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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日暮如晦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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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卢楞伽醒来已经是在慈恩寺的厢房,出门一看,已是日暮时分。头痛欲裂,低头不禁两手在太阳穴揉了揉,可是疼痛感还是没有缓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仔细回想起昨晚在酒肆发生的一切,想想也是一阵后怕。

    当第一眼看到那个姑娘时,顿时气血汹涌,只得用酒去排解那种躁动。随着她的舞姿,先前的那种欣赏慢慢成了亵渎,当他有这种龌龊的思想时,眼神已经变了。赞赏成了占有,爱慕有了私欲,水池青青,见底后才能看进那水底的肮脏与不堪。那个姑娘,是检验人心的镜子。卢楞伽定力不强吗?终日与佛打交道,第一眼也沦陷了。

    当太子说起送与那个姑娘时,本可以趁着酒劲应承下来,但是杨国忠的眼神让他顿时一个激灵,酒劲立马散了。太子说那话时,杨国忠笑过之后,脸色立马平静如常,完全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太子呢,笑意少了一丝轻浮,多了一份狡黠。陛下为什么会单独留下他们几人?太子为什么会带自己到风月之地?身为一国储君,若是被人知道来过此处,不说李林甫,就是那些御史也够喝一壶了。这样想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考验。

    一个太子,一个兵部侍郎,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谁会没事陪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喝酒?而且他俩还都位高权重。也是幸亏昨晚装醉,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虽说当时是装醉,可是回来路上那是真的醉了,第一次喝,也不知道葡萄酒的后劲那么大。

    掌灯时分,小沙弥推门进来,说是有几个朋友找。卢楞伽喝了一杯热水就出去迎接,以为是王维和高适他们,出去一看,是明德几人。天色已晚,看不清后面几人,只得连说抱歉。

    “明德兄还望恕罪,不知道几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卢楞伽走近才看到是渡岸他们几个,不过好像少了一个人,看不清少了谁。

    “卢御史,你这住的什么地方,酒都不让往里带,走走走,我们几个出去喝酒去。”说完顺势就拉卢楞伽往外走,其他几人并没有动,只是让开路。只有那个打灯笼的小沙弥,高举着灯笼捂住耳朵,“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明德兄,不敢再喝了,昨晚喝的酒这会还没醒呢!若不嫌弃,烦请几位大哥到我厢房一叙如何?再喝几杯热茶。”说完就让小沙弥帮忙给他房间提几壶热水,估计也是卢楞伽帮过小沙弥,小沙弥应声后就去准备。

    几人看他没有出门的意思,也就随卢楞伽进了寺院。慈恩寺的厢房在寺院东北角,南门进去是大雄宝殿和大雁塔,正东是一片园林,正北是和尚住的地方。东北角的厢房属于客房,外地的香客和其他一些来谈经论道的高僧,一般都会住在这排厢房。几人进来后,也是啧啧称奇,慈恩寺的厢房不会这么寒酸吧!

    进门后,空无一物,墙边的架子零散放着几本经书,然后整个房间只有青砖铺就的地面。土炕北放着两个木箱,下面铺了一张芦苇辫的草席,上面有个小方桌,上面只有一盏油灯和几个杯盏。再就空无一物,对了,墙上还挂了一张释迦摩尼的画像。豆大的光芒让整个房间略显昏暗,简单且古朴,就好比在外修行的隐士。

    “卢兄啊!你这住处估计住惯了草庐的诸葛来了也要潸然泪下呀!”明德说道,几人进来后都没有说话,听到明德这么说,顿时哈哈大笑。“要是诸葛有卢兄弟这般简陋,说不定汉朝还能再延续一百多年呢!你说对不对?卢兄弟!”

    卢楞伽看过高清晟,知道这几人并没有嫌弃地方简陋,“寒舍寒舍,我也就不再自谦了。不说了,没地方坐,上炕。”然后将方桌放在靠近木箱的地方,让几人坐下,“对了,李汶余怎么没来?”

    待几人都进来后,卢楞伽这才发现,李汶余没来。当初在藏库翻阅文档时,这几人帮个很大的忙,没有他们几个,卢楞伽估计这会还在藏库呢!更说不准,现在已经身首异处。

    “卢兄,这个你先坐下,…”正准备说出口,立马闭口不言,有人在敲门。“谁?”

    “卢大哥,我来给你们送水来了!”门外是小沙弥的声音,推门进来后,小沙弥看几个人都看着自己,放下水壶就提着灯笼出去了。

    “卢兄弟,有些事还是现在说给你知道比较好。那天在龙堂李林甫吐血后,就一直卧床不起,第三天李汶余就被革职流放。命令是吏部裴新智发的,刚开始我等以为是他帮你才遭到的报复,心生惋惜的准备托人帮忙求情。这几天才从一位同僚口中得知,李汶余是右相那边的人,因为办事不力,才被下放。卢兄,这么说,你懂我们的意思了吗?”明德小声说完,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定的只有几人的眸子。

    卢楞伽愣了,不知道如何作答,安静中透露出诡异的氛围。原来,原来自己从一开始留在别人的监视下,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别人的眼睛。怪不得在龙堂内,李林甫说话一针见血,句句直中要害。太子和杨国忠应对之策有条不紊,胸有成竹,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老师所言,陛下所说的那句“还算前隋干了一件好事,”杨国忠和太子都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想到卢楞伽这个答卷做的太出色了。那李汶余是李林甫的人,那剩下的几个就是太子和杨国忠的人了?

