄山举起酒杯,底下的那些将校也举杯附和。卢楞伽这会正盯着桌案的酒杯出神,抬手一看安禄山正盯着自己,吓得也是赶紧端起酒杯。在外面呆了半个时辰,安禄山这才唤人到帐篷中,喝到众人酩酊大醉。那夜,众人都喝多了,没有回去,齐齐在大帐中横七竖八的躺着。第二天,安禄山这才将众人唤醒,去外面看昨夜的“杰作”。
到了外面,昨夜给那几人身上泼水的人这会褪在一旁,静等安禄山的命令。众人看后,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适的,要不打喷嚏,要不就在一旁呕吐不知。不知道是因为吓得?还是昨夜宿醉的原因?
只见那几人胯下已经被冰所覆盖,下面是两尺多宽的冰墩,往上如同攀附而来藤蔓,将几人紧紧包围。上身已是银白色,肌肤如同身着银甲一般,头上更是像戴了一定银色的锥形王冠。脑袋被转向一遍,向上斜仰,众人走过去一看,看见他们的嘴巴张大,眼睛圆睁。俨然已是一尊冰雕。
众人都围着那群冰像,口中更是啧啧称奇,想不到安大人还有这等手段。与其说是一种敬仰,还不如说是种胆怯的畏惧。卢楞伽这会并没有围上去,他跟在那群人后面,别人在看“冰雕”,他反而去了一旁的水缸那。水缸内一圈已经有厚厚一层冰,水面上冒出数十层冰茬,想必是天寒地冻敲碎了上面的浮冰才造成的。将一根手指伸到水里,手指刚碰到水,就急忙缩了回去,太冷了。
待众人散开后,卢楞伽这才走近那些“冰像”,眼神已经从对生命的怜悯换成了一种狂热的痴迷。卢楞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如此状态,双手控制不住的想去抚摸,可到了跟前又忍住了。这不是害怕,是种小心呵护的纠结心态,如同一件精美的瓷器。忍不住的想去抚摸一番,可又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平白无故让这件东西遭遇灭顶之灾。这是一种美的极致,极致的单纯无暇,有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么美的东西。那怕这件美丽背后是如何的残忍,残忍带来的美丽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震人心魄。怪不得有些人追求的美丽一辈子也不曾遇到,原来是要让生命通过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来呈现,疯子与天才的区别原来在这。
“啪”的一声,安禄山拿起手中的金骨朵,抬手就砸向一人的胳膊,冻的冰硬的胳膊应声落地。安禄山手中的那柄骨朵,铸造的跟权杖一样,安禄山一个几百斤的胖子竟然用起来得心称手。众人看向被安禄山打断胳膊的那人,里面的肌肉已经银紫色,露出两寸长的断骨看的让人胆颤不已。都在众人胆怯不已时,一人就朝安禄山冲了过来,旁边的那些牙兵见状,赶紧上前挡住那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说话的是卢楞伽,当他被生命那种极致的美感痴迷时,瞬间被安禄山那柄骨朵敲了粉碎。“你没看到那些冰像的美感吗?那种怜悯与膜拜,是有些人这一辈子也不曾达到的境界。若是此像成图,少不了又是一幅名扬天下的绝代精品。没想到却被你给毁了,毁了,你知道吗?”
安禄山听卢楞伽这么说,知道他没有恶意,随即摆手示意牙兵放了他。“卢兄弟,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卢楞伽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追责,“那就准备一张三尺长,两尺宽的绢纸。有些颜料我这有,再就是准备一些银屑,我有大用。”
安禄山听完,立即去让人准备。卢楞伽这会坐在地上,不顾地上严寒,静静的看着那几人被冻死的样子神游在外。过了约半个时辰,这才送来卢楞伽所需要的一切,站起身来,搓了搓冻僵的腿,这才挪步到桌案前。这个桌案是安禄山刚才就准备好的,知道作画底下要有硬物撑着才是,所以早作准备。
卢楞伽对着笔冲着冰像瞄了一眼后,这才泚笔妄为,龙飞凤舞。刚描好形态后,卢楞伽突感一阵心痛,开口无力言说,只得让那种无奈退去。这才继续作画。一时,又是一阵无力感,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上,可还是无力挣脱。这种无奈,是任何药物与人,都不能救治的。卢楞伽作画的时候。仿佛是将他们的最后的遭遇都经历了一番,直至没有知觉后,卢楞伽这才扔笔。刚停下,就倒地不起。
见有人冲上来,准备抬着自己去帐篷里面。“别动,没事,只是腿冻的抽筋了,搓揉一番就好了。”卢楞伽赶紧给那几人说道,不然,有他受的。过了一会,缓解的差不多了,卢楞伽这才让人扶着自己,带着刚作的那幅画,走进牙帐。
“安大哥,小弟马上要离开了,临别之时不知道送你什么,所以就将这幅画送给你吧!”进去之后,见安禄山一人在帅座上闭目养神,卢楞伽只得开口说道。
“怎么了兄弟,你要走?是不是因为老哥我最近怠慢你了?要不这样,我立马安排王俊武马上出征,你一同随行可好?”看来安禄山还是没有忘记卢楞伽的要求,见他要走,还真的以为是自己把这件事忘了的缘故。
“安大哥说到哪里去了?之前有长安的朋友来,说是我母亲近来身体不好,我就想赶紧在年后这一年内,完成陛下交待的事,然后好回去在母亲膝下尽孝。”
看起来这人还是一个孝子,安禄山现在实在是不想放卢楞伽离开。不过在看到尹子奇见了点头后,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卢兄弟,既然你要走,老哥知道留不住你。不过天下天寒地冻的,你也是旧病未愈,要不你就在多住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了,我亲自派人送你离开。你看这样可好?”
“既然安大哥都这么说了,那兄弟就多住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了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