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繁华落幕向青山
天宝十二年,长安,东宫。
卢楞伽睡了五日才醒来,那夜在楼顶久了,下来就倒地不起。李静忠招呼一众侍卫才一同把他抬回去,御医来说只是风寒之类的小病,众人这才安定下来。
这五日,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每天只喝粥和清水。睡了五天终于起来了,服侍的内侍见他下榻,赶紧回去禀报太子。卢楞伽坐在床边,想起这五日来做的那个梦境,他化身为燕,浪迹在这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冬日已过,来年春天,已经找不到之前筑就得窝巢,只得在长安处处流浪。
“卢楞伽,你醒了。”太子刚到,就搀扶卢楞伽坐在床边。“大病初愈,你再多休息几天,没事。”李静忠已经拿了一把椅子在太子身后,顺势坐下后,卢楞伽看向太子。“太子,我没事,现在还可以起身作画,害怕迟了,那夜的盛景就记不真切了。”
“好吧,楞伽那你再多休息一晚,今夜前我就把你需要的一些东西给你送来。”太子说完,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到门口时,“朱泚,从现在起,你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不能让人打扰到他,明白了吗?”朱泚领命,太子这才忧心忡忡的走开,只剩下卢楞伽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明所以。
晚饭时,卢楞伽狠狠地干了三碗粟米,饮了一大碗果酒。有了微醺之意,就立马熄灯睡觉。明天开始着手画那张长安盛景,有的忙了,还有就是看今晚还能不能梦见那只燕子,是不是找到了它的窝巢。
随后那几日,除了给卢楞伽送饭的内侍,没有一个人敢在周边逗留。那些内侍见了,朱泚现在已经是背弓负箭,随时提防。但有一点风吹草动,立马搭弓引箭,已经有人不信邪被朱泚射中了鞋子。自此,再无人敢去烦扰卢楞伽了,卢楞伽也落得自在,每夜寅时才熄灯睡觉。朱泚也一样,不过朱泚第三天就熬不住了,找了两人夜间轮流巡逻,他则住在隔壁屋子。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寅时卯时睡觉,午时再睡一个时辰。
就这样,过了十天左右,卢楞伽中午出房间了。到了门后,看朱泚靠在门框那睡着,卢楞伽玩心大起。从屋内取了笔,本想在他脸上画个老虎,可是突然想起要避李虎名讳,就画了一只猫。画好后,放下笔墨,摇醒朱泚,“朱兄,我画好了,走,我们一同去见太子。”
朱泚还不知道卢楞伽在他脸上捣鬼,只是见卢楞伽那身青色官衣褶皱不平,衣服上更是鼻涕眼屎的结痂。“卢兄弟,要不你换身衣服,你看看你现在,除了这身衣服,身上的味道跟那些乞丐有什么不同。”
“不了,这都多久了?得赶紧让太子见到画作。过去路上,味道也许就吹散了。”说完,就拉住朱泚的手往崇文馆走去,崇文馆在东宫南,没几步就到了。路上,有人看见他俩,捂住嘴笑个不停。“卢兄弟,这些人怎么见咱俩都捂嘴笑个不停,咱们脸上长花了?”
“能笑什么?还不是笑我这身衣服不干净,没事,咱俩赶紧走。”卢楞伽说完就赶紧抱住朱泚,迟一会他就过去开骂了,也是得抱着,不然还这样拉不住。“笑个狗屁,你们再笑话我卢兄弟试试,看老子不把你们的眼珠子射下来当鱼泡吃。”
吓得众人赶紧跑开,也不敢过多停留,到了崇文馆太子本来很严肃的要给他卢楞伽说事情,结果看到朱泚的花猫脸,“噗呲”一声,嘴里的茶先喷了出来。朱泚赶紧上前,“没事,喝茶呛着了。”太子赶紧摆手让朱泚停下别过来,若跑到跟前,那估计笑声整个皇城都能听到。不对,最近不得恣意妄为,要有悲痛欲绝的面容。一想到这,太子就冷笑几声,哼!总算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楞伽,你坐下,有些事我要说给你听。你那几日昏睡期间,李林甫寄入膏盲,死了。”太子说起这件事显得很轻松的样子,与李林甫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终于在今年彻底打败了他。年前太子就和杨国忠密谋,以王鉷为突破口,打压李林甫。玄宗已经封卢楞伽为监察御史,他还想举荐人为御史大夫,刚好王鉷之弟谋反,搂草打兔子,顺带就连李林甫一同拉下手。尽管那次李林甫并没有获罪,但是已经和陛下心生间隙,所以在卢楞伽献画时,一直在找存在感。
李林甫死了。这个消息对于卢楞伽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在长安;忧的是,李林甫死了,那他那些门生门客就没有顾虑了,阳谋无解,阴谋难防。“太子,那是不是我可以出宫了?”
