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月相思无穷极
随后几天,四人开始游玩恒州城,路上几人欢声笑语,只有梓琳在强颜欢笑。每次都是到了某地,楞伽和昭琳讲一个笑话,几人开怀大笑,只有梓琳为附和众人露出一个苦笑之后,最后又看向他处,双眼无神。
卢楞伽刚开始还不知道,以为是自己那幅画没有修好,才让那个小姑娘不开心。本想再去讨要,重新再临摹一份,因为那幅画短时间不能再次修复了。昭琳知道卢楞伽想去讨要那幅画,赶紧制止了他,然后将他拉到一边,说起了梓琳之前在草原的遭遇。
五年前,梓琳到了适婚年龄,上门说亲的媒婆都快把门槛踏平了。当时因为李溟云的生意已经遍布河北,昭琳已经嫁出去,所以当时很多人上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李家的家产。恒州城的达官显贵族中只要有适婚年龄的少年,都来托人上门说亲,甚至范阳和平卢的人都有。
梓琳小时候基本上是听大姊讲的故事长大的,一直听她说起过卢楞伽小时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后嫁给他一定很幸福。昭琳到了适婚年龄,那时候李溟云的生意也有起色,开始派人去长安找卢楞伽。可是找了几年,都没有卢楞伽音信,最后没办法才嫁给颜蝻卿。当时,颜家是官宦世家,虽说外放任职,可是家族底蕴尤在。李家这算是高攀了,在大唐,有几家商贾能与官家成为亲家?寒门出身的三品大员,娶一个宦官世家的小姐当娘子都高攀不起,再别说李家这种商人出身的。
迎亲那天,昭琳在闺房哭得一塌糊涂。别人当是离不开娘亲才哭的,只有姐们俩知道,那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才哭。将来,门外显贵,朱门里,过的也许就比丫鬟强一点,侧室如此,再别说还是旁支。昭琳的那些闺中密友,结婚尚早,要不就是好久不联系,要不就是每次相聚都在哭诉在夫家的不幸。有被正室欺负的,有被丈夫打骂的,也有未曾生育被公婆不待见的,有一个好友已经被逼疯。据说是因为伺候小姑时,不小心烫伤了小姑的手背,被公婆一阵数落,说与夫君听,还被打了一巴掌。那夜,那个朋友在地上坐了一夜,口中不停的细碎叨念着。第二天就疯了,穿的成亲那天的红裳,逢人就说:“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夫家见此,匆匆写了休书就不管不问,娘家也没有人来接。自此,流落到街上乞讨为生,污头垢面,已经没有往日风采。某次,昭琳去外面买些胭脂水粉,发现几个乞丐拉一个妇人进巷子,欲行不轨苟且之事,唤家丁打跑几人。扶起那妇人,擦净了脸,一看是故友,瞬时眼泪就下来了。最后还是昭琳与几位朋友一同出钱,将那位朋友安置在了城北的一处道观内,这才心有所慰。
梓琳听到这些故事,心中骇然,打死不嫁官家,也不外嫁。最后李溟云没办法,只得一一拒绝那些上门提亲的,说是看哪家公子愿意入赘?听闻李家千金不外嫁,要招一个女婿,那也是赢粮景从。不少家族也是拿出重金,说是愿意入赘李家。最后没办法,只得将那些人的画像拿给梓琳,让她挑选。不过,那些世家子弟虽说佩剑胯马,总感觉有些羸弱。最后在最后几张挑了一个还算不错,那就是梓琳画像上的那个少年。
少年名叫张甲库,出自恒州城东张氏一族,祖上是做皮革生意的。因为母亲不受族中正室待见,所以在他母亲病死后,就被城西太行山一处山庄,管理家族猎场。因为在族中不受人待见,从小就深知人情冷暖,到了山庄奋发图强。十二岁骑马,十三岁就能在马上搭弓射箭,十五岁时弓马娴熟。不敢说百发百中,四发三中的本事还是有的。剑术也不错,以一挡三丝毫不落下风,听说在太行山上一人曾与饿狼相搏,最后扛了一具完整的狼尸回来。恒州城内说的有模有样,可就是无人知道真假。
