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安最后的荣光
卢楞伽那夜回到慈恩寺,久久未能动笔,一人痴坐许久,终于将手中的画笔放下。《洛神赋图》乃绝代风华之作,岂可临摹亵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卢楞伽还是放下了心中的那份执念,只是将设色的一些颜料和后期的效果一一记了下来,以备后期使用。
次日,刚过辰时,卢楞伽就已经到东宫重福门。估计是太子提前交待过,门口没有阻挡,卢楞伽就已经到崇文馆。来的路上,看见一些侍卫在校场晨练,有的比试拳脚,有的是兵刃技击,还有零散几个在练习弓弩。到了崇文馆,内侍说太子还没有从宫中回来,还得稍等一会。卢楞伽只得在此等候,闲暇无事,干脆就跑到校场看那些侍卫操练。
到了地方时,晨练的那些个侍卫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有那几个练习弓弩的还在。这些人也怪,弓弩拉满,羽箭在手,就是迟迟不发。看的那些侍卫们满脸通红,腮帮子鼓鼓的,两臂还是微微发颤,就是不动。不知为何?男人对刀剑有一种特别的喜爱之情,见了就想盈握于手,不管会不会,就想碰碰。就跟遇见妙龄少女一般,不自然的就会有那种呵护关照之感,难以克制。
卢楞伽走到那排兵器架前,抽出一把殳,向前捅刺一番后,还不忘敲到一旁的陋石。放下后又拿出一杆戟,横扫千军后,再一勾,顺势抡下就准备啄敌人的脑袋。好像他的面前就有一个敌人,每一次出手都在让对方一次次的丧失战斗力,最后一击则让对方退无可退,一击命中。也许是他的动作惊扰到那几人,一个人的羽箭脱手,惊得其他人也依次脱手。一时之间,“咻咻咻”的声音划破长空,最后牢牢钉在靶子上,无一例外,都未中靶心。只有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不时便弓弦离手,一看竟中靶心。
“好好好,朱泚你的射术又精进不少。”一道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众人回身一看,太子已经不知何时在身后,吓得众人赶紧行礼。“免了免了,楞伽,你可也来了,好好好。跟我进来吧!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朱泚,你也来。”
说完,太子已经带着一众内侍向崇文馆走去,卢楞伽和那个叫朱泚的弓箭手赶紧跟上。到了内堂,喝退内侍,只留下了李静忠。现在堂内就只有他们四人,“楞伽,明德给你说过李汶余的事情没有?”
“说了,感觉不是什么大事!”卢楞伽在听到明德说起那件事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堂堂大唐右相,总不可能跟他这个小百姓作对,估计说出去都感觉有失身份。
“楞伽啊!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朝堂险恶。李林甫不会对你为难,可是你能保证他下面那些人不会为难你吗?不用李林甫动手,估计明天一个长安的地痞流氓就能让你永远消失在长安,你信不信?”太子情真意切的说道,丝毫没有避讳身旁两人,看来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
“那能如何?我就不信他们敢去慈恩寺抓人。”
“慈恩寺?唉!你可知道慈恩寺里面有多少僧人?每天进出的香客有多少?人家只要收买其中一两人,对付你的办法就多了。甚至有可能,让你悄无声息的暴毙也未可知。”太子虽说久在深宫,可是也见惯了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蝇营狗苟,那些防不胜防的手段多了去了。
卢楞伽见太子已经说到这份上,也收起那份倔强,一国太子都是这般小心,更何况他呢?“太子,那我应该如何应对?”
