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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卢楞伽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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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楞伽从王维家离开后,酒的醉意一过,人就清醒的睡不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就作罢,披上衣服就出了房门。一个人坐在院落的木桩上发呆,快到十五了,月色愈来银白,仔细看去,依稀可见那金蟾与玉兔双目相对。低头思考之余,瞥见满地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和自身,已经将自己和身后的槐树映照成一幅画。黑色的笔触在银色的纸张上,如同蜿蜒盘旋的河流向四方流入,树根下仿佛有眼黑色的水源,放任自流,又牢牢的掌握在手。自己在旁边的树桩,大地成了岸边,自己仿佛是一个垂钓翁。

    人和树都没动,只有月光在动,不时,卢楞伽的影子已经跟树干融为一体,黑色的河水仿佛从他身体流向四处。深夜,寒意袭来,卢楞伽觉得此时掉进黑色的深渊,陷入柔软且窒息的泥潭。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恍若在黝黑湍急的河流沉浮不定,每一次的挣扎都在生死的边缘。黑衣大食、高适的故事、老师的悲愤所有的全部加在一起,卢楞伽的呼吸愈来急促,自己仿佛找到答案了,可一伸手,又遥不可及。高适说的对,许多事情不能讲的太过明白,讲明白了,你会觉得那个答案毫无意义。天上有浮云遮月,地上一会银白、一会漆黑,光与影在动,地上的“河流”也在改变走向。不一会儿,地上的银白愈加明亮,黑色的河流愈发像是大地的裂口,说不出名的虫子顺着黑色裂缝向他爬过来。这时他醍醐灌顶,突然放声大笑,“老师,达夫,我终于懂你们说的意思了。前朝杨广真的还算干了一件好事。”

    卢楞伽的声音太过突然,惊得一排禅房纷纷亮灯,和尚们都没有穿鞋就跑出来,以为寺里来了贼人。在看到卢楞伽后,也就没有做声,纷纷转身回去睡了。卢楞伽别看不是和尚,可是在寺里人缘极好,而且给他安排的还是单间,不然他这一身酒气怎么可能进得大门。卢楞伽见惊扰众人,也不再纠结了,起身就回禅房,心想着,这次非得睡着不可,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次日,辰时刚过,卢楞伽就已经出现在长安朱雀大街。长安一百零八坊,六部多半集中在朱雀大街北部和皇城内,颁政布政两个坊区在西,务本兴道两个在东。由于务本兴道在东,紧挨右相府邸平康坊,所以卢楞伽的第一想去的是务本坊。六部中,工部和兵部都在务本坊,进得坊门才发现,这才是长安,真正的长安城。道路两侧商铺已经开门,小贩的叫喝声沸沸扬扬,那边的叫卖声刚落下,这边的砍价声已经愈发清晰。大街两旁的商幡不是被风吹动,更像是被这欣欣向荣的盛景互相拉扯,来回摆动。四衢八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就连路旁的老槐也没有落下,也是长安城有《仪制令》在,不然估计这些老槐也要挪地方,给这些商旅腾地方。

    问了行人,终于找到太仆寺,欲闻兵事,就的来太仆寺,太仆寺是兵部办公所在。刚踏上太仆寺门前的石阶,两个武侯已经横枪挡住去路。一时间,吓得卢楞伽立马后退,脚下一个踏空,已经呆坐在地上。回过神来,整了整衣襟,叉手就说道:“陛下命我作一画作,可以来往长安各个府衙查阅文档。”说完就从怀里掏出鱼袋递了过去,武侯接过鱼袋,查看一番后没有官身,转递回去。“还请先生稍后,我等并没有接到命令,容我等通报后再做决定。”

    话刚说完,武侯已经转身回去,留下卢楞伽一人在外等候。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惊得卢楞伽赶紧退到一旁。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身后驶来,后面跟着数十个骑兵,各个衣甲华丽,腰插横刀,手举马槊,一看就非等闲之辈。

    杨国忠这几天的日子不错,刚才朝堂上又将右相李林甫压的死死地,真是的,没事老找太子麻烦。本来招待大秦使臣的国宴是之前已经定好的,马上就开始实施了,可这老头一直从中作梗,宴会时间只得一拖再拖。还好刚在朝堂上,百官附议,李林甫这才作罢。下得马车,看见车旁的那些骑兵,心想着安禄山这些人真不错,一身羽林军的铠甲换上,气势就是不一样。