    “你别看我,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查阅文献学习的。”渡岸看卢楞伽看着他们心里发毛,赶紧出口澄清。在大唐,在长安,一个人想要有一番作为,实在是太难了。也因为自己是日本人的原因,处处不受人待见,基本上有比较棘手的事和不怎么落好的不差事,才会轮到自己。

    “卢兄弟你别见怪,都是这样。那天送你到藏库后,杨侍郎就已经在太仆寺等我,手里拿的是你画给我的那张观音法相。以此要挟,帮你在藏库寻找文献,然后回去再一一说给他听。我和高清晟也是没有办法,渡岸是自己找来的,如果你有什么怨气,就找我俩。”明德看来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将来龙去脉七七八八的说的差不多,完后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什么都不说了,先喝茶吧!”卢楞伽让几人坐好,自己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然后给他们几人沏茶。茶叶是一个汉中香客送给住持的,主持茶叶多了,顺手也就送了他一盒。

    “卢兄弟,你这茶怎么喝起来这般味道,没有葱姜之冲,味道清香淡然,好比南麓竹林的味道。”高清晟喝过茶后,俄顷说了这么一句。几人听后,也端起来咂了一口,当真是妙不可言。

    “喝了卢兄这杯茶,看来我等来这略显多余了。”明德咂了一口茶,然后闭眼细品其中滋味,茶下咽喉,一改来之前的颓靡。

    “明德大哥,有什么事你给兄弟我说就是,何必吞吞吐吐?”卢楞伽大体已经猜出来他们来访所谓何意,可是不能明说,怕是猜错又和他们产生嫌隙。

    “自从李汶余被革职流放后,我等几人近日都是忐忑不安,害怕我等也会是他的下场。再听闻他是右相那边的,更是惶恐不安,对自己人都是如此手段,那我等几个还会有好下场吗?而且裴新智主管吏部,有时候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是为了大局随时可以舍弃的。原本我等几人来不过是求安于现状即可,喝过卢兄弟的茶,什么功名利禄?都无关紧要了。现在只求能远离长安,退隐山林,每天只要能看见日起月升就足矣。”

    “几个大哥不必如此,你们就留在长安,不用惧怕任何人。”不能跟他们说自己昨天已经见过陛下,和太子杨侍郎喝过酒,说的多了,估计也会被抓住把柄。卢楞伽起身下炕,蹲在地上,用手拿开一个木板,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恭恭敬敬的捧出来,放在桌子上,放在桌子上的还有那个鱼袋。

    几人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震惊已经不能形容他们的心情,他们现在就扑通僵硬的石像。鱼袋他们认识,只是从金鱼袋换成银鱼袋,银鱼袋怎么了?最次也是一个五品。主要是那个木盒,一看就是出自皇族,自从武后称制,赏赐多用牡丹花纹为首。玄宗神龙政变后,很多旧政废除或改制,只有这个牡丹花纹留了下来。

    “卢兄弟现在身居何职?几品啊?”问这话的是李杭,他是没有任何后台,只有能力。如果说有人要对付他们,李杭绝对是下一个,对付一个没有后台的人比对付一个能力强的人而言,简单多了。

    “身无长处,哪有位列高职之说,不过是监察御史而已,从八品。”卢楞伽苦笑着说,这个职位还不让他巡游各地通行方便,画画的人,怎么可能管的住大大小小的官员。卢楞伽毕竟不是官场之人,昨日太子和杨国忠说起御史的种种职责与权限,可是卢楞伽并没有听多少。整个大唐,御史监察百官,直接听皇帝调遣,上书直抵御座。

    几人听楞伽自谦,赶紧让他打住,然后明德把监察御史的权限好好的说了一遍,听的他也是一愣一愣。然后卢楞伽又言及与太子饮酒,太子赠美人的事,几人也是满脸羡慕之色。看来今晚几人都没白来,有卢楞伽在,他们再无后顾之忧。戍时初,几人才离去,卢楞伽答应的观音法相图,年末就给众人。

    次日,东宫来人,说是太子有请。卢楞伽没有推脱,说是随后就到,毕竟他现在也有一个东宫侍读的身份。东宫在皇城东边,自从前隋兴建大兴城,东宫的位置一直没变。过了永兴坊,就到了。到了东宫,一个内侍留在重福门候等,见卢楞伽来了,直接引他到崇文馆。

    崇文馆内,太子与一众亲信已经在内闲聊多时,见卢楞伽进来,太子上前迎接,众人也纷纷跟了上来。“卢御史,你可终于来了,还以为你的酒劲没过呢!哈哈哈!”