“听说李林甫现在是真的卧床不起,估计能活到明年开春都很困难,也是因为如此,才急急让你来东宫。”当太子听闻李林甫病入膏肓,估计他手下会有一些小动作,当杨国忠给他说起李汶余的事情后,估计这只是开始。所以觉得应当立马将卢楞伽藏起来,加以保护。可是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把他藏在何处?长安城就不用说了,虽然人多,可是藏一个人很难,李林甫毕竟在右相位置多年,找一个人应该不难。最后选了一个灯下黑,把他藏在东宫,给他一万个胆子,谅他也不敢在皇城内杀人。
“年前的这段时间你就呆在东宫,好好的当你的东宫侍读,没有大事就不要出宫。朱泚,现在卢楞伽归你辖制,他的安全由你负责。”太子说完,转头就对朱泚说道。“末将领命,若侍读有一点闪失,末将提头来见。”
之后的日子里,卢楞伽就在东宫,陪太子探讨佛理,再就是借东宫的一些珍藏画作瞻仰一番。生活虽然平淡,却也充实,就是身在宫中,一些桎梏太多了。期间还和朱泚成了好友,现在他归朱泚管,有事没事就和那些侍卫待在一起。侍卫晨练,他也晨练,侍卫巡逻,他也跟着,充个人数。
有时候那些侍卫也给他说一些兵法和兵器的使用要领,有时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不过,卢楞伽始终不是这块料,尽管有些动作耍的有模有样,可终究还是花拳绣腿。
有次,他拿一柄马槊和一个手执环首刀的侍卫对阵,说是马槊,也就是一根木棍一端缠了球形红布而已。一个横扫过去,被环首刀格挡,还没等他退后改刺,那个侍卫已经冲上前来。环首刀改劈为推,刀锋顺着木柄直推到手,卢楞伽避闪不及,只得扔下马槊,向后退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刀锋已经直指面门。“你输了,”那个侍卫说道。
不过也没有人笑话,只是伸手将他拉起,待卢楞伽站好后,不服输的说了一句,“再来。”这次他并没有拿马槊,顺手拿了一杆木戟,摆好姿势,并没有急着上前。过了许久,那个侍卫看卢楞伽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就先举刀迎头劈了过来。卢楞伽并没有急着迎战,只是后退,还不停的用卜字戟扰乱对方攻势。待对方攻势放缓,退后刹那,卢楞伽立马上前一步,直劈下去,再急速后退,一勾,对方后仰在地。趁势而上,待对方还没爬起时,戟尖已在面门。
“小奔,你不行啊!竟然被一个秀才把你打趴下了,看来还得接着练。”周围的起哄声起,不过卢楞伽并没有管这些,赶紧伸手将那人拉起来。那人也不气恼,只是说了一句,“大意了,看你拿戟时,我应该再准备一面盾牌。”
卢楞伽虽说跟这些侍卫一起操练,对兵器也熟知了一些,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横刀和弓弩。想起那天在兴庆宫在遇见李白,不说如何落魄,出行也都是佩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跟那些个游学士子一般,佩剑云游四海。也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买,当年他父亲有一把,已经在买药时当掉了。现在陛下赐了一把横刀,也算圆了那时的梦。在东宫这段时间,跟朱泚常常在一起,迷上了弓弩。
弓弩这玩意,用朱泚的话来讲,技艺熟练的话可以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五十步之内,对手不敢近其身;十步之内,就要小心,一击不中,随时就有生命之忧。卢楞伽虽说目力极佳,膂力不行,七斗的弓勉强可以使用,一石二的弓根本就拉不满。朱泚见状,给了他一把手弩,这玩意好用,动动手指,弓箭就已经出去了。有事没事就拿朱泚的手弩把玩,有时候也跟着他们几个在校场拿着他的横刀,跟那些侍卫一起练劈砍,学的有模有样。
某日,明德过来了,就他一个。卢楞伽听说是他来了,在房间卷起一些绢纸就往外走,看到明德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明德会意,两人就来到东宫东南的永兴坊。永兴坊是左金吾卫的住所,进去时费了一番功夫,到一家酒馆门前停住脚步。