    刚走到太仆寺门前,看见一个书生在门口,本来这种人一般是看都不看一眼。可是杨国忠此时却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人,主要是那人手里的金鱼袋吸引了他的目光。哼!自己才不过是银鱼袋,这人手里确是金鱼袋,可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他都认识,国子监也没听说谁人有金鱼袋?蓦然,突然想起前几日陛下给了吴道子一个鱼袋,急忙问道:“来人可是吴道玄高徒?”

    卢楞伽也懵住了,自己不记得有认识的官员,这人怎么会知道他是吴道子的徒弟?“草民卢楞伽见过明府。”卢楞伽没有见过此人,更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得以明府称之。话刚说完,一旁的骑士就说道:“大胆,这是兵部杨侍郎,怎可以明府称呼?”杨国忠摆了摆手,示意退下,“不知者无罪,吴道子的徒弟没有见过我等,没事。卢楞伽,你所来太仆寺何事?”

    卢楞伽这才说起原由,此时再等武侯通报。这时,太仆寺出来一个文吏,见到侍郎大人也在,赶紧拱手行礼。“明德,一会进去以我的名义写个通行文书,这人可以自由出入太仆寺和长安尚书省下辖各个府衙。”说完直接走了进去,走到府门处又有停下,“有时间问问你老师,我的观音法相图何事给我?”

    卢楞伽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但也没办法,只能唯唯诺诺的说一定把话带到。杨国忠也没有多问,转身就走了。一旁的明德这会赶紧说道:“既然是吴道玄的高徒,请随我进来。”杨国忠对这个青年不冷不热,他可不敢,人家是国舅,他才是一个小小文吏。不说别的,就是那条金鱼袋也是他这辈子也不能拥有的。

    进了太仆寺,明德把他引入一个侧房,看起来像是他办公的地方。只有一张长方桌案,桌案上的笔架挂满了不同粗细的狼毫,两端砚台,再就是厚厚的书折。两侧的架子上满满的都是盒子,应该装有各类的文书之类的,方便查询。除了这些,再无他物,感觉这个明德一点私人物品也没有。

    “卢大师前来所谓何事?有需要帮忙的尽快开口,下官一定不负重托。”待下面的人递上茶后,明德先是开口问道。

    “不敢称为大师,我只是奉旨作画。由于时间仓促,准备不足,而事情重大,所以特来查阅文档。烦请相助!”

    “听闻你是吴道子的高徒?”

    “是!”

    “这样,可不可以求大师一张菩萨图?家中高堂信佛,一直在佛山诵经祈福,主要还是为我等这些小辈求的人生通畅。可是家中所供奉的,一看就是不入流的人画的,粗鄙至极,可是家中高堂还奉为圭臬。听闻吴大师佛家画作誉满长安,下官这等身份是求不到吴大师的名画。所以还烦请卢大师为下官作幅画,也让我这小辈略表孝心。”说完,明德深深的拱手给卢楞伽行了一礼,吓得卢楞伽赶紧起身,上前扶住。

    “不可!万万不可!”说完顺势扶起,待明德站好后,方才继续说道。“要不这样吧!你去找一张一尺宽,两尺半的绢纸来,我这会就给你画,半个时辰就好。”

    “那就有劳卢大师。不过,衙内没有平常用的画纸,只有黄绢纸,你看可行否?”卢楞伽点了点头,明德立马下去准备,不一会儿,就卷了绢纸进来。“卢大师那你先画,我这去给你准备通行各个府衙的文书,等会进来。”说完就顺手关门,留下卢楞伽一个人在房间。

    “看来小鬼难缠!”说完,卢楞伽摇了摇头,坐在明德刚才的位置上。铺开绢纸,镇纸压住两方,开始作画。也是笔架上的狼毫型号颇多,不然这画还真不好作。这时卢楞伽想起家中的母亲,以母亲的面相开始作画。佛教刚传入东土,菩萨都是男性,所以之前的庙宇壁画菩萨都是男性面像。武周时期,武后以自己面相命匠人作菩萨法相,传至民间,百姓也都接纳,特别是女性推崇备至。庙宇里的香客各家娘子络绎不绝,久而久之,菩萨多半也就是女性面相。