李溟云见梓琳喜欢,而且张甲库在恒州的名声还算不赖,也就同意了。遂与张家签了婚约,两位当家主事害怕他俩成亲时过于生疏,刚好那年张家要去草原收购皮货,李家在草原也有生意往来,便让二人一同前去草原看看各自家的生意。
梓琳第一次出远门,已经完全没有自顾神伤,眼神倒是多了好多期待与憧憬。李溟云见小女儿如此兴奋,也是高兴的不行,专门派李二跟着小姐。路上,梓琳没有坐自家的马车,一路骑马前行。小时候在家骑过马,那时马都是仆人牵的,还算安稳。到了外面,双腿一夹马腹,后蹄一扬,就箭一般的奔向远处。李二也是怕梓琳有个闪失不好交代,专门给她牵了一匹老马,老马虽说快步,也就是比马车强一点。
塞北风沙大,梓琳专门戴了一顶帘帽,身穿圆领胡袍,倒也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情。张甲库本来以为梓琳只是一个久在深闺的大户千金,看她扬鞭策马,自己也来了兴致,提起鞭子就跟了上去。追上之后,放缓速度,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就这样,两人在路上宛如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谈天论地不亦乐乎。
本来一路还算通畅,两人关系也迅速发展,两人安安稳稳回来后就完婚。谁知半路上出现了岔子,两人在草原上做完生意后,跟着商队往回走。过了阴山,距离长城还有两三日的路程,结果就在这段路途遇到了袭击。
那日,不到百余人的商队牵着骆驼往回走,梓琳和张甲库骑马绕着商队自由驰骋。张甲库喝了点酒,在马上晕晕乎乎的,东倒西歪跟着马匹摇晃。有时都看见跌下马来,梓琳刚发出惊呼,张甲库一个跃起,又回到马上。突然,梓琳的马好像踩到什么,惊得那匹老马发疯的往前跑。梓琳一会拉不住,紧抓马鞍,赶紧喊人救命。张甲库见状不对,心急如焚,赶紧扬鞭去追。不时,便与梓琳并绺而行,甲库见那马拉不回,伸手一抓就将梓琳拉到自己马上。梓琳趴在人家的马上,马匹的气味,他的汗味,还有他身上的酒味,第一次觉得酒味这么香。还没等梓琳自我陶醉呢?张甲库立即下马,扶梓琳下来。缰绳递给梓琳,自己附耳于地,暗叫一声不好。立马将梓琳扶上马背,二人立马朝商队跑去。
呼啸声从远方传来,绿色的草原上突然冒出无数黑色的蚂蚁,疯狂的朝这边涌来。那些胡人身穿肮脏的袍服,高举着弯刀,沉重的马蹄声声震人心肺。看样子应该来了数百人,商队这些人根本不够胡人砍的。张甲库见状不对,赶紧招呼商队全员上马,货物不要了,保命为先。有些商人舍不得身家,拉的自己的骆驼就往南跑。张甲库已经能看见那些胡人的发型,说明那些胡人已经很近了。李二见状不对,给梓琳的马来了一鞭子,跟着梓琳就往东南云州方向跑去。
张甲库见李二带着梓琳已经跑走,知道他们是跑不远的,也顾不上自家的商队,飞快的朝二人赶来。那些胡人见商队四散跑开,留了大部分人马围住留下的那些商队,然后分开去追击跑出的人与货物。数十骑朝他们三人追来,张甲库见来人追上,赶紧催马往南跑去。
按理说,只有这数十人在山中,一个人足以应付。可在这毫无遮挡的草原上,他们三人就是人家的猎物,胡人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更是精湛。
“赶紧俯身。”张甲库刚说完,听见“咻咻”几声,胡人开始朝他们射箭。幸亏张甲库提醒及时,李二感觉那箭就在自己背上掠过。甲库俯身提弓抽箭,仰起一个转身,瞄准就开弓。弦声未绝,就听见后面一声惨叫,一个胡人应声落马胡人见自己的同伴被人射下马,心中大怒,嗷嗷叫的举刀驱马向前奔去。其他人赶紧继续射箭,不知是风向的原因还是因为急躁,那些箭的准头都偏了一点。