“你随时都可离开,绝无阻拦。”太子信誓旦旦说道,手掌直接指向重福门方向。“太子,这是微臣所画的那日上元节盛景,烦请殿下指点一二。”
这时有人已经进来,是李静忠。见卢楞伽呈递给太子东西,一个箭步上前,就上去伺候。当看到朱泚时,吓得坐在地上,满脸的不可思议。大声呼喊:“有刺客,快来人啊!”
太子也被逗乐了,赶紧摆手让冲进来的侍卫停下,“李静忠,你好好看看,这是朱泚。”李静忠这才回过神来,仔细的又看了几眼,“没错,是朱统领。”
朱泚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到屋外,看着盆栽水里的倒影,气哼哼的大叫,“是谁?”最后一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将就洗过脸后,悻悻的又坐到卢楞伽旁边。“楞伽啊,你想回家就去吧,小心为上。你走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和杨侍郎去送送你。”
拜谢太子后,卢楞伽准备回屋收拾东西,刚到门口,“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已然钉在门框上。“我们扯平了,”朱泚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卢楞伽摇头哭笑不得,抬眼看去箭镞已经没入木门,只有箭杆在嗡嗡摇摆不定。起身就要拔下来,拔出一看,箭镞已经折断,朱泚的膂力又精进不少。
回到家后,卢李氏见到儿子回来,上前也是这瞅瞅,那看看,拍了拍背上的灰尘。“回来就好,”说完便泣不成声的扭头回屋,卢楞伽赶紧跟了进去,安慰母亲。
“母亲,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看看。”说完在母亲身前转了转,看了看母亲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那件,跑出屋把马背上太子赏赐的丝绸等抱了下来,还有几匹麻布。卢楞伽知道母亲舍不得穿那些丝绸制品,回来的路上在布庄用一匹丝绸换了些麻布。
“母亲,冬天快完了,你用这些布做一些春天穿的衣裳。”卢楞伽将布放在桌子上,又掏出两个食盒,“母亲,这是太子让我带给你的琼锅糖和柿饼,你您尝尝”说完就拿起一个柿饼递给母亲,看着她吃下后方才坐在母亲身边。“这个不能下酒吃,容易结食,对身体不好。”
在家陪了母亲两月,每天带着母亲看看长安城,各个坊间都去了一遍。有时也邀请明德和王维他们几个来家做客,卢母看儿子交了这么多的朋友,也是由衷高兴。每次那些朋友一来,卢母准备好酒菜,就只身退了出去,年轻人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好。在这两个月,有些寺庙也来诚邀卢楞伽作画,都被他一一婉拒。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能多陪母亲一天是一天,还有什么能比在高堂膝下尽孝更重要的事吗?
三月,刚过清明。
春光漏泄,灞河边的细柳已经抽芽,低垂在河面上,嬉戏的鸭子盘游其间。踏青的游人三三两两的漫步岸边,有带娘子的郎君和一些幼儿,时不时捡起石子,扔向鸭子。水鸭受惊,抬起两翅,脚掌如梭一般,飞奔在水面上。游人见状,乐此不疲,不时,岸边新柳下已经没有一只水鸭。
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安城给朋友送行的地方都会选在灞桥,而且还会送一枝新折的柳条。那些誉满长安的诗歌,多半都在灞河岸边诞生。现在,灞河两岸不止是多了踏青的人们,还有许多送行的人。
“卢兄,今日一别,不知你我何日才能相见。”明德他们几人聚在一起,今日特来给卢楞伽送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附和。尽管几人与他不是很熟悉,但是这半年时间的交往熟知,几人对事情也都推心置腹,患难与共。“卢兄,我给你的那张纸路上有时看看,这是我等根据官道驿站绘制的,你就当地图用。”
明德在年前找他时,两人都喝多了,卢楞伽也是塞入怀中离去。以后忙太多的事情和陪伴母亲,也没有时间去看,听明德这么说了,“那就多谢明德兄,等我回来再把酒言欢。来,干了这杯。”一饮而尽后,尽是惆怅。
转身背上木箱,与众人一一道别,然后就往东。走了几步,回头又看向明德,“明德兄,我出门这段时间,烦请帮我照顾照顾家母。”
“一定。”明德刚说完这句话,一个骑士已经飞奔而来。还没等看清来人,骑士猛拉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抬起,吓得众人纷纷后退。待马站稳后,骑士下马,卢楞伽定睛一看,是李静忠。
李静忠把缰绳顺手递给高清晟,然后快速跑来,“幸亏卢大师还未走远,不然又得挨太子一顿骂了。”卢楞伽还一脸茫然,自己出行的时间谁都没说啊?他们怎么会知道?