    “太子,这人就是吴道玄高徒?”一旁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问道,众人也都纷纷看向太子,都想知道是何等人物让太子如此器重。

    “不错,此人正是吴道子高徒,卢楞伽。”太子一锤定音,众人恍然大悟,整个长安也只有他的名号能让太子如此动容。

    “太子,既然人已经来了,那是不是该把那幅画拿出来让大家瞻仰一番。”李必是第三次去南山修行,为修道身也是与这凡世纠缠不清,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以世证道。太子昨天请他下山,本想拒绝,可来人说请他鉴赏一个人的画,立马动身下山。来不及先回家,今天清早就已经在东宫候着。

    卢楞伽不明所以,来看画的?现在的画作有几个能看的。太子估计也是看见卢楞伽的懵懂,“你看,你不说我都把正事忘了?来人,去把我昨天入宫借的那幅画拿出来。”然后众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细语接头接耳,都不知道今天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卢楞伽被太子拉到那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旁边,“楞伽,这是李必,长安城的小孩都想学甘罗幼年拜相,可是敢能称神童的,仅此一位。”李必名显长安已久,卢楞伽也听师傅说起过,一时见到真人,竟然不知如何搭话。“久仰久仰。”

    “你两位就别生疏了,一会都留下,刚好有岭南进贡的一些果酒,好好痛饮一番。”李亨将两人拉在一起,其他人看见,纷纷为之侧目,恨不得跟他俩换个位置。

    这时,李静忠进来捧了一个盒子,后面跟着两名内侍。两名内侍拉开一幅空白卷轴,上下各用木条拉住,李静忠小心翼翼的把那画拿出来,让另一个人帮忙把画铺陈在空白卷轴。李静忠小心到何种程度?先用清水洗干净双手,然后再用新毛巾擦干净,手在木炭上烘干后才去拿那幅画。展开画的时候,卢楞伽看见李静忠手上戴的丝绸织就的手套。

    李静忠从中堂退到一旁后,卢楞伽瞥了一眼那画,就赶紧跑上前去,一同跑上前的还有李必。只见水岸边的陈王表情凝滞,一双秋目望着水波上的洛神,痴情向往。那高高的云髻,那因风而起的衣带,洛神恍若才下凡间。欲去还留,顾盼之间,流露出倾慕之情。洛神与陈王一见钟情,最终不奈缠绵悱恻的洛神,驾着六龙云车,在云端中渐去,留下此情难尽的陈王在岸边,终日思之,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泣笑不能,欲前还止,最动人的还是他俩的眼眸。

    卢楞伽似有哭腔声起,那种缠绵悱恻,定是情深痴恋之人所能体会。李必并没有过多的看画像,只是一直看着画卷右侧的题字一度失神,黯然神伤。“太子,莫非这是三绝的《洛神赋图》?”卢楞伽小声问道。三绝是顾恺之的另一个称呼,号称“才绝、画绝、痴绝”。吴道子不止一次拿他跟顾恺之作比较,说是卢楞伽除了才气,剩下两样再加精进,可与三绝比肩。可这世间,三绝只有顾恺之一人。

    “今天有幸能瞻仰三绝真迹,朝闻道,夕死可矣。”卢楞伽说完,就给太子行了一礼,然后仔仔细细观摩那张画的每一处细节。绢纸、设色、笔触,每一处都在他的脑海重新展现,恍若顾恺之的灵魂在他的身上,每一处都在一丝不苟的完成。

    李必呢?没有卢楞伽那么夸张,只是看着那篇《洛神赋》,手指在不停的书写着,像是要记住里面书法的精髓。众人也不再低声议论,齐齐站在太子身后,看那两位的表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已经散的七七八八,太子正迷糊着被李静忠唤醒。起身看去,卢楞伽和李必这时已经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身显疲惫,可神情却无一丝萎靡之色。两个举画的内侍已经换了三四茬,最后也是两两轮替,见两人都坐下后,才慢慢的收起《洛神赋图》。

    此刻已到酉时,薄暮空潭,外面的景色已经如同那张绢纸,昏暗且鲜艳。两人起身后,纷纷看向外面,好恢复视力。夕阳在萧墙后面,宫顶的琉璃瓦在熠熠生辉,满天碧落此刻已经能看见米粒大小的星辰。过了许久,直至那琉璃瓦黯淡无光,两人相对一眼哈哈大笑,方才回身入堂。

    见过太子后,谢绝了设宴款待,纷纷告辞。太子不明所以,“你们急什么?吃过饭再走也不迟。”

    “太子,今日能瞻仰到顾恺之的名作,我等内心澎湃不已。现在回去正好细细揣摩其精髓,今夜如果怠慢,那下次再看时,已无今日心得。还是下次再来叨扰太子,还望勿要拒之门外。”

    太子见李必这么说,也不再过多挽留,只是言及下次一定要来。卢楞伽呢,也是一样,现在急需要回去,不让人打扰,看能否临摹一番。太子见两人都是如此,也就随他们去了,言及卢楞伽明天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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