点了一些果干和盐渍的蚕豆,一份羊汤,烫了两壶酒。待小二退走,两人坐下,明德这才搓了搓手,嘿嘿笑道。“卢兄真是人中龙凤,没有多久就入东宫,看来我们几个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明德估计是最近遇到什么难事了?不然见人第一句,不会是这般阿谀奉承之言。因为他笑完之后,眉头紧锁,盯着那咕嘟冒泡的盏斝一阵发呆。是不是的把筷子放下,不是又搭放在了碟子上,貌似再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卢兄,你可知道长安近日来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吗?”冷不丁的冒出这么这么一句,卢楞伽也呆了,这个他还真不知道。“最热闹的能有哪儿?应该是长安城外吧?上元节马上就要到了。”
每年上元节,各地都会组织民间艺人前来长安,带着各地风土人情主题的花灯,前来炫耀。这应该是在武周时期开始的,劳民伤财不是统治者所考虑的,他们借此只是想炫耀一般治下的国泰民安。玄宗刚继位时,已经废除了,不知道是谁进言的,天宝年间又兴泛起来。到了长安,城内没地方住,所以礼部留在长安城外划了一片地方妥善安置。临近上元节,才会从各个城门入口,排演一番。
“不,最近长安最热闹的地方是平康坊。自从李林甫称病,长安城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措,陛下派了御医过去也是无计可施。相府急了,病急乱投医,现在京畿道内的大夫和南山的一些隐士都被召集到平康坊,看来李林甫命不久矣。”说完,明德自顾自的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楞伽,你最近要小心,没事最好不要出东宫。”
“多谢明德兄挂念,这个太子月前就已经说了,所以早早的就到东宫。”看来相府已经有对自己不利的言论,不然不可能明德也会知晓,还专门前来告知。“这是给他们几人的观音法相,你帮我交给他们。”
卢楞伽说完就将桌上的那几幅画推给他,然后也开始斟酒自酌自饮,烦烦烦!明德也开始举杯,就这样两人谁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间,饮到午后,只见桌上杯盘狼藉,眯眼一看,已经喝了快十壶。临走的时候,明德递给卢楞伽一张羊皮纸,说是云游各处时可以用到。卢楞伽也没看,迷迷糊糊就塞入怀中,踉踉跄跄的回东宫去了。
过了几日,李静忠前来,带了一个内侍来找卢楞伽。卢楞伽那天刚好与一众侍卫操练完,回到住处已是汗流浃背,棉裘冰冷如铁,内衣却已经黏在身上。冰火两重天,看来也不过如此。李静忠带了一身官服,“卢大师,这是太子命人送来,说是明夜随太子一同去兴庆宫赏灯。”说完,让那个内侍放下衣服就走了。
这是一件深青色的常服,卢楞伽试了试,还算合身,就是感觉特别不自在。原先在大街上看那些鲜衣怒马的高官还好生羡慕,现在轮到自己当官,总觉得差点什么。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提了提腰带,佩上鱼袋,这才精神。
次日一大早,就有内侍来找,说是太子有请,在右春坊。到了后发现,堂内已经好多人,都在谈论今年的上元节各地的花灯。李必也在。众人见卢楞伽进来,纷纷点头示好,一一会意后,径直坐在了李必旁边。
“卢兄,你那《洛神赋图》临摹的如何?”李必问道,
“那天回去想了好久,还是没有动笔,用觉得临摹一笔,都是一种亵渎。最后想想也就算了,心得有了,临摹与否,无所谓了。”
“我也是,不过我还是提笔临摹了几篇,最后不管好坏,都烧掉了。佳作在前,无论你我如何模仿,都只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而已。”李必说完,两人顿时放声大笑,引得众人都在想这两人是说到什么高兴事了,如此不羁。也许,应该是知道右相命不久矣!