张甲库正准备再射向后面的追兵,突然听见两声惨叫,回头一看,梓琳和李二都中箭了。李二被射中小腿,梓琳被划伤肩膀,还没回头,右臂吃痛。手一松,那枝箭已经飞了出去,射中马匹。人马随即扑倒,后面的追兵来不及转向,将坠下马的那个胡人活活踩死。
两拨人马就这样来回互射,不一会儿,张甲库就没箭了,胡人还有六骑。梓琳的速度慢慢落下,胯下那匹老马已经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已经快到极限。张甲库来不及多想,跑到梓琳身边,伸手一抓,就将梓琳提到他的马上,那匹老马的缰绳还在她手中。张甲库拿过那匹老马的缰绳,一手从腰间取出一个锦囊塞在梓琳手中。
“本想这次回去送给你,看来没机会了。以后若是有中意的郎君,就送给他一个,让他代我保护你。”说完,将自己的马缰塞到梓琳手中,两手叉住梓琳的腰,双腿调到马背上。再猛然跃起,当梓琳回头时,张甲库已经在旁边的老马背上。梓琳不知道张甲库要干什么,看向他时,只见张甲库对她露了一个鬼脸。然后对着李二喊到:“李管家,你们小姐就交给你了,我走了。”
李二听完,正准备破口大骂,心想连自己未过门的娘子都不要了,真是一个孬种。可回去看去,张甲库已经放缓速度,拔刀出鞘,将马转向,向着那些胡人就冲了过去。李二咽下一口唾沫,见小姐回身望去,已经放慢速度。李二赶紧抢过缰绳,拉着那匹马就往南方跑去。回身再看,张甲库正和那些胡人纠缠,马下已有两具尸体,一个胡人扬起绳套,套住张甲库,将他生生的拉下马来。剩下几人见李二他们已经追不上了,拖着张甲库,就往北方奔驰而去。
梓琳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与外人接触。除了大姊昭琳和母亲谁也不见,没事就是对着那张画像发呆,人也日渐消瘦。李溟云没办法,让李二派人去草原找找看,看是哪个部落干的。如果找到了,不惜重金都将甲库带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李二前前后后派了好几拨人马,都没有消息,最后气的李溟云花了重金找安禄山麾下一个偏将帮忙,可是依然没有找到。
有消息说,说这是契苾部落干的,为了给突厥牙帐上缴赋税才不得不铤而走险。也有人说是阴山里的几家盗匪一起合谋,抢掠之后就远走河西,到西域买一个城池自己当国王。还有一个传闻,说出来的后果多半会被灭口,所以当时候很多人都缄口不言。传闻,范阳平卢一带有官军冒充劫匪,在草原上一直做杀人越货的勾当。所抢的财货囤积待用,人会被杀掉或者当做奴仆带到更北的地方,去换那边的战马。
卢楞伽现在有点开始心疼梓琳了,因为他知道,那怕张甲库现在面目全非、满身伤痕,梓琳也会依然待他如初,与他完婚。因为现在所有的表象都已经不再重要,梓琳今生都会记得,那个跟她做了一个鬼脸,为了她的安危决然向追兵进攻的少年。
随后出游的几天,卢楞伽都会带上些画笔和纸张,看见合适的风景都会停下,教梓琳作画。一汪清泉,一处绝峰,一片繁花似锦的草地,都有美好之处,让人停留,从而忘返。蝻卿夫妻俩,每次见二人作画时,都会跑到一边,像是有意给他俩一个单独的环境,或者说是有意撮合他俩。
此时,卢楞伽和梓琳正在一片高原上的草甸上,望着眼下的云海出奇。云涛暗涌,企图将突兀的几座山峰埋没,力有不逮,只见零散的云气直上瑶台,有消失不现。东方的太阳正是炽热,云海没有淡薄,反而更加浓厚。偶尔一丝山风掠过,还有点小冷,卢楞伽不自觉的拽了拽披风。