见卢楞伽站定后,言及太子一会来送行,稍等一会。转身就看向其他几人,一看几人都是吏员常服,知道他们是哪种不入流的品阶。“烦请诸位退到一旁去,一会太子和杨丞相要来,请先避让。”卢楞伽在这,李静忠说话还算客气,不然直接就用马鞭赶走了。
卢楞伽呢?并没有想到的是李静忠对明德他们的不敬,太子和杨丞相?太子知道,杨丞相呢?应该是杨国忠了。明德他们几个看是东宫来人,也就没有过多纠缠,看了一眼卢楞伽后,就纷纷离开了。没一会儿,一众侍卫簇拥的两辆马车就已经到了跟前。
“卢兄啊!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声,好让我等送送,也好效仿一番古人的离别愁绪。”太子满面春风的走到卢楞伽面前,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杨国忠只是在一旁发笑。李静忠这时从一个内侍手中接过盘子,走到他俩旁边,盘子里有三杯已经斟满的水,还有一条柳枝。
太子拈起柳枝,在每个杯子里都点了一下,然后在洒往地上。一套流程完后,“卢兄一路珍重,请!”说完三人一同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到了嘴里才发现,他们喝的是水。太子见卢楞伽脸色不对,赶紧说道,“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无论何时?身在何地?都没有家乡的一碗井水甘甜。”见卢楞伽脸色放松,李亨拍了拍手,只见李静忠牵了一匹马从身后走出。
“卢兄,路途遥远,相隔千里。这是我和杨丞相的一点心意,还望收下,也让我俩为了大唐尽一点绵薄之力。”太子诚恳的说道,然后和杨国忠拱手行了一礼,腰弯的很低。卢楞伽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二人,“太子,杨丞相,这让我如何受的起啊!而且这份礼物我也承受不起,太重贵重了。”
李静忠牵的是一匹汗血马,汗血马不说汗流如血的特征,就是这高度也非中原马可以匹敌。卢楞伽现在旁边,头刚过马背,骑上去还不得将近一丈高。这种马一匹就要百金左右,在长安城,还是有价无市。
“卢兄,这你就别推辞了,等你看过再做决定吧!”太子将他拉到一边,打开前鞍包,里面有通行的文书和监察御史的官印,剩余空间可以放些常服。鞍裙旁有一个架子,用布遮挡,太子揭开布帘,卢楞伽看见了一张手弩。
这张手弩不是官制那种,官制那种挂在马鞍上太过明显,这种弩感觉适合邻家小娘子。小而便于隐藏,放在鞍裙旁还真不容易发现。太子顺手拿下了卢楞伽腰间的那把横刀,转身就挂在了鸟翅环上,“这下看起来就完美了。”太子拍了拍手,然后在卢楞伽耳边小说说道,“羽箭只有二十枝,不到性命攸关,万不可使用。切记。”
太子说完,走到一旁,杨国忠带了一个奴役过来。“陛下和太子已经让你通行无阻,我这小老儿也没有什么送的,只有这些铜臭之物,还请笑纳。”说完,那个奴役递来木盘,上面有二十锭金子。
“杨丞相客气了,卢楞伽何德何能?怎能受的如此大礼。”卢楞伽连忙摆手,将那些金子推给奴役。杨国中收起了笑容,脸色阴沉,“卢大师这是不给老夫面子吗”
“不敢不敢!”见杨国忠脸色变了,卢楞伽也不敢再推辞,只得接过盘子。杨国忠见卢楞伽收下了,只是抱拳说了一句“珍重”,转身就到太子身后。
“楞伽啊!你可以朝东北出发,帮我看看太原。通行文书里有我在太原的一些朋友,去了帮我问候问候他们。”太子大声喊到,好像要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卢楞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太子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上马,与众人拱手道别后,向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