太子没一会就来了,与众人闲谈一番后,用过饭后,才起身去往大明宫。到了大明宫,太子等人入宫见过陛下后,与陈玄礼等人商议晚上去往兴庆宫路上的安保事宜。安排李静忠带卢楞伽皇城内各个主要宫殿周边转转,主要是看那种恢宏之势。过后出宫就沿途各个坊间的高处踩点,好让他看到陛下出巡的那般盛景,在人群中还是马上,都是看不全面的。
说了踩点,也无关就是那几个坊间,最后定了翊善坊、广化坊和道政坊。因为太子说道,最后一处必须在入兴庆宫前归队,考虑到届时人多路塞,也就在道政坊。道正坊正对兴庆宫明义门,这个位置最好不过。
忙完后赶紧到翊善坊,路上行人已经多了,都是出来看花灯的。刚到翊善坊没一刻工夫,天已经黑了,大明宫丹凤门上的巨灯已经燃起,陛下快出宫了。这个念想刚走,丹凤门已经打开,銮驾出宫。卢楞伽和李静忠两人痴痴的看着出宫的车队,一众内侍举着高牌出来,还有侍女在不停的往路边撒花瓣。
陈玄礼和太子骑着骑着河西骏马,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玄宗的车驾并没有天寒的缘故围挡的密不透风,而且敞开的,跟兵车差不多,与贵妃站在车上,一手握紧扶杆,一手不停的向两旁的百姓挥手示意。两侧的禁军无不精神紧绷,不停的扫视着两旁的一切,要将一切危险因素消灭在萌芽。
当他俩看到百官和外邦使节的队伍时,就赶紧跑下楼,前往广化坊。由于李静忠有太子手令,出入各个坊间和高楼也方便,值勤武侯见太子手令,也是直接放行。皇帝出巡,沿途坊间各处高楼早已提前清场,空无一人,门外有武侯守卫。
就是路上花的时间太多了,也不知道挤倒了多少娘子,踩了多少郎君的脚丫,才在銮驾之前到了广化坊。还没到广化坊,远远的看见陈玄礼和太子的坐骑。两人也不敢再去广化坊,往东直走道政坊。过了广化坊,銮驾向南要绕东市一周,这才让他俩有时间赶到道政坊。
到了道政坊,上了高楼,这才喘了一口气,总算歇了歇。卢楞伽现在宁愿绕着慈恩寺跑上那么几圈,也不愿多在这大街上走几步,人挤人真的会死人。没一会儿,銮驾过来了,此时的卢楞伽才有心思去看銮驾出行的盛景。如春天鲜花般簇拥的花灯,禁军的风樯阵马,万邦开庭的气魄,还有如水沸一般的民众欢呼。估计只有身在此中,才能感受到那份骄傲与自豪。卢楞伽呢,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这一切,铭记这一切。
最后总算进了兴庆宫,上了勤政务本楼,玄宗已经在御座上,底下前来拜会的外邦使节。玄宗在上,百官分列两边,只有使臣跪在当中。
“南诏国特使拜见陛下,陛下上元安康。”
“西域诸国国主拜见陛下,陛下上元安康。”
一拨又一拨的使臣轮流拜会,完后是各地节度使,再以后就是诸位大臣。等到所有人都拜会陛下后,玄宗下了御座,走向楼桥。此时,卢楞伽已经被李静忠引到一旁的侧殿,到了顶楼,爬梯子上屋顶。“这是太子命人提前准备的,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你今日记录盛景,快上去吧!”
卢楞伽顺着梯子爬了上去,脑袋刚冒上去,就是吹醒了。屋顶寒风凛冽,卢楞伽上去之后,立马紧了紧衣服。往下看去,这个位置这不错。往下看去,左边是底下的民众和中的头筹的花灯,右边是勤政务本楼上的玄宗和百官。这个构图相当完美,卢楞伽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太子提前已经问过他的老师。
这时的长安,恍若在他的梦里,所有的颜料都已调好,只等他这个画师动笔。不知道玄宗说了什么?只见底下的民众再次欢呼声起,长安今夜,将无人入眠。卢楞伽这时已经没有感到丝毫寒意,热血汹涌,恨不能这时就跪在玄宗座下,奉命为大唐画出一个大大的盛世。
也许是风太大了,吹了眼睛,卢楞伽这时落下泪来。长安,长安,我的长安。
玄宗回到勤政务本楼,底下的民众渐渐散去,去其他地方观赏花灯。宫外人影稀落,卢楞伽还是没有下楼,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屋顶上,看着长安夜景。下去不知道多久的李静忠又折返上来,带了一件锦裘披在卢楞伽身上,“下去吧!众人都散了。”
卢楞伽这才依依不舍的准备起身下楼,刚起身,一个踉跄摔倒了。“腿麻了。”卢楞伽说道,李静忠没办法,只是用手不停的搓揉着他的小腿,待一阵缓解后,才慢慢悠悠的下楼去。
卢楞伽多年后想起,好恨没有再多看一眼长安,因为那是他这辈子看到长安最后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