    既然是家中供奉,也就不用多加绘色,白描最好。过了小半个时辰,卢楞伽方才停笔,坐下长舒一口气,左手的袖子湿了一大片。可怜这幅画费了多少心神,本来这幅画最起码得一个时辰,为了赶时间,半个时辰就好。卢楞伽刚坐回位置,明德就推门进来,腰间别着文书。估计是早早就到门口,害怕贸然进去打扰,一直在门外候着。等到卢楞伽坐定后,方才推门进来,笑容满面的对卢楞伽拱手行礼。

    “卢大师辛苦了,先饮茶,不够我让下人再续一杯。”在看到卢楞伽点头后,赶紧唤人加水,自己则走到座位上,看着卢楞伽的那副观音法相。待到跟前,立马就跪下,俯身痛哭不止。一时间卢楞伽不知如何是好,久久呆立原地,坐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等明德情绪平静下来,卢楞伽这才扶他起身。“卢大师,不好意思,失态了。”说完又是拱手一礼,卢楞伽连连后退,感觉这个他承受不起。“卢大师不用自谦,这副观音法相,面容极像家母,所以这才失态。还请海涵”卢楞伽心里嘀咕道,我按我自己的母亲画的,怎么会跟你的母亲相像。算了,也不想了,怪不得见到画作痛哭不止,原来是这。

    “这是杨侍郎让我准备的文书,已经盖好大印,有了这个,您可以出去长安各个府衙藏库。”说完,从腰间拿下那份文书,递了过去。待卢楞伽接过,转身就把那张观音法相图收了起来。“卢大师需要查阅那些文档,尽可告知,在下定当相助到底。”

    “主要是兵部在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的来往文书,西域各国风情,还有就是边塞地势。反正很多,…”突然想起高达夫的那段往事,连忙说道:“还有就是长安通往各地的官道图!”

    “你说的这些,太仆寺这边不全。算了,我带你去的案牍库,尚书省下辖六部的文献应有尽有,那里应该有你需要的东西。”说完,明德召唤一个小吏交待几声,然后带卢楞伽出了太仆寺。“卢大师,你怎么来的?”

    “步行来的,怎么?”卢楞伽说道。“没事,路程有点远,既然你是步行的,那就让我来安排。”到了太仆寺门前,看见门前拴马桩空无一物,问过后心想过来是步行来的。“卢大师你可会骑马?”

    “会点,前几年还打过马球!”

    会打马球,还说会点?听完,明德就摇了摇头进了内院。不一会儿,就牵了两匹马出来。顺手递给卢楞伽缰绳,“卢大师,这匹马是我的,每次我都是骑马来的,这匹马就送你了。”说完就取下鞍桥后面的穗带,别在腰间。

    “这怎么可以?这个太贵重了,万万不可。”卢楞伽赶紧把缰绳还给他,这个礼物自己是没能力收下的,家里没地方放,而且也没有草料喂养。所以说这匹马不能给自己带来便利,反而还会多一个累赘。

    “卢大师,你就别谦虚了,就是你那副观音像,我这十匹马也换不来啊!”话刚说完,就听见卢楞伽的肚子一阵咕咕作响,明白他还没有吃饭。这会再细看一番,卢楞伽身着朴素,一身长衫洗的发白,看来也是寒门子弟。“卢大师还没有吃朝食吧?我们先去吃饭。至于这匹马呢?这几天先借给你,方便出行,等你的事忙完了,你再还我可好?至于喂养,你大可放心。每天到藏库,会有人牵引进去,负责喂养草料。”

    “那好吧!”卢楞伽只得掉头答应,毕竟从凤栖原到皇城这边也有一段距离,每天起早赶来也会费不少功夫。明德见状,带他到了一处胡饼摊子,点了四个胡饼。让卢楞伽坐下等会再吃,自己去买份东西马上过来。卢楞伽看着眼前的胡饼分外诱人,面饼涂抹上牛油,在烘炉里炙烤的焦黄。西域那些少见的香料这会分外刺激嗅觉,再看着上面缀点的芝麻,不由得让人食欲大开。顿时,感觉肚子的咕咕声越来越响。