“丙球哥,你说我们在这云峰上面,是不是也跟太白居士一样,成了嫡仙?”梓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卢楞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思索片刻后,方才说道:“若是仙人在云海之上,那就在这给你盖三间小屋,让你永生为仙,不再有人间七情六欲的羁绊。”
梓琳听着卢楞伽话里有话,喜悦以后就是茫然无顾,再就是沉下头望着云海出奇。卢楞伽拿出画笔和纸张,画这佳人,画这烟波,画心中的一时渴望。有时候觉得梓琳这丫头有点可怜,可怜到那种见之就会油然生出怜惜之情,见过太多的不堪与无奈,情窦初开刚有体会就被生生掐断。见梓琳远望一片云海,卢楞伽突然想起望夫石和犀牛望月的传说,那背影以后留给他的回忆回如雕塑一般,永不改变。
梓琳坐了一会,转身看卢楞伽在纸张上画着什么,刚想起身,就被卢楞伽叫停。“琳丫头,别起来,把头继续转过去,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她只得继续坐下,看着云海想起大姊曾悄悄说给她的那些话。
“梓琳啊!张家那个少爷至今杳无音信,要不就忘了他吧!父亲已经连续派人到草原上找了他三年,要是尚在人间,早就找到了。你又何必为此折磨自己呢?等了三年,你的心思他若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大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当时你为了等卢大哥完婚,也不是等了好几年。为什么你能等,我就不能等?”梓琳手伸向脖颈上挂的那个小袋子,里面是张甲库最后递给她的,她回来后打开一看,是两枚一寸长的狼牙做的护身符。
“小妹,这是不一样的。当时我与丙球哥自小就有婚约,而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完婚也只是时间问题。若不是因为朝廷律法,我宁愿等你卢大哥一辈子,可是咱们也要理解父亲的苦衷。父亲若不是为了我们一家,会得罪长安的那个主事吗?要不是为了你我,父亲怎么会在恒州干那贩卖私盐的勾当?”
话说出来,不禁梓琳被吓住了,就连昭琳也惊呼,然后捂住嘴巴。这是大事,要是让别人听到,他们一家会被砍头的。
“小妹,你也别嫌大姊啰嗦,有些话上母亲让我问你的?先不说张家那位郎君了,你现在就说说,你卢大哥这人怎么样了?”昭琳坐到梓琳身边,右手抚在她的肩上,等她妹妹如何回答?
“姐姐,我…!”话没说完,梓琳欲言又止,脸红的低下头,两手不停摆弄着半袖得衣角。其实,对于卢楞伽这个人,梓琳还是有点好感的。姐夫之前那么傲气的一个人,见了父亲那次不是一张臭脸,对姐姐也是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这次姐姐回来后,除了进门哭过一次,再见过卢大哥之后,那次不是如沐春风一般。而且见了父亲和那些下人,也变得谦谦有礼,在府内还每天去给父亲请安。最后从李二那才知道,卢楞伽和颜蝻卿在院内打了一架,将他打的都跪在地上,刀都被砍断了。自此,梓琳每次见卢楞伽都会问候一声,见过卢楞伽为父母做的画像后,每次都缠着卢楞伽教她绘画。
“小妹,别难为情,这里就只有你我,你给姐姐说就是。我们李家和卢家有婚约,而且卢家有恩于李家,姐姐已经出嫁了,所以只能让你嫁到卢家。当然,这位是父亲的意思,现在卢大哥出任监察御史,在长安也是一个大官。有他照顾你,我们都会很高兴的,即是以后父亲做的那些事东窗事发,相信也不会落到你头上。”昭琳说完,不知为何伤心,一时间情绪难以控制,泪水顺着斜红就淌了下来。
“姐姐,别说了,全凭父母做主。”梓琳见姐姐哭得涕不成声,赶紧说道,两姐妹相互抱着在房间哭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