    不时,看见明德从对面摊位端了一个食盘过来,放下后才看见是两碗羊汤。漂浮的羊肉肥瘦相间,肥的晶莹剔透,瘦的纹理清晰,再来一点芫荽,妥妥的饱腹之物。“你这食盘不用还回去吗?”卢楞伽问道,这时明德已经一手胡饼,一手端碗嘬汤。“没事,都是老熟人了,怎么说一年也在这吃十来个月,一会他就会来取。”

    “从安上门往西,过了含光门后沿皇城向北,出了芳林门就到地方了。这个藏库从贞观年间就挪到了北边的禁苑内,这个地方也是为了太宗皇帝方便。当时大唐刚立,前隋文档户籍遗失严重,大唐的一些国策制定都是从前隋那儿学的。当时太宗还住在太极宫,房杜等一众文臣当时还没在皇城内办公,都在皇城西边的颁政坊和布政坊。所以当时为了查阅一些文献方便,就把这个藏库新建在北城禁苑内。后来新建大明宫的时候,也是考虑到藏库的位置,才定在长安东北。再说给你一个秘密,当年太宗玄武门起事,就是藏兵在这禁苑内。”

    路上,明德给卢楞伽说起藏库的秘闻,听的卢楞伽一阵心惊肉跳。出了芳林门,明德快马加鞭向前奔去,皇城内不得骑马纵驰,所以才慢悠悠说了那么多。一出城,那就谁也管不住了。卢楞伽也不甘示弱,扬起马鞭,收紧马腹,一溜烟的追了上去。

    “我等奉命来藏库查阅文档,在此期间,谁也不能打扰。这是陛下的鱼符和兵部侍郎杨国忠的通行文书。”还事还就得官场人来办,明德三言两语说明利害,递出文书和象征身份的鱼符。守卫见此也不敢怠慢,勘验完后,就低身低了回来。要是卢楞伽第一次来这,这还不得唯唯诺诺的等半天,要是那鱼符压人,说不定还不受人待见。

    待藏库主事接待两人进去,明德在卢的身后,时时衬托他的主位。到了藏库后,卢楞伽呆立原地,久久不能平息。什么慈恩寺?什么行宫?全长安除了大明宫,再也没有比这广阔的建筑。

    长二十余丈,宽三丈,楼高二丈。分为三排,后面的一时半会根本数不清,每座楼阁当中又有廊桥相连。若从空中看去,整个藏库就是大地上阡陌纵横的井田,每个楼阁都在一条线上,从终点可以走到起点。藏库带他俩一直往前走,卢楞伽已经不知道走到第几排了?每列以天文二十八星宿命名,名牌上左边再是天干地支排位,在左边的就看不清了。

    “这些都是前朝的一些文档藏书,还有就是一些孤本,从秦朝开始那应该是应有尽有。大到皇帝诏书,小到平常书信,只要能搜集到的应有尽有。女宿之后,就是本朝的文档藏书,你们可以随时查阅。”藏库主事把他俩带到地方,就给他俩说起细则,不然,把卢楞伽埋在浩如烟海的过往里,千年也难有作为。“此地严禁火烛,日暮时分自行离开。”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卢大师,你看是否需要有好几个同僚帮忙?”明德一看这种阵势,放给卢楞伽来做,就是三年也理不出头绪。若没有老吏按索引寻求,就是明德一时半会也够呛,更别说卢楞伽了。

    “那就有劳明德了。”

    “咱俩不用这么客套,我也就比你痴长几岁,不见外的叫我一声老哥就行。剩下的事我来想办法,顶多也就一幅画。”明德哈哈笑着,这句话一说,两人的关系又近了几步。

    “那就有劳老哥了!”

    “还这么客气?你先找你要的资料,我出去联系朋友。”说完就往外走,留下卢楞伽一个人在这文海中。“对了,刚才那主事说的没错,《唐律疏议》记载:诸库及库内不得燃火,违者徒一年。《唐盗律》又有:盗制书者罚徙二年,对于盗宫文书者,